晚风 文/李泽厚 散步在晚风中,这风是北风。 街上已空无一人。风刮得很凶很冷,不断地卷起各种白天扔掉的废纸:大的、小的、白色的、杂色的、完整的、破碎的、塑料纸、报纸……但并没有刮得多高,不过离地数寸在卷起,移动,又落下而已。 突然听到一种清脆的咔答咔答的声音,非常奇怪的声音,响在这相当静寂只有风声的街道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塑料做成的橘子在空荡的人行道上滚着。原来是它发出的声响。 我停步,看着它时快时慢地独自滚动着。一会儿东南,一会儿西南。明明是随着风的劲头和方向,却依然很像是它在自主、自动和自由地滚。 这滚动,因为平常很少见到,便显得很好笑,很好玩,并有些荒谬感。同时立即想到,它可以是恐怖电影中的好镜头。 你想:一只球在空荡荡的、杳无人迹的灰暗黄昏中,沿着一条对它来说是足够宽广的道路上,自由地滚动着。 1990年冬·北京 ∗ ∗ ∗ 像做梦一样,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依旧是古老的小教堂,依旧是舒适的图书馆,依旧是那静悄悄的夜晚的月亮。时间似乎停止了……但还是三年前的那个世界吗? 好像是。好像我不曾回去过。然而,又确然不是了。且不说多少大事已经在这些年里发生,且不说异乡游子的双鬓已经斑白,而且,“毕竟意难平”,心境已难依旧矣。脱身到如此优美宁静的氛围中,怎能不使人更为伤感,更想起那些一去不再复回的悲惨的盛夏的生命?当不堪回头话当年的时候,却偏偏蓦然记起当年未发表的小诗,为何结尾竟会无意识地写成谶语?难道冥冥中真有主宰者在? 谁之罪?……黑格尔(Hegel)曾说,真正的悲剧是由于双方都有其片面的必然而两败俱伤,全无胜者。于是,“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大地真能干净吗?黑格尔总教训人们去深刻地认识历史,去取得更多的“自我意识”,但学费竟如此高昂,这未免太残酷了。 你能感受(不只是认识)这历史的残酷吗?依旧是春风杨柳,依旧是熙熙攘攘,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什么事情都发生过了。 1992年春·科罗拉多 (原载《中国时报周刊》美洲版,1992年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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