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晚报》 2019-12-29 文 褚馨 图 陶开俭 1. 大阳山的千头万绪,注定了访山之路的漫长、重叠与交互。有时候是直奔阳山,有时候特意辗转另外的山头,眺望阳山。阳山山中,也有由此及彼的移动、观照、互望。来时茫茫,回头一望,总有几分醍醐灌顶涌上心头。 阳山绵延,山峰又错立,不同角度,山影各有穿插。有一次在珠冠峰南望,眼前三座山峰齐肩并立的样子,实在令人肃然起敬。小景如风,长卷如颂,阳山便是这长卷风范,横陈,徐徐展卷,看过一峰,至下一峰。峰无尽,其实已经到了下一山,但于视觉上已经连贯而不可分。 第一峰是箭阙。回想彼时第一次独上箭阙,立于峰顶,眼前诸多几座,因为不识,看着难免相近。后来多看几回,山峰便有参差。长卷要一点点打开,才能看得细密,看出真切。山,每攀过一回,都会有更新鲜更具体的印象堆叠上来,每细辨出其中的毫微差别,都会感慨山水此间,果然是有一种常看常新。 阳山十五峰,新旧志书,囊括不同。箭阙峰是毫无异议的绝顶,旧书里通常都写作“箭缺”,形两岐,谓之缺,李根源在《吴郡西山访古记》中干脆直接称它“箭缺山”。这个缺,据说来自秦始皇的箭镞所穿,真假不论,但是传闻解构了无法解释的天文地理,人们接受这样的附会,也喜欢这样的会心一笑。 十五峰,各有别致。有箭阙这样的独出众峰,成为山之坐标。有长云、韦驼这样的并立,是峰,也如崖壁。还有鲤鱼这样的群峰,峰下峰,既得形似,也得神似。有峰独立为山,大石峰即大石山,启龙峰即鸡笼山,獾峰即管山,也就是今天的观山。又有峰趋于隐,匿于山中密林,非足履不能够抵达,比如大石山中那一枚妖娆的象鼻。 峰与峰之间,有对峙、互致敬意,也有相连的欲望。 从文殊岩通往北阳山珠冠峰的木栈道,脚步恰好落在东西皆有眺望的山岭之上,此种左右皆为往返的山路,又是迷人。“东观云海日出,西望太湖落照。”看到这样的古人落款,不禁想要上前与他握个手,古今皆然,并无差池。 大暑日,落雪天,秋高气爽圣洁有光,冬日霾中雾里看花。远观山影,近勘山径,目光与脚步,分步抵达。与一座山相识相知,脚步的丈量,是为深层次的交往。虽然在一座山上移动脚步,常常是琐碎的、单调的、令人多少有点不耐烦的;但若没有这些碎步的串联,山便永远只是一座形而上的山,山姿绰约,与你无关。 如果不曾亲自走过几遍,你便永远不知作为一座山,它的蓄积何来,缺陷何在,更将错失良机领略某个机关处暗伏的惊喜。爬山,以脚步征服这一座庞然大物,大概是人与山发生关联的唯一途径。印象总是模糊,经过才会确凿。人与山的能量交换,至少要交割出一点卡路里。 很多次,从这一峰,迎面走向下一峰,感觉好极。山岭上的逡走,与密林之中的上上下下,各有不同境界,在有如长卷一般浩瀚的阳山之中,眼中有景,心中有径,都很重要。 2. 箭阙峰,或许更适合独自前行。它还是一座野峰,没有明确的路径指引,探索意味浓厚。从某种程度上讲,箭阙峰是阳山的一处秘境。 “野峰”之说,概因箭阙峰并不在景区的开放范围之内,有铁丝网封围。铁丝网之内,是稳妥无误的森林公园;铁丝网之外,是传说,是禁地,是一座山尚还不愿示人的深不可测。 一些文字记载了山间早年为勘白泥而挖凿的深井,这些模糊而不确凿的未知,刺激并且放大着想象,强化着一知半解的忧惧。孤身翻越这一座僻静的山,难免紧张、慌乱,但这些又恰恰都是诱惑难抵。 一座山的开放范围,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山赫然在,并无绝对的封锁。虽是野山头,却也不乏问津,总有人以冲破桎梏作为一种内心的满足。还有不绝如缕的登山人,从灵白线一路穿山越岭而来,灵岩天平,至白马涧,穿过太湖大道,自阳山南坡,沿着山脊,峰高岭低,一径向北。箭阙峰是他们的重要一站,因为这里是阳山之巅,风景独好,东南西北一览无遗,看得见太湖,望得到无锡。 事后回想,箭阙峰的魅力之中,便有一种叫作“我登此山巅,不知此山高。”山是一种异境,阳山尤其。 浴日亭通往箭阙峰的一条路,实则越走越隐,几乎就要消失脚下。不是没有路,只是这条路走的人少,还不那么明晰着成为一条路。高峰在上,有征服的欲望,却也积聚了越来越多的敬畏。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脚下的土地愈缩成一座越来越小、越来越孤的岛。 山峰一座座下沉,渺小的登山人却被推向了更近也更辽远的浩渺天宇。山之高昂,大致两种感受境界,一种来自视觉,在山下,仰望其高,高不可攀;一种来自感觉,在山巅,身体失重,宇宙洪荒。 据于这样一个高点,如果不予视角的推进,照片所录,是非常广阔乃至应有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明的广角视野。越往高处,所逾越广,然而因为远,细节越发难以勘查。 但是真的可以看到太湖,还有太湖里的岛。如果没有这两列岛,茫茫太湖与天色,已经相接无虞。或也是因为厚厚云层之下难以描摹的空气,这天地到底浑然了。 十分好奇近百年前的五月某日,李根源勾留阳山,立于这座阳山之巅,俯瞰太湖,又是怎样的一片澄色清明。 阳山距离太湖之滨不过数里,绿草茵茵也或者是田畦。高楼亦有,却还不至遮挡视线。这里应该是通安的地方,彼时应该田畴相错,地广人稀,山湖之间,只道是与世隔绝的桃源。高山是屏障,阔湖则是心灵上的自由之境了。 云层很低,天空很近,这一片稀薄空气,且还留存过往气息,成王败寇,一场旧梦。夫差被勾践追杀被困阳山数月,不知期间是否也有误登峰阙,遥望如镜之湖的慨当以慷时刻。天地之光,山湖之色,皆有寓意暗示,阳山之巅确有睥睨群山唯我独尊之气概,却也被一步步退到了群山之尽的最北一端。 阳山之北已经少有山峦。南望,便是苏州的群山连绵,一列列的横亘,远近有序。 山是陆地之隆起,优柔妩媚的曲线,每至峰,都有一粒峰间眉心,山之跃,就是大地的奔腾之心呵。 3. 又很惊喜见到石刻。 在与人迹稍稍远离的山上时间,文字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文字即人迹,是过往的痕迹,从前客过往匆匆,纵然他们不与你在同一个时空,却也大笔一挥留下与你同往的邀约,这邀约来自茫茫时空,神龙不见首尾,想来确凿,依稀无误。 万壑松涛。上山一径,先有顾元庆题句。顾元庆这个名字,书里见过,就算是个熟人,熟人引了个路,后来者心领神会之:此处有松涛。 鲤鱼峰。三个篆字,两尾悠悠鱼。篆字总是象形,“鱼”便似鱼,“峰”也似峰。阳山诸峰各有象形,诸般有趣。 公孙圣枉杀投身处。这是今人题刻,山上一处哀伤的标注。夫差杀了伍子胥之后做了一个坐卧难安的梦,于是召公孙圣前来析梦。公孙圣直言相告,预言吴国将亡。这番话实则夫差的直觉与预感,但他想听又不敢听,真的听了,终究还是要勃然大怒,当即下令以石锤击杀公孙圣。公孙圣仰天喊冤,“忠而获罪,身死无辜。”公孙圣死后被抛尸阳山深处,后来夫差被越兵追杀至阳山,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公孙圣的预言而今一语成谶,不禁悲从中来,三呼公孙圣,竟然得到亡故人的三次回应。不久之后,夫差被擒。 这故事听得恻隐心起。今日上上下下这山中,却也可隐隐听得山谷中回响的呼号。忽然想到,夫差被困阳山的最后时刻,三呼三应公孙圣,既是幻听,其实也是山中物理学了。 又有另一位熟人出来面授机宜:踞雄。熟人是沈周。 卓彼吴望。此处峰回路转,树荫散去,视野渐开,立于亭中,陡然见到了一个新世界。 阳山还有一个旧名,蒸山。山中云气如炊,蒸字不知不觉描摹出来一座仙境。 九月十月秋日高旷时候去拜会各座山头,天地荡涤,且清且盈,从山坳中望去的青灰峰峦,是山色,也是树色。当时只觉此季最好,永不可比拟。没想到这一年把山之四季看了个遍,每一个时刻去到,都有不同的赞叹。山,真的是非常神奇的一味自然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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