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香港 文/李泽厚 上午接再复为《明报月刊》约稿的电话,夜半收总编辑耀明兄的约稿传真,好像应该为香港说几句新年吉利话。但除了祝福经济恢复和发展外,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话来说,毕竟离开已两年多,许多情况即使不淡忘,也是很不了解了。 但是,我经常回忆起香港。 十多年来,我来往香港有好些次。每次,主人和朋友们都热情招待和宴请,使我至今心怀感谢。香港美食名不虚传,香港购物令人愉快。使我更回味的,是香港那灯红电绿与水色山光浑然整体的美丽。 记得那一年在中大会友楼,大玻璃窗面对大海,狭长、安静的公路蜿蜒海岸。隔着玻璃窗,风和日暖,万顷无波,令人心旷神怡,煞是好看。夜晚暴雨,急风嘶啸,树木摇晃,骇浪如奔,在几近墨黑和有些紧张的氛围中,路灯高悬发光,电绿灯红的宏伟建筑明灿如常,开着亮灯却难见身形的车辆依然疾驶而过……这似乎更使人心满意足而感触良多。可惜我不是文学家,写不出这幅幅自然兼城市的壮丽风景。会友楼有本题字册,上面有好些客人题词,记得还有张灏兄的一页。我当晚写了一副对联在册子上: 极目江山窗外万顷波涛如奔肺腑 回头家国胸中十方块垒欲透云天 那是1995年。我由穗过港,被邀讲演,便重申了正遭严厉批判的“西体中用”,心中大概很有堆块垒闷气。当时香港尚未回归,所以有“回头家国”。日月不居,“块垒”尚未消除,而倏忽竟又十年。 忆香港,我当然更会想起在城大的愉快生活和舒适环境:简洁实用的房室建筑、巧致幽深的后山设计、温文尔雅的文化中心、近在咫尺的购物商场。夏日黄昏,我坐在尖沙咀阶梯大道上享受着海风、晚霞和对岸建筑,其中据说曾惹人不快、钢刀似的插入群体的那座,对我显示着分外的明快和特殊。冬天晚上,我坐在电车上层从西到东无目的地闲逛观览,比较安静的小铺面和喧嚣之极的闹市街交替呈现。香港有这摇摇摆摆的老电车,有车水马龙的新公路,有安宁平静草木繁盛的西式小公园,有香烟缭绕极其俗套的大仙庙。这大概就是香港的智慧:在小块土地上弯弯曲曲,尽量包容;看似山穷水尽,却又柳暗花明。 人们说,人老了,易怀旧。香港并非我的故旧,却仍然令人常常怀想。是什么原因呢?这我倒真是很不清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