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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光景又清明

 江山携手 2020-01-03

说起清明,总会想到杜牧的那首流传千古的绝句: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次句之“欲断魂”,历来解说纷纭。“断魂”极力形容了一种十分强烈可又并非明白表现在外的很深隐的感情,或言“行人”孤身羁旅,遇雨更显落魄,因而“断魂”;或言“行人”凭吊逝者,遇雨感伤,“断魂”伤怀;又或言此“断魂”只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在濛濛细雨中忆起心事,平白生出的一段需用酒来浇释的愁绪。

杜牧初衷如何,凡人千古难解,也无须解。而我的这个清明,“断魂”二字,也聊可表尽。

仔细想想,我上一次清明上坟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自打上了大学,因为怕来回奔波,假期我都很少回家。工作之后,清明节想回家看看,但父亲总是说“不必回来了,也就烧个纸而已,你工作要紧”,我也就作罢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清明上坟几乎等同于春游踏青。天气转暖,油菜花开,跟着父母走到平时很少去的野外,对着代表着一个个长辈逝者的坟包,磕头烧纸。大人们挖土盖新坟头,给坟包涂上新淤泥,而我们就在一旁折柳枝、采野花、捉蝌蚪。我打心底里甚至是有些喜欢这个节日的。

我的爷爷奶奶在我还未出生时就去世了,外公在我幼年时去世,外婆去世时我仍未成年,故对于生老病死,我没有过多感伤。对于逝者,我也没有多么痛切的思念。

二十七年的人生印象中,清明一直是个鸡肋般的节日,直到去年父亲也化为一抔黄土,我才将清明视作了与父亲神会的救命稻草。可惜的是,从父亲离世到清明结束,我的梦里,都未能见过父亲一面,听他诉说只言片语。

站在村口向村庄左侧眺望

小长假从四月二日开始,是日天阴,与往常赶车一样,五点半起床,六点已坐在高邮的班车上。这两年来,这趟班车我已经坐过无数次,以至于司机见我都跟我寒暄。淡季车上只有两三人,而今日,满满一车人。旅途中的我从不喜与人攀谈,只是坐在靠前的位置,闭目养神。耳边有夸夸其谈声,也有孩子的哭闹声,但无一例外都是熟悉的乡音。

车约摸开了一个小时,半睡状态的我被车后的嘈杂声吵醒,有人大叫“师傅,车后冒烟了”!司机赶紧把车停在高速紧急车道上,呼喊乘客赶紧下车,然后在车后放置三角警示牌。五十多名乘客,没有过多拥挤,都按秩序下了车,站在高速旁的草地上观望。

车子出现问题的原因很快就传开了。前日这辆车出了故障,本来要两三天才能修好,但由于是假日高峰期,上面要求昨日加班修好车,今日正常营运。如今的结果再一次证实了“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一句真理。好在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只是发动机的小故障,但今天肯定是罢工了。

司机是个憨厚的中年人,没有过多埋怨,只是尽职地做些后续工作。他先打电话给公司,让派一辆空车来接走乘客。又打电话报警,请求派一辆拖车来将客车拖到高速出口处。接着又打电话给约好了要送货的商家,说明情况,改定时间。乘客们也没有过多紧张,三五个聚在一起聊天,有说有笑的。有人在脚下发现了野葱,一群妇女立即动手拣葱,表情和动作都极其投入。

拖车来到,乘客又都上了车,被一起拖到最近的高速出口。司机告知大家稍安勿躁,新车马上就到。依据章程,司机得付给交警550块的拖车费用,司机没有现金,有乘客愿意相借,这很令我意外。

九点半,空车赶到,乘客们又相继上了车。众人皆夸这辆车比上一辆车要豪华一些,纷道这下是赚了,说完都哈哈大笑。

也许是有些疲惫了,车子重新驶动后,我很快就睡着了。待到醒来时,车窗已被雨水模糊,听雨滴声,雨势甚猛。车子开的很慢,开开停停,想来前方是堵车了。车内空气闷得很,人心也颇为烦躁,众人都喊太难受了。底下司机还算顺应民意,打开了空调,众人又赞惬意了。

扬溧高速上一段不足十公里的路程,足足开了有一个半小时,开到最末,才知是四辆车连环相撞。几个司机正围着交警在解释,似乎情况并没有多严重,但这个节肯定是过不安稳了。

本来十一点能到高邮,这次抵达却已是一点半了,买好返程票再赶村镇公交,到达家里已经三点了。

村镇公路的两旁,原本光秃秃的杨树已冒青,树下野草丛生,间或可以寻见几朵白色、黄色、红色的野花。不远处,油菜花金灿灿一片,壮观而叫人心醉。

从公路上沿着小路往村里走,两侧的油菜花已有人高,都朝内倾倒,像是在夹道欢迎归乡的人。主家拉一条长绳拦住油菜花,才使这条路不至于被占得太窄。

家中后院里的桃花也开得绚烂,比起城里那些仅供观赏的品种,更显妖娆可爱。这株桃树是前年父亲亲手种下的。我曾说等我当家了,要在后院种上果树,母亲当场跟我抬杠,说种蔬菜才好,父亲则不发一言,默默地买了一堆桃树、橘树、梨树苗,最终成活只有两棵桃树。由于两棵靠的太近,不宜生长,又砍掉了一株。去年母亲在桃树下施了点鸡粪,如今野草野菜长得分外茁壮,绿油油一片。最盛的是一种不知名的草药,那是母亲寻来为父亲治病的秘方,如今已几尺高了。一侧的鸡窝一片狼藉,木板、砖块杂乱堆积。父亲去年亲手码得这个鸡窝,养了十只鸡说养大了给我们过年吃,可最终一只都未能存活。

父亲手植之桃树

四月三日,细雨濛濛。我和母亲,抱着小佑,来到父亲的“居所”。一路的油菜花,沾得满身都是花渍。遍地的落花,使泥土都变成了黄色。父亲的坟茔在油菜花丛中若隐若现,来到近前,年前供的饭菜已成硬团,纸剪的彩色蚊帐已掉色,下葬时摆放的鲜花早已枯萎,而插的两根代表儿孙的柳树桩却已冒出了翠绿的嫩芽。

父亲安息之所

填坟、烧纸、放炮、磕头,七八年未做的事,如今做起来从容而恍如隔世。母亲念叨着又落下了泪,我默默地折一根树枝,挑起黄纸,让它彻底燃尽。嫩枝被火一烤,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旷野的远处,不时传来鞭炮声音,再伴着呼呼的风声,仿佛逝者在欢呼,在哭号。

风很大,四野的高树被吹得不停摇晃,不时有枯枝落下。附近的死水沟却没有被风吹起半点涟漪。细雨打在脸上,打在心里。早春三月,竟冷得如此彻骨,叫人不支。

树欲静而风不止

祭拜完父亲,我和母亲又辗转来到外公外婆的坟茔。油菜花实在太高太密了,以至于寻路都寻了好一会儿。不忍踏伤油菜花,我们直接跳下干塘,沿着塘边走,再拽着枯树枝爬上去。

外婆是我童年里对我最好的长辈,她叫我“乖乖”的音容笑貌如今想来似乎犹在眼前,但转眼已过去十多年了。点燃黄纸,突然袭来一阵邪风,把带火的黄纸吹得到处都是,燃尽的灰烬风中起舞,不知最终归于何处。母亲说,这是你外婆外公泉下有知,高兴地来收钱了。我微微一笑,真是这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四月四日是清明节,按母亲的话说,对于地下的人,昨日是除夕,今日是过年了。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与昨日相比,一个是隆冬,一个是盛夏。

一大早,我就跟着二爷去各个祖坟烧纸。因为多年未祭拜祖坟,对祖辈事迹又知之甚少,我需要二爷的指点。

二爷边指边说,我也只是认真地听,默默地划纸、烧纸。这些坟茔我记得幼年时都来过,不过当初是跟着父亲,如今是跟着二爷。当初看碑文上的字总是会大声念出来,仿佛这些逝者都是不相干的人,而如今,我分明感受到血脉的维系,几欲泪下。

下午,族里的小辈会合,一起去爷爷坟前烧纸。爷爷的坟较远,一路要经过大片鱼塘和菜地。旷野里最显眼的自然是油菜花,目之所及都是金黄色,他们肆意生长,把本就不宽的泥路挤得更加狭窄。因天气甚好,阳光明媚,蜜蜂也出来劳作了。置身油菜花丛中侧耳倾听,嗡嗡声清晰可闻。它们自顾自地忙着,行人来来往往,它们毫不在意。

满地黄花

各户人家的油菜花田边缘,都种了蚕豆以作界限。蚕豆也长得很盛,开出彩蝴蝶一样的花儿,无奈身高不够,色彩也不够艳丽,风头全被油菜花抢去了。小道鲜有人迹,此时遍布各种野菜野草,有野菠菜、野芥菜、蒲公英,还有一些非常熟悉但叫出名的。宣称略懂药草的堂姐拿着个镰刀左顾右盼,不时停下采摘,那模样煞有介事。侄儿辈的孩子们和当初的我们没有两样,他们的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路狂奔,一路扫荡,任你大声喝止,他们也若无其事。他们当然也不明白此行的意义,大人叫磕头就磕头,大人说走了,他们又冲在前面,跑得没影了。

这一日村里十分热闹,许多春节都难得一见的人都露面了,想来他们都没有忘本。也有些曾经的忤逆子,带着儿孙上坟烧纸,口中长吁短叹。“完成任务”的人们又集结到村中要隘,对经过的每一个人评头论足。

太阳落山,小卖部陆续将没卖完的黄纸和纸钱入库,骑车、开车离村的人一个接一个。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于无。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清明节至此也结束了。以后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回到这个村庄,然而这个村庄,却与我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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