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8位顶尖青年学者携手爱道思人学学社和晓岛图书馆 从“自黑”开始,将象牙塔中“学科偏见”下的“失败之处”娓娓道来。 听了前面几位老师的演讲,看到了他们各自领域的失败,我忍不住想笑,因为相比哲学的失败,他们更像是在无病呻吟! 法学再失败,正义再缺席,法律制度毕竟用一种“文明的战争”保障了人们正常的生活和交往; 宗教再失败,追求不朽的努力再徒劳,各种主要宗教都有上亿的信徒,还留下了那么多伟大的文化遗产; 历史再失败,它毕竟是我们走过的道路,回望它可以帮助我们避免很多错误,帮助我们更好地谋划未来; 技术再失败,就算没有按照人们的预期改变世界,我们至少每天都在享受新技术带来的福利; 社会学再失败,我们毕竟凭借它搞清楚了很多关于人类社会的事实,让我们的价值判断有了更好的根据。 那哲学呢?我1999年开始学哲学,到现在整整20年。我还记得20年前那个开学典礼上,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句话:“形而上学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哲学是形而上的大智慧,不是形而下的小聪明。我当时就认为,哲学追求的是大智慧,可以帮助我解决人生的疑难,比如著名的“门卫三问”,比如我能不能认识终极真理,我应该按照什么样的原则生活,等等。但是学了整整20年之后,我发现相比前面几位老师提到的这些领域,哲学的历史才是最失败的历史!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来给你说三件事。
第一件事儿:哲学从诞生到现在,一直没有摆脱被人嘲笑的命运。因为哲学家总是被当作不问世事,百无一用的代表。 古希腊的泰勒斯是哲学家的祖师爷,据说他成功地预测了公元前585年5月28日的一次日全食,这一天也成了哲学诞生的纪念日。不过,关于泰勒斯最著名的故事是,有一天晚上他一边走路,一边观察星空,结果掉到井里,还被来打水的色雷斯女奴奚落了一番。后来,海德格尔借用了这个故事,把哲学描述成:“人们无所取用,而婢女必然嘲笑的一种思。” 这句话确实很好地概括了哲学的特征,它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真不能帮我们直接解决那些人生疑难,而且总是难免遭到嘲笑。 我学哲学的时候,就经常遇到有人问我“你是学什么的?”;后来教哲学的时候,经常遇到有人问我“你是教什么的?”每次我一回答“我学哲学”或者“我教哲学”;对方的回应一般都非常客气:“你学的或者教的东西太高深了,我可不懂”,然后就开始聊别的话题了。我最开始还很天真地沾沾自喜过,以为自己学的东西很受人尊重;后来才明白,人家这么说只是为了避免尴尬而已,真实的意思是:你学的和教的这东西真是没用,咱们聊点更有用的话题吧。 这就是我要跟大家说的第一件事儿:哲学总是免不了被人嘲笑。 一个疆域被不断蚕食的学科 我想说的第二件事是:别的学科都在不断壮大,而哲学却是一个疆域被不断蚕食的学科。 在座的很多人可能都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它堪称哲学经典中的经典,这一本书就包括了形而上学、认识论、宇宙论、伦理学、政治学、神学、心理学、美学等等的学科。 如果说柏拉图是开疆拓土的大师,那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就是真正的学者教授了,按今天的学科分类,亚里士多德同时应该是哲学教授、神学教授、物理教授、化学教授、生物学教授、天文学教授、政治学教授、法学教授、社会学教授、文学教授,因为他对这些领域都做了分门别类的研究,而且都取得了当时最高的成就。 在很长时间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研究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哲学的研究范围。“哲学”曾经就是知识的代名词,所以直到今天,大学颁发的最高学位还叫作PHD,Doctor of Philosophy,哲学博士。 但是这样的“黄金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各个学科都从哲学这个曾经包罗万象的母体里独立了出来,数学和医学从古希腊时代就已经独立了;到了中世纪法学和神学又独立了出来,神学还把哲学当成了自己的仆人;近代以后,又出现了一大波的独立浪潮,物理学、化学、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等,先后都有了自己专属的领域,在大学里也有了相应的院系。现在只剩下了PHD这个头衔,还见证着哲学已经一去不复返的荣光。 这些学科独立之后,还有什么是留给哲学的呢?只剩下了逻辑学、认识论、伦理学之类的狭义的哲学门类。而且就算是这些留给哲学的领域,想要有所推进,哲学家也需要越来越多地寻求其他学科的帮助,比如数理逻辑需要计算机科学的帮助,认识论需要脑神经科学的帮助,伦理学需要实验心理学的帮助,这些就是今天很热门的所谓的“交叉学科”。不过光是“交叉”也就罢了,在这些交叉学科里,哲学家还往往是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一波,因为哲学家缺少其他科学家的那种能拿住人,一说出来就让人服气的实实在在的专业知识,只能高谈阔论,拿一些有的没的东西吓唬人。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件表明哲学失败的事儿:哲学的疆域不断被各种学科蚕食,而且这些学科独立之后,都有点白眼狼的味道,都特别看不起哲学这个老迈的母亲。 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我想说的第三件事是:整部哲学史是几乎没有累积效果的历史,哲学家们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 绝大多数的学科,都有很明显的累积效果,后来人可以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推进,不用重复那个漫长的研究过程。比如说,今天学习几何不用再去读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学物理不用再去读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经济学家也不用再去读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但是在哲学领域里,却几乎没有这样累积效果,哲学家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前人建构的大厦彻底推到重来! 比如亚里士多德虽然跟着柏拉图学习了20年,但是在学说上却处处反对老师。他还说了这句名言“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其实原话是“我们既爱朋友又爱真理,但是作为哲学家,虔诚要求我们将更大的荣誉给予真理。” 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曾经统治了西方很长时间。结果到了近代,一大批人起来造反,其中培根和笛卡尔是这场革命的先锋。培根要用归纳方法为科学和哲学重新奠基,由此奠定了近代哲学的经验主义传统;笛卡尔更狠,宣称要在有生之年把过去的一切知识都从根基彻底推翻重建,然后用一个简单的“我思故我在”竖起了近代理性主义的大旗。 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各自发展了两百年,好像产生了一些累积效果,这个时候康德又横空出世,在哲学领域里掀起了一场“哥白尼革命”。之后沿着康德开辟的道路,德国古典哲学经历了费希特、谢林,发展到了黑格尔,好像实现了理性的最终胜利。这时又冒出了桀骜不驯的叔本华和尼采,他们把理性打翻在地,主张世界的本质是意志!再往后,哲学天才维特根斯坦又出来宣称“凡是对不可说的事情就应该保持沉默”,结果绝大多数哲学工作,被他这一句话就都划入了“不可说的事情”,变得毫无意义了。 如果回看整部哲学史,简直就是一地废墟,满目疮痍,没有任何一种理论能够经受住后来哲学家的攻击和批判屹立不倒!到这里,你们应该理解我为什么会对前面几位老师讲的各自领域的失败那么不以为然了吧? 理论是灰色的 生命之树常青 不过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学家,在我看来,哲学的历史虽然充满失败,但这些失败本身同时也是哲学最大的意义! 罗素曾经对哲学做过一个非常精彩的描述:“哲学的意义就在于,它开始于一些非常简单的东西,简单到似乎不值一说;但是结束于一些非常悖谬的东西,悖谬到无人相信。” 哲学家不仅喜欢把前人的大厦推到,在新的地基上重建,还喜欢把自己的理论按照逻辑推到极致。哲学的起点经常平淡无奇,但是结论却经常令人惊讶。比如我们前面提到的笛卡尔,他整个哲学的起点就是“我思故我在”这个看起来再显然不过的说法。但是从这里,他居然就推论出了上帝存在,还推出了精神和物质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说完了笛卡尔的问题,我再用两个伦理学的例子来说说哲学的这种特征。 在伦理学里有两派很著名的理论,一个是功利主义,另一个是义务论。这两派的出发点看起来都平淡无奇。功利主义认为,人的快乐和痛苦是判断幸福与否的标准,也就是判断道德的标准,或者说判断一个行动对不对的标准。义务论认为,我们行为的动机好不好,是判断一个行动道不道德的标准。 说到这里,都非常符合我们的直觉吧?不过紧接着,他们就从这两个平淡的起点出发,推论出了极端的结论。按照功利主义的思路,既然快乐和痛苦是评判道德的标准,那么能够促进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快乐的行动,就是道德上正确的。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能够促进整个社会的快乐指数,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杀死这个人,这看起来非常恐怖。 根据义务论,只有理性提供的出于普遍法则的动机才是绝对的好,才有道德价值。现在设想一下,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住院了。如果我出于理性的命令“应当去关心有需要的人”这样一个义务去看望他,我的行动才有道德价值,如果我只是出于友情或者同情,去看望他,这个行动就毫无道德价值。这听起来也非常悖谬。但是这恰恰就是哲学家喜欢的推理! 歌德说,“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如果像泰勒斯那样掉进哲学理论的井里爬不出来,那哲学可能真是最灰暗的学问。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哲学也能让我们的生命之树保持青翠,因为哲学能让我们活得更加清明、更加温和。 刚开始学哲学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被那些极端的答案弄得昏天黑地,不知所措。但是了解多了之后,你就会产生一种思想上的免疫力,反而见怪不怪了。你会认识到,不管表面看来多么强大的理论,我们总是可以找到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前提、不同的推演过程,最终得出不同的结论。 哲学家提供的那些极端的答案,可能都不是最终的真理;哲学也没有办法一劳永逸地帮助我们解决人生的疑难。在我看来,哲学家的工作有点像画家,他们用常识和强大的逻辑作为颜料,画出一些或者绚丽、或者平实,或者具体、或者抽象的图画,我们可以欣赏它们,品评它们,但是没有必要信仰它们。我们应该遵循的生活原则,很可能在这些极端理论的交叉地带。在我看来,在了解了最极端的思想之后,依然能够坚持清明和温和,就是哲学给人生带来的最大意义。谢谢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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