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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诗闲话

 建华1968 2020-01-14



 野诗闲话

 ——应化雨

  我国是一个泱泱的诗的黄金国度,千百年来,除了在诗的“大雅之堂”之外,还有着一个十分广阔的诗的天地。这个天地里的诗,有人称之为“杂体诗”——据《汉语大词典》:“杂体诗:古典诗歌正式体裁外之各种诗体。多从字形、句法、声律或押韵方面别出心裁,带有文字游戏性质。如离合诗、回文诗、辘轳体等。”显而易见,“杂体诗”其实它只是这个天地里的诗的一部分而已,并不能涵盖其所有;有人称之为“打油诗”——据《汉语大词典》:“打油诗:旧体诗的一种。内容和词句通俗诙谐、不拘于平仄韵律。”无疑称“打油诗”要比称“杂体诗”合适得多,但是,还是难免以偏概全;至于称之为“语体诗”,也决非只是“用口语写的诗”(见《汉语大词典》)这样一句话所能包覆……孔子曰:“必也正名乎!”鉴于:一、这个天地里的诗与被复古派们直诋为“野路诗”的明代公安派的诗有不少相似之处:如不拘格套,通俗明畅,质朴淳真,富于情趣等等;二、这个天地里的诗往往都连着一个故事,或流传于民间老百姓的口头之上,或散见于历代诸家的笔记小说、野史、野录以及一些诗话之中;三、也取“文野”相对之意——简而言之,称之为“野诗”,我说,实在是最贴切不过了。

令汝寿万春

  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灭亡了与之为邻的吴国——吴国的末帝孙皓便只得向司马炎北面而称臣了。有一天,司马炎对孙皓说:“听说你们南方人很喜欢作《尔汝歌》,你能作一首唱来听听吗?”当时孙皓正在饮酒,于是便当即举起酒杯,对着司马炎唱道——

  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
  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司马炎叫孙皓作唱《尔汝歌》——叫原来吴国的国君为自己作唱《尔汝歌》——原本是想戏弄于他,可谁知孙皓却巧妙地借着作唱《尔汝歌》,不称司马炎为君主、主公或主君,而是一口一个“汝(你)”——相反倒把司马炎给戏弄了。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能让属臣称“汝”呢?这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极大的不敬,一种极大的侮辱!司马炎听后十分气恨,又十分后悔——气恨孙皓对自己的大不敬与大侮辱,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竟让孙皓钻了空子。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只好哑巴吃黄连……(见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

  本想戏弄人,反被人戏弄——这真是咎由自取!司马炎之所以咎由自取,究其原因,完全是在于他自己太得意忘形了……由此看来,一个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为好,否则将非自讨没趣、自倒其霉不可……

檐前飞七百

  唐代景龙年间,朝中有位左武卫将军叫权龙褒,他根本不懂什么声律,但却很喜欢“赋诗”。每次中宗与学士们赋诗,他都非要争着参加不可;因而中宗便开他玩笑,叫他为“权学士”。这位“权学士”曾有一首《秋日咏怀》诗说——

  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僵。
  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这样的“诗”有谁能懂得?于是只好问他自己了。他说:“鹞子(一种猛禽,也叫鹞鹰)在檐前纷飞,植七百文;洗了的衣衫挂在后园,洁白如雪;饱食之后,在房中侧卧,见家里(牛马的)粪便上围集着一大群野泽蜣螂(俗名屎壳郎)。”人们听了,无不开怀大笑。

  有一次皇太子设宴,在宴席上这位“权学士”又诗兴大发,吟了一首《夏日》诗,其中有这样两句:“严霜白皓皓,明月赤团团。”(夏日里哪来白皓皓的严霜?明月又怎么会是赤团团呢?)有人说:“这哪里是夏景?”“权学士”回答:“趁韵而已。”(趁韵,谓作诗不顾内容硬凑韵脚)皇太子听了,大笑说:“龙褒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如此诗章,趁韵而已。”(见《全唐诗话》)

  这位“权学士”倒是个实在人,丝毫也不隐讳其诗是“趁韵而已”。但是“诗言志”,作诗又岂能只“趁韵而已”呢?

千里送鹅毛

  在唐王朝强盛时期,边疆的许多土官为了献媚以取宠,总是常常争着向唐王进贡各种各样的珍奇礼品。南宋罗泌的《路史》中有一则故事说:云南有一位姓缅的土官,一天,捕得一只珍洁的白天鹅;他认定这是最好的贡品了,于是便派了一位心腹叫缅伯高,带领一拨人马向着京城进发。先后经过了五个多月的艰苦跋涉,当来到沔阳湖时,有人提议:为了使白天鹅更加洁白干净,应当好好地给它沐浴一番。可谁能料到在沐浴中间因一不小心,竟然让它凌空飞去;飞去时只从空中坠下一片羽毛来。缅伯高当即叫苦不迭,可到了此时此刻,叫苦又有什么用呢?无可奈何,缅伯高只好带着这片羽毛入宫去觐见唐王。为了乞求开恩赦罪,缅伯高写了一首诗,将它随同这片羽毛一道呈了上去。其诗是——

  贡品献皇朝,诚心日月昭。
  京郊失天鹅,我等泪滔滔。
  上复天子书,可饶缅伯高?
  礼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

  皇朝:封建时代对本朝的尊称。

  此诗从头至尾完全是大白话,但却写得十分动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对于唐王的一片赤诚,也道出了在唐王面前的那种诚惶诚恐的心境。唐王见了诗,又看到缅伯高此时此刻那满面痛切的神情,不但不予怪罪,反而还大加怜恤,并重重地赏赐了他许多金银玉帛。而“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这两句诗(只是被颠倒了一下顺序)也便成了两句现成语从此而流传了开来,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这缅伯高可真是个大老实人!你看,他犯了过失,既不藏、也不躲,不文过、也不饰非,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唐王没有因为他丢失了白天鹅而怪罪他,反而还重重地赏赐了他,我想,其原因也许不止一条,但是完全可以肯定,其中有一条是因为他老实……人们平时常说这样一句话:老实人吃亏。其实大为不然,古往今来,归根结底,还是老实人不吃亏!而这则“千里送鹅毛”的故事,便是一个极好、极生动的例子……

六出飘飘降九霄

  历来的人们总好把那些通俗滑稽的诗叫做“打油诗”;据说它的老祖宗便是唐代时候的张打油。明代杨慎《升菴诗话》里有他张打油的一首《咏雪》诗说——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此诗写得十分形象生动,咏雪而不着一个“雪”字,特别是“白狗身上肿”一句,更堪称是传神之笔。但是,从其内容看,到底总叫人感到太俗气了一些——因而人们不但把它叫做“打油诗”,甚至是叫做“打狗诗”了。

  在明代李开先《一笑散》里还有一则关于张打油写打油诗的故事,很是有趣。故事说:有一天,张打油走在大街上,见满天飞雪纷纷扬扬,于是忽然间诗兴大发,便在县衙前面新粉刷的墙壁上题诗一首说——

  六出飘飘降九霄,
  街前街后尽琼瑶。
  有朝一日天晴了,
  使帚的使帚,
  使锹的使锹。

  看到县衙前新粉刷的雪白墙壁被污,该县的县官老爷好不恼火,于是便立即差人去提张打油前来训话。见了县官老爷,张打油失口否认此诗为他所写。并说:“小人虽然不才,但也决不至于写出这等水平的诗来。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出个题目,让我做一首给你看看。”当时正逢安禄山的叛军进犯南阳(在今河南省),形势十分危急,于是县官老爷即以此为题,令其作诗一首。张打油略加思索,便出口成“章”——

  贼兵百万下南阳,
  也无救兵也无粮。
  有朝一日城破了,
  哭爹的哭爹,
  哭娘的哭娘。

  前后两诗相较,如出一辙,直逗得县官老爷前俯后仰地大笑不已。于是便连连挥手:把他放了……

  县官老爷见了此诗大笑不已,难道我们见了此诗便能不大笑不已吗?由此可见,打油诗也自有十分可爱的一面:它可以供人以笑以乐,而笑乐大有裨益身心健康之功……因而可不要随便把它一刀砍杀了。

樱桃一篮子

  唐代制造“安史之乱”的罪魁之一的史思明,在安禄山被他儿子安庆绪所杀之后,仍继续为虐,而且一时间还竟然在东都(洛阳)称起所谓的大燕皇帝来。当时正遇樱桃成熟时节,史思明想寄一篮子樱桃给在河北(黄河以北)的儿子怀王(史朝义)和他的老师周至。同时还写了一首“诗”说——

  樱桃一篮子,半赤已半黄。
  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至。

  见了此“诗”,当时在旁的一帮大臣无不赞美说:“皇上的诗实在写得太好了!”但同时也建议说:“要是能将其中三四两句对换一下,说'一半与周至,一半与怀王’,这样,就与'黄’字押韵了。”史思明听了,立即大怒,说:“我儿岂可居于周至之下!”(见宋代高怿《群居解颐》)

  ——这一帮大臣也真叫是“对牛弹琴”!这个生活在诗的国度、诗的黄金时代——唐代——里的乱世魔王,连写诗须讲究押韵这一最普通的常识都不懂,由此看来,他除了满肚子是乱世的坏水之外,其余真是什么也没有……

今日负前心

  唐代宗时候,朝中有位主考官员叫魏扶。一次,在主考之前,为表明自己的心迹,他特地在试院的墙上写了一首诗说——

  梧桐叶落满庭阴,锁闭朱门试院深。
  曾是当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前心。

  此诗的前两句写试院的庄严肃穆;后两句则是言志书怀:说自己也是科举出身,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应试的“辛苦”,一定要不“负前心”——言外之意,就是一定要将心比心,好好地对待大家,公正地选拔应试的举子。但是言而无信,到了评卷的时候,他就违背自己的诺言而“负前心”——十分苛刻了;因而致使许多本来可以考中的举子也被打入了“冷宫”。对此,落选的举子们大家都很气愤,其中有一个举子在生气之余便将魏诗每句的头上二字一笔抹去。这样,其诗就成了——

  叶落满庭阴,朱门试院深。
  当年辛苦地,今日负前心。

  如此一来,全诗的意思就与原来截然相反了……魏扶见了这首每句被抹去头上二字的诗,气得差一点七窍都冒出烟来……(见《全唐诗话》)

  试问:这又该怪谁呢——自作还自受,完全怪他自己!

如今妾面羞君面

  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能争气的人,往往便是有志气的人。下面说几则争气的故事——

  唐代时候,有一位读书人叫杜羔,他多次赴考而多次落第。一年年末,杜羔因思念妻子,很想回家过年;而他的妻子刘氏则认为他应当留在京城发愤读书,以便来年再考。为了打消杜羔回家的念头,于是她便写了这样一首诗寄给了杜羔——

  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时近夜来!

  的的:确实之意。被放回:指赴考落第。近夜:傍晚。

  此诗的大意是:郎君确实很有奇异的才华,可为什么年年赴考总是落第呢?如今连我都为你感到羞愧,没有脸面见人了。如果你当真想要回来,那就等在傍晚的时候回吧(因为这时人们都已各自回家,也就没有人能看见你了)——损人也真叫损到家了!杜羔见了此诗,立即打消了回家的念头而留在京城发愤读书。结果,来年终于中了进士……

  此诗与本事见于《全唐诗话》,也见于《幻影》(又名《三刻拍案惊奇》)。在《幻影》里有这么一段文字:“人得贤妻都喜得内助,正喜有提醒、激发处,能令丈夫不为安逸、困苦中丧失了气局(气度格局)……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有提醒、有激发自然是可贵的,但更可贵的还是自己得有羞耻之心,能“大惭大愤”,不“丧失了气局”……

  明代嘉靖年间,广东番禺窑头村有位读书人叫蒙近野,当初,因学业平平,很为他人所看轻。在娶亲时,他妻子的父亲之兄故意出来刁难,定要他吟诗,并且还要将“河南村狗”四字分别冠于每句之首。蒙近野当即吟道——

  河汉浮槎到五羊,南风吹送桂花香。
  村人多少来争看,狗吠仙姬会阮郎。

  河汉:银河。浮槎:传说中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五羊:广州的别称(相传古时候有五仙人乘着五色羊执六穗秬而至此,故称)。阮郎:即东汉时的阮肇——传说他于(东汉)永平年间与刘晨入天台山采药遇见了两位仙女,蹉跎了半年,当他们归来时,人间已进入了晋代,其子孙也过去了七世……后来,人们常以之作为游仙或男女幽会的典故。

  此诗又是“河汉浮槎”,又是“村人争看”……把自己娶亲也比喻为“仙姬会阮郎”,甚至于还把妻子的父亲之兄的故意刁难视为一阵“狗吠”,但是,尽管如此,被迫在诗中冠以“河南村狗”四字(这叫“藏头诗”),这无论如何也总是一种耻辱。他的妻子劝他一定要努力读书,以雪这四字之耻。于是蒙近野发奋攻读,后来终于中了进士……(见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

  还是明代时候,徽州(今安徽歙县)有一位书生叫唐皋,此人平日里很是自负,常说自己必定能中高科;可事实却是一连多次赴考而都名落孙山。于是,有一位同乡便送给他这样一首诗——

  徽州好个唐皋哥,一气秋闱走十科。
  经魁解元荷包里,争奈京城剪绺多。

  科举时代,每三年的秋季在各省省城举行一次考试,这叫乡试,也叫秋闱。考试的内容是“五经”,即《诗》、《书》、《易》、《礼》、《春秋》;秋闱的第一名称解元,每经的第一名叫经魁。剪绺:在人群中剪开他人的衣袋以偷窃财物。此诗的一二两句是说唐皋一连多次赴考而多次不中;三四两句是说经魁、解元,本来都像装在荷包里的物件一样,如同探囊取物,唾手可得,可争(怎)奈京城里剪绺贼太多,一一都被他们偷走了——又是挖苦,又是讽刺,又是戏辱……试想,唐皋见了此诗能不生气吗?但是,到底是“好个唐皋哥”,他没有被气倒,相反,却从此更加激励自己锐意进取。后来,终于连考连捷,中了状元。(见清代独逸窝退士《笑笑录》)

  上述三则故事,说的都是有关科考的事,这自然与我们为风马牛。但是,如果把科考之事撇在一边,而就他们的那种受辱而不馁,相反却更加自强不息的精神而言,我想,就是在今天,也还是一样有值得我们学习与借鉴之处。

  ——人须知耻,而知耻近乎勇;

  ——人贵有志,而有志者事竟成!

如今始得碧纱笼

  唐代穆宗年间,有一位宰相叫王播,他少年时候便父母双亡,因家贫不能自立,于是便不得不客居于扬州惠昭寺的木兰院中,跟随僧侣们一起“斋飧”(素食)。久而久之,寺里的僧侣们便产生了厌烦怠慢的情绪。为了不让王播用食,他们竟然改原来寺里饭前打钟的规矩为饭后打钟。这天,当王播听到钟声赶去上堂(佛教凡讲经说法或用斋上法堂,都叫上堂)时,法堂里早已杯盘狼藉,僧侣们各已西东,了无一人了。王播当即愧恨不已,便在墙上题诗一首,然后拂袖而去……

  三十年后,王播中了进士,随着又出任扬州刺史(地方最高行政长官)……而这时,他的那首三十年前的题诗也终于因了主人的青云直上而被扫去尘埃,笼护上了碧纱。此时此刻,王播想起三十年前的“饭后钟”,也联想起三十年来的万苦与千辛,真是无限感慨,于是,便挥笔在原诗之后又题诗两首说——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梨饭后钟。
  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此二诗与本事,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惭愧:感幸之词,为多谢、难得、侥幸之意,这里是用作反语。阇梨:也作阇黎,即僧人。一枯一荣,冷热不同。三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可见王播对此怨恨之深。

  有人说,四大皆空的出家之人也势利到如此田地,真是世态炎凉啊。可是也有人持相反之论,说王播为一饭之事怀恨三十年,真是小肚鸡肠,缺乏“宰相”气度。我同意这后一种看法,而且还曾为此写过一首“翻案”的诗——

  说何肚里好撑船,一饭恨怀三十年。
  不是阇梨恶作剧,荣光那得有今天!

  从一定角度看,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清代褚人获《坚瓠集》里也有一则关于“碧纱笼”的故事:宋代时候,隐逸诗人魏野有一次与宰相寇准同游长安某僧寺;临别时,两人都留有题壁纪游之作。真叫“乌纱帽下好吟诗”啊,后来,当他们又一次前往该寺游玩时,见寇诗已有碧纱笼护,而魏诗却依然蒙于一片尘埃之中。当时,有一随从的官妓,她十分喜欢魏诗,于是便用袖子轻轻地将蒙在上面的尘埃拂去……魏野见景生情,便当即吟咏道——

  世情冷暖由分别,何必区区较异同。
  若得长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

  区区:指心而言,犹言执意认真。红袖:红色的衣袖,这里借指那随从的官妓。

  ——世情的冷暖由此(有碧纱笼护与蒙于尘埃之中)可以分别得一清二楚,但是,又何必去认真地计较呢……魏野的这一番话语是自我解嘲,还是自我安慰?可不管如何,魏野的气度就是要比王播豁达得多了。

人身一世事

  五代何光远《鉴诫录》里有这样一则故事:唐代僖宗年间,渤海郡王高骈,为了加固边防,便派遣各镇军指挥使划分地界,大挖古墓以取砖石。沧州守御指挥使叫姜知古,他连夜占据了一处叫肖家块的地方,号令其部属等天一亮便进行开掘。但是还没有等到天亮——当夜的二更以后,忽然听到从该处传来几声清啸,接着便见一个黄衣束带、骨瘦喙长的鬼使叫何灭没,奉当年的宰相、而今的“冥司”(阴间的长官)赵畚之命前来致书——原来这肖家块是赵畚的墓地,恳求“免此一坏”。书信之后并附有五绝一首——

  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
  人身一世事,何用苦相侵!

  ——当年我赵畚位极人臣,胜过你姜知古;可阳气胜阴,而今你姜知古则胜过我这“冥司”了。人身(也作人生。佛家指在轮回中转世投生的人)在世,有如白驹过隙,只是须臾之间的事,相互之间又何必苦苦逼迫,苦苦欺凌呢?

  什么“冥司”,什么“鬼使”,无疑都是无稽之谈,我们完全可以将它置之一边。但是就此诗之中所说的“人身一世事,何用苦相侵”而言,我说我们大家确实都应该如此才是。如果人与人之间总是互相逼迫,互相欺凌,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试问,如此这般那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安宁之可言?

  附录:在《全唐诗·鬼诗》一卷里,有一首鬼诗叫《冢上答太宗》。本事不同,而诗却与上面赵畚之诗大同小异。现将其转录如下——

  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

  其本事为:唐太宗远征辽东来到定州(今河北定州市)时,见有一鬼,身着黄衣,神采特异,站立在一处高冢之上。唐太宗令一使者前往问讯。该鬼答以此诗之后,便忽然不见。而该高冢的主人则为后燕(为西晋之后的十六国之一)的国君慕容垂。

  ——从字里行间可以清楚地看出,此诗对唐太宗的征战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家在闽山西复西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说:唐代乾宁年间,秭归郡(今湖北秭归地区)有一位高僧叫怀濬。他草书写得极好,人们都称之为草圣,他还精通阴阳,又爱经史,也好吟诗。可是人们同他说话,他只是哼哼而已;因而乡里人都把他当作神仙看待。当时有一位姓于的郡守,说怀濬以骗术惑众,于是便将他逮了起来。审问时他不言也不语,只是以诗代答——

  家在闽山西复西,其中岁岁有莺啼。
  如今不在莺啼处,莺在旧时啼处啼。

  再问他,还是依然如此——

  家在闽山东复东,其中岁岁有花红。
  如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于郡守看了,认为这怀濬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不敢轻辱,于是便把他放了。

  这怀濬是否真有神异,我们没有必要去多费口舌。可就这两首诗而言,还是很有它的独特之处,即都包含有一个“兼语词组”(如“有莺啼”——“莺”既是“有”的宾语,同时也是“啼”的主语);而且还音节清逸,写得很有韵味。但是从诗的角度而言,前后二诗雷同了,“不可无一,不必有二”,只要有其中的一首就足够了。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有谁不爱自己的子孙?又有谁不想给他们留下一些什么呢?至于说到留下一些什么为好,那就各人自有各人的回答了:有的说留一笔物质财富,有的说留一笔精神财富……留一笔物质财富不能一概说不好、不对,但借鉴古往今来,细思细想,好处可实在不多。弄得不好,如果一旦养成了一种依赖思想,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则更是后患无穷。

  南朝徐勉增说:“人遗子孙以财,我遗子孙以清白。”这是达人之言。宋代林逋说:“为子孙作富贵计者,十败其九。”这是千百年来深刻教训的总结。在元代呉师道《吴礼部诗话》里,录有唐末五代时候水部郎中(掌管治山治水政令的官员)贺亢的一首《治生》诗,则说得更好——

  有客来相问,如何是治生?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所谓“治生”,就是谋生计。所谓“方寸地”,即指心而言。他不讲求田问舍,留下家财万贯;他不讲光前裕后,泽及未来;他只讲留下“方寸地”,让子孙们去耕耘——留一片心,或者说是一种精神:是克勤克俭,是自力更生,是光明正大,是急公好义……任你去细心领会吧——要说财富,这才是真正受用不尽的最宝贵的财富呢!

  末了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打算给子孙们留下一些什么呢?

还挈来时旧酒瓢

  五代南唐时候,南岳衡山有一位隐士叫廖凝,他有才有学,又好吟诗,品行也高尚,深为遐迩所推崇;后来被南唐中主李璟聘为昌都县令。上任时他只身一人,身边所携也只是一爿旧酒瓢而已。在任期间他尽心尽职,日夜操劳,并且始终都以清廉自守。三年任满解印(辞免官职)时,除多了一卷诗稿之外,身边所携依然还是那爿旧酒瓢。他有一首解印诗说——

  五斗徒劳更折腰,三年两鬓为民焦。
  今朝解印吟归去,还挈来时旧酒瓢。

  昌都原属彭泽县,而彭泽县则是晋代大诗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便解印而归去的地方。陶渊明归隐后写了《归去来辞》以表达他的欢悦情趣——廖凝此诗一、三两句便用这一典故:他以陶渊明自比,表明自己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吟着《归去来辞》而归去……(见明代萧良有《龙文鞭影》)

  在封建社会里有这么一句俗话,叫“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而廖凝却能出淤泥而不染,一身清净,两袖清风,实在是难能可贵!清代刘献庭《广阳杂记》说:陆稼书(康熙时的名吏)去官时,有人曾送给他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联:“有官贫过无官日,去任荣于到任时。”我想,如果将此联移赠于廖凝,肯定谁也会说:廖凝当之无愧!

儒官高贵尽偷安

  宋代陶岳《五代史补》说:陈州(今河南淮阳)防御使李谷,于上任的第三天,便前往夫子庙去拜谒孔夫子。可当他来到夫子庙时,谁知展现在眼前的竟是这样一番景象:三间破庙宇,当中是一尊残败的孔老夫子塑像,寥落凄清,寂寞荒凉……当时有个同往的戏子叫李花开,见了此情此景,不由得当即吟诗一首,说——

  破落三间屋,萧条一旅人。
  不知负何事,生死厄于陈。

  这首诗写得太巧妙了!这陈州就是春秋战国时候的陈国,当年孔老夫子周游列国时,便曾在这里遭遇吴国来犯而被困、而绝粮。从那时到五代,岁月走过了将近1500年,眼前的这“孔老夫子”又如一位到处奔波的“萧条旅人”,沦落于这三间破屋之中——“生死厄于陈”——这到底又“负”(遭遇)于何事呢?李谷听了之后,惊叹不已,于是便赶忙拿出自己的俸钱(薪水)将这夫子庙修复一新……

  此诗与本事除了见于《五代史补》,还见于清代王士祯的《香祖笔记》。《香祖笔记》在此诗与本事之后有这么一段话:“五代学校(以前孔庙与学校,往往是二位一体)废坏如此,赖滑稽之言(指李花开之诗)始得复,故可为浩叹。”——从五代到如今,岁月又过去了1000多年,在1000多年后的今天,我将这“滑稽之言”从故纸堆中翻检出来……试问现在的大大小小的李谷们,你们也能不能“赖”此而拿出一些钱(在这里,我不是说叫拿出你们自己的俸钱,而是拨些款项或筹措一些资金)来将那些“废坏”的学校好好地修复一过呢?

  《五代史补》中还有这么一段记载——

  冯道镇守同州(其地相当于现在陕西的大荔、合阳、韩城、澄城、白水一带)时,有一位酒务吏(掌管酒税的小官吏)请求以自己的家财来修复夫子庙。冯道见了这一请求的文书,便将它移交给下属的判官去处理。这判官为人向来风趣滑稽,他拿起笔来便在那文书上写了一首七绝说——

  荆棘森森绕杏坛,儒官高贵尽偷安。
  若教酒务修夫子,觉我惭惶也大难。

  森森:繁茂之意。杏坛:相传为孔子讲学的地方;这里是借指夫子庙。儒官:儒生出身的官员。偷安:不管他人,只图自己眼前的安逸。修夫子:即“修夫子庙”的省略。觉我:使我觉得或感到。惭惶:羞愧惶恐。

  “觉我惭惶也大难”——让一个酒务吏拿出自己的家财来修夫子庙,你们这些只知偷安的高贵儒官们尚且不感到羞愧惶恐,我一个小小的判官还有什么可羞愧惶恐的呢!说不尽的嘲讽意味见于言外……冯道看了此诗之后,脸有愧色,因而不得不赶紧拿出自己的俸钱来修夫子庙……

  又,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里也有一则相类的笔记说——

  宋代时候,鄞县(今浙江宁波市)有一个小孩叫汪洙,九岁便善于赋诗(《神童诗》便为他所作)。一天他牧鹅路过夫子庙,见殿宇崩坏,心中感慨不已,于是便题诗一首说——

  颜回夜夜观星象,夫子朝朝雨打头。
  万代公卿从此出,何人肯把俸钱修?

  颜回:字子渊,又叫颜渊,是孔子弟子,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后世儒家尊之为“复圣”。观星象、雨打头:形容庙宇房顶破败塌落。公卿:三公九卿的简称,在此泛指高官而言。此诗的一二两句为“互体”:即“观星象”与“雨打头”的,既指颜回,同时也指孔夫子。

  一个九岁的小孩能吟诗,已属难得,更何况还吟出这等诗来,那更是了不起!于是当地的县令便很快召见了他。召见时汪洙只穿了件粗布短衣。县令问:“神童的上衣为什么如此之短呢?”汪洙应声回答——

  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
  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

  惹春风:引来得意的春风。相公:旧时对官吏的泛称,在此是指县令而言。

  县令听了,肃然起敬……夫子庙自然也很快得以修复……

  临了再说一遍:在古代,夫子庙就是学校。如今,我们已经不再如古人那样的去尊信和拜谒孔夫子孔圣人了,可是,学校总不能随便让它崩坏了吧!


官职须从生处有

  宋代初年,有一位翰林学士叫陶谷,他自认为在翰林院供职有年,出力不小,应该得到重用提升了。于是便指使一些要好的同僚,让他们到宋太祖赵匡胤那里去推荐自己。宋太祖对陶谷的底细十分了解,便笑着说:“陶翰林写文书,都是翻检前人的旧本,改换词语而已,并没有自己的东西,这就是俗语所谓'依样画葫芦’罢了,他出了什么力?”陶谷得知自己不能得到提升重用,大失所望,便在翰林院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说——

  官职须从生处有,才能不管用时无。
  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

  宋太祖见了此诗,十分鄙视他的怨恨与责难,更决意不予提升重用。(见宋代魏泰《东轩笔录》)

  又是自嘲,又是牢骚……其实陶谷应该认识到,“官职须从生处有”,这是事情的本来。时代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墨守成规,老一套,怎么能行呢?“生”就是“熟”的反面,也就是“新”,要得到提拔重用,就得不断地掌握新的东西——新的观念、新的知识等等。至于“才能不管用时无”,这可就要看如何说了:如果办事、写文书(即所谓“用”),总是翻检“旧本”,照搬老一套,这也算是“才能”,那倒真不如“用时无”为好。这样,就可以从“零”开始,去学习,去掌握新的一套……陶谷一味地模仿,毫无创新,年年总是依样画葫芦,这的确是可笑,应该“自嘲”;但是光“自嘲”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应该从“自嘲”之中走出来,不断地去学习和掌握新的思想、新的观念、新的知识、新的学问……一句话,应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才是。这对于陶谷是如此,对于其他别的人也一样应该是如此。至于说到宋太祖,在选用人才上,不卖人情,不开后门,坚持量才录用,这无疑是值得大为称道的一种英明之举……

一日一钱,千日一千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里有一则《一钱斩吏》的笔记说:张乖崖(咏)在崇阳县(位于今湖北东南,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处)为县令时,一天,见一名胥吏从库房里出来时那鬓角旁边的头巾下藏有一文钱,于是便当即命令将他拷打了一顿。该胥吏对被打大为不服,勃然大怒说:“一文钱何足挂齿,而要拷打我?你能打我,可杀不了我!”张乖崖便拿起笔判道——其判词是四句四言诗——

  一日一钱,千日一千。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说一日拿一文钱,千日就是一千。绳子与滴水虽然不足为道,但天长地久却可以断木穿石)判完,随即便亲持宝剑下阶将其斩首……

  “一日一钱,千日一千”,从推理上说是完全正确的。因而为“防微杜渐”,好生教训他一通,也是完全可以的。可就眼前事实而言,一文钱就是一文钱,为一文钱(哪怕就是为一千文钱)而杀人,不管你说千道万、说了多少动听的道理,也实在是草菅人命!

  但是,如果我们将此置而不论,而换一个角度,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看问题——不是一日拿走一文,而是一日节省一文,那此诗不正是对“勤俭节约”这四字的一条最形象、最生动的注释吗?

  ——可将此诗作为关于节俭的一篇极好的座右铭。

一个孤僧独自归

  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说:北宋雍熙年间,有一诗伯(犹言“大诗人”)曾作了一首《宿山房即事》诗说——

  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
  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

  又一次,他又作了一首《咏老儒》诗说——

  秀才学伯是生员,好睡贪鼾只爱眠。
  浅陋荒疏无学术,龙钟衰朽驻高年。

  重复又重复,罗嗦又罗嗦,你看:“孤”与“独自”,都是“一个”的意思;“关门”即“闭户”,也就是“掩柴扉”;“半夜”、“三更”与“子时分”,都同指一个时间;“杜鹃”又叫“谢豹”,也叫“子规”,是同一种鸟……

  下一首也是一模一样……

  这哪里是什么诗呀?无非是一种排列近义词的文字游戏!

  读了这两首“诗”,大家一定会感到好笑。诗,精炼是其最基本的特征,怎么能如此这般呢?但是,大家在笑过之后,我说最好也能反躬自问一句:自己在写诗、写文章或者说话时是否也常犯着一样的毛病?譬如说什么“凯旋而归”,“琼浆美酒”,“来回徘徊”……

好客临门鳖缩头

  林和靖(逋)与许洞,是宋初时候的两位著名诗人。林和靖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二十多年足不涉杭州市区一步。宋代江休复《江邻几杂志》说:有一天,许洞前往拜访林和靖,而林和靖竟然倨傲不见。对此,许洞甚为气愤,于是便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寺里掇斋饥老鼠,林间咳嗽病猕猴。
  豪民遗物鹅伸颈,好客临门鳖缩头。

  掇斋:拾取斋供的食品。鳖缩头:比喻藏伏不出。……像“饥老鼠”,如“病猕猴”,似“鹅伸颈”,犹“鳖缩头”,一连用了四个比喻,而且,在每个比喻的前头又冠以特定的修饰,从而极为形象、极为生动地描绘出了四副不同的“光辉形象”——好一个利嘴许洞,这一下真可算是把个倨傲不见的林和靖挖苦讽刺了个痛快!可对林和靖来说,这也是“罪有应得”:谁叫他“好客临门鳖缩头”,倨傲而不见呢?

  这是许洞出于一时的气愤之言,也许是失之偏颇了。但是,当时余杭(即今杭州)人见了,都认为许洞所说中肯而切当。由此推断:林和靖不只是为许洞所不逞,而且也是为当时众毁之所归……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宋史·隐逸·林逋传》称他“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看来,也只一种虚饰而已……

拒礼为倡清廉风

  有一则民间故事说:宋代包公(拯),当他六十岁生辰即将来临之时,皇上念他清正廉洁、德高望重,便下诏要给他做寿。从来“圣命难违”,包公只好遵旨办理。但是,他吩咐儿子:做寿一概拒收寿礼。可谁想到,当天第一家来送寿礼的不是别人而正是皇上万岁爷,钦差是一位亲信的老太监。皇上送礼谁敢不收?这一下可把他儿子为难坏了——再三再四地恳请见谅,可老太监就是一个不答应,而且还提笔写了一首诗说——

  日夜操劳为社稷,德高望重比周公。
  今日钦差来送礼,拒之门外理难通!

  社稷:土神和谷神,旧时借指国家。周公:姓姬名旦,西周初期的政治家,辅佐周武王治理天下功劳显赫。包公见了此诗,也写了一首诗答道——

  何德何望比周公,为官最怕叨念功。
  日夜操劳分内事,拒礼为倡清廉风!

  老太监看了诗,无可奈何,只好带着寿礼回宫复命……

  ——说清廉容易,它可以只说在嘴上;拒收礼品就难了,因为它须见真功夫。好个黑老包,就是皇上所送的寿礼也一样顶了回去!时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如果所有为官者都能像包拯一样,我说那黄河也当真一定早清了……

只是阿村赵四郎

  宋代赵抃,三衢(今浙江衢州)人。他“为人和易温厚,平生不治产业,不畜声妓,自奉甚俭”(见《宋史》),而且政绩卓著。在任期间,弹劾不避权倖;因而当时京城都称之为“铁面御史”。他曾经先后数次入蜀,都是匹马去来,身边仅以一琴一鹤相随而已。南宋释晓莹《罗湖野录》说:元丰年间,赵抃从太子少保(仅次于三公的高官)的高位上退下告老回到家乡。平日里他与乡亲们相互来往,亲密无间。他把自己所居之处起名为“高斋”,并且还写了一首诗说——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
  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

  黄金:指“金龟”,古时为三品以上官员所佩。退藏:辞官引退而将金龟藏而不用。个中:此中。消息:犹如消长,指做官与归田而言。阿村:犹言咱村。全诗的意思是:腰间佩带的金龟已因辞官引退而收藏;当年在外为官,到老了告归乡里,这本是很平常的事。而今,谁要认识这“高斋”的老主人,其实他只是咱村的赵家老四罢了……

  好个“只是阿村赵四郎”,一位堂堂的二品大员,告归乡里之后,既不骄又不傲,平易近人,竟把自己“混同”于一介普普通通的村民百姓,这较之于那些告归乡里了还依然官气熏天的人来,他不是更加使人感到可亲,因而也更加使人感到可敬吗?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宋代邵雍(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后随父移居共城〔今河南辉县〕,晚年隐居洛阳),是一位著名的哲学家。他一生曾多次授官而不赴,始终以躬耕自给,高风亮节,甚为时人所重。据说,当初他曾住在一处只有四五户人家、叫烟霞村的地方,后来便搬到附近的另一处村庄去了。两个村子相去只有二三里,又加之烟霞村的景致很优美:那里有六七座亭台,在那万绿丛中又长开红花朵朵……于是,他便时不时地前往游玩。一次,在游玩之余,他还写了一首纪游诗说——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真是一个幽美的好去处!真是一首清雅的好诗章!此诗不但鲜明地描绘出了烟霞村的好风光,同时还巧妙地镶嵌进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个数字,读来令人神怡心醉,趣味无穷……全诗一共二十个字,数字就占了一半。要不是高手,当真早就成乏味的“卜算子”了。(唐代骆宾王作诗喜欢用数字,人称“卜算子”。)

  还有一则选婿的故事,其中两首诗也分别镶嵌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与“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其故事说——

  从前,有个珍珠店的老板,养了两个女儿,大的叫大乔,二的叫二乔。人们都说,她们是吃珍珠粉长大的,因而长得格外水灵,在方圆百十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而每天前来说媒的人真不知道有多少;但珍珠店老板都没有答应,他自有他的主意。一天,他写了一首诗,诗中镶嵌有从“一”到“十”十个数字。他声称:如果有谁能从“十”到“一”写一首诗,便将两个女儿都嫁给他。他的诗是——

  一大乔,二小乔,三寸金莲四寸腰。
  五六七两胭脂粉,八九打扮十分娇。

  一传十,十传百,珍珠店老板以诗选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四面八方……前来应选的人可真是不少,但却没有一个能如意的。有一天,从翰林院里来了七个翰林,有六个自愧不能而走了;留下的一位,从珍珠店里要来“文房四宝”,挥毫写道——

  十九月亮八成圆,七个翰林六个惭。
  五更四时三刻后,二乔随我一人还。

  珍珠店老板见了此诗,大为欣喜,于是当即便应允了这门婚事。

  这两首诗,从其内容说,都并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是,作为一则笑话,于茶余饭后说说笑笑,还是很有些意思的……

  还有镶嵌更多数字(包括量词)的诗——《清朝野史大观》说:北京有消寒会(旧俗冬至以后邀集朋友轮流做东的宴会),一次聚会吟诗,以“闺怨”为题,并限以“溪、西、鸡、齐、啼”五韵,而且还要镶嵌进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尺丈”等十五个数量词。现将被列为冠军的一首抄录如下,以供欣赏——

  六曲围屏九曲溪,尺书五夜寄辽西。
  银河七夕秋填鹊,玉枕三更冷听鸡。
  道路十千肠欲断,年华二八发初齐。
  情波万丈心如一,四月山深百舌啼。

  五夜:五为午,五午二字古时相通。百舌:又名乌鸫,其舌能仿百鸟之声,故名百舌。

  ——这位冠军获得者,也真是绞尽了脑汁啊……

一团茅草乱蓬蓬

  北宋宣和癸卯年(1123年),诗人许顗(读如以)曾前往嵩山游玩。当他来到嵩山最高处的峻极寺中院时,见法堂(佛寺中演说佛法的讲堂)后檐的墙壁上有一首题诗说——

  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
  争似满炉煨榾柮,慢腾腾地热烘烘。

  争似:犹怎似。榾柮:树根疙瘩。

  诗的字迹极其了草,它的旁边有隶书四字说:“勿毁此诗”。寺僧说:“这四字为司马相公(司马光)亲手所写。”许顗听后说:“难道此诗有感于司马相公吗?”(见宋代许顗《彦周诗话》)此诗的大意很明白:一团乱蓬蓬的茅草,突然烧着,红红火火,可很快便什么也没有了,哪像那火炉里煨着的树根疙瘩,慢腾腾地烧着,长时间使人感到热烘烘地来得好呢?毫无疑问,它有感于司马光是肯定的,否则就不叫“勿毁此诗”了。可有感于什么呢?司马光没有说,其实也无须说。从“形象大于思想”的角度看,我认为司马光可以有司马光之所感,我们也完全可以有我们之所感。就我之所感而言,我想它不正是在告诉我们这么一个道理吗:无论干什么事,都切不可只图虚名,只搞花架子,以图一时的红火热闹;而应该实实在在,一步一个脚印,一鞭一条痕……

我也不是苏束皮

  传说苏东坡被贬儋州(今海南儋县)时,一天,前去拜谒孔夫子。当他来到文庙前的时候,见两个“秀才”正在为“文庙”二字争吵:一个硬说是“文朝”(庙繁体为廟),一个硬说是“丈庙”。他们请了一个和尚来评判。和尚说:“你们两个都错了,这二字是'文庙’……我是出家人,没工夫陪你们争吵,得化斋去了……”两个“秀才”一听和尚说要去“化斋”,便大失所望,一齐朝那和尚大骂了起来:“该死的秃驴,原来也是个不学无术之辈,连'化齐’都不知道,还评什么是非……”

  两个“秀才”骂完“秃驴”之后,转过身来见苏东坡在旁,看他像是个学问人,于是便围过来说:“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苏东坡没有说话,只是捡起一条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大字:苏东坡。两个“秀才”见了,几乎是同时大叫了起来:“啊,苏束皮,你是苏束皮先生?请先生一定要为我们作主,看到底谁是谁非……”

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对此,苏东坡能说什么呢?他一边向文庙走去,一边对两个“秀才”说——

  文朝丈庙两相疑,该死和尚去化齐。
  二位问我名与姓,我也不是苏束皮。

  ——这则故事无疑是某些有心人托名于苏东坡,编来以嘲讽天底下那些白字先生们的。但愿那些平日里好读白字的人们看了之后,可千万不要一笑了之……

长亭短景无人画

  在古体诗中有一种“以意写图,使人自悟”的诗体,叫做“神智体”。苏东坡有一首《晚眺》诗,便是用此体写成——

  将此诗“翻译”出来,它便是一首优美的七言绝——

  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
  回首断云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

  无人画:繁体“畫”字中的“田”,其里边的“十”也可以写成“人”,这里因里边是空白,故说“无人画”。筇:音穷,一种竹子,这里是指竹子做的拐杖。“神智体”可以说是一种文字游戏,可供人以娱乐。但苏东坡这首“神智体”《晚眺》诗,除了这种好处之外,它还有这样一种作用——据宋代桑世昌《回文类聚》说:北宋神宗熙宁年间,有个北朝使者来到开封。该使者常以能诗自矜,而且还好以诗来诘难翰林院的儒士们。当时,神宗皇帝令苏东坡接待陪伴于他,他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也以诗来诘难苏东坡。苏东坡说:“赋诗容易,可看诗就难了。”于是便写了这首《晚眺》诗让他看。该使者看了此诗,又惶恐又惭愧,竟不知所云。从此,他就再也不敢谈诗了——这叫“以毒攻毒”,实在是绝妙的一招……

也宜回首顾螳螂

  宋代陈岩肖《庚溪诗话》说:北宋时候,有一位叫陆元光的地方官员,平日很喜欢吟诗作赋。他在常州晋陵(今江苏武进)作官时,一天与同僚聚会,忽闻树上蝉声高唱。此时其中有个平日里惯于中伤诽谤他人的州幕官(州衙中参谋一类的官员)便指着蝉声对陆元光说:“你既然能作诗,可以咏此。”陆元光推辞再三而不得,于是便即席吟道——

  绿阴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粱。
  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宜回首顾螳螂。

  此诗表面上句句都是在咏蝉,可实质里却是在辛辣地讽刺那个州幕官;那州幕官听了满面羞愧,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当即收敛了许多。

  行藏:犹言行止。“风露从来是稻粱”:传说蝉以露为食,这里是指蝉把“风露”当作“稻粱”之意。“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宜回首顾螳螂”:汉代刘向《说苑·正谏》说:“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有一则成语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即源出于此——这两句诗便是运用这一典故。陆元光的这首咏蝉诗,既是即景,又取“螳螂捕蝉”之意,形象生动,音韵调和,自是一首难得的咏物佳作。

  我很喜欢这首咏蝉诗。我曾把它的题目当作“谜底”隐藏起来,将此诗作为一则谜语让人猜;猜中者无不以为绝妙。但是,我喜欢此诗,还认为它有着一层更值得人们深思的深意在——有道是“天可度,地可量,惟有世人之心不可防”,如果我们把作者的讽刺之意暂且先放到一边,而从“处世”这一角度去领略,那它不正是在告诫你、告诫我,也告诫天底下一切善良的人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吗!

似恁昏沉,怎得甘雨

  宋代彭乘《墨客挥犀》说:北宋熙宁年间,有一次京师(开封)遭遇大旱。为了求雨,开封府便按照以往的惯例,下令各街道的家家户户用大缸贮满清水,旁边插上柳枝,把蜥蜴放在里面,然后让小孩们穿着青衣,围着水缸高唱——

  蜥蜴蜥蜴,兴云吐雾。
  降雨滂沱,放汝归去。

  滂沱:指雨下得很大。当时,开封府求雨之心非常急切,下行的公文责令各街道务必火速去办,不得有怠。但是,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蜥蜴?于是许多人家便只好用蝎虎(壁虎)来替代。蝎虎与蜥蜴外形有几分相似,而生性却大不相同,一放到水缸里很快就被淹死了。于是,当时有人便更改小孩们的唱词以嘲讽说——

  冤苦冤苦,我是蝎虎。
  似恁昏沉,怎得甘雨?

  似恁:犹言“像这样”。用蜥蜴来求雨,本来已属荒唐的迷信;用蝎虎来替代蜥蜴则更是可笑的昏沉!而像这样可笑的昏沉,又怎么能求得甘雨?

  古时候可笑的事也实在是多……

今人不如古

  宋代王得臣《麈史·谐谑》里也有一则关于求雨的故事,很有意思:还是宋代时候,有一年京师大旱。对此,皇上日夜为之焦虑不安,于是便下令:在京畿之内,凡百官、百姓都要到祠庙里去向神灵祈祷,以求上苍降雨。京畿之内的陈留县(在今河南开封境内)有汉代张良的祠庙。陈留县的县令,颇有才学,平日里也好开玩笑;当他来到张良祠庙祈祷时,便在墙上题诗一首,说——

  今人不如古,肉身不如土。
  我来汉相庙,为民求霖雨。

  汉相:指汉高祖刘邦的重要谋士张良,他与萧何、韩信一起被誉为“汉初三杰”,后来被封为留侯。有灵有性的今人活人竟然不如一个古人,竟然去向一堆泥土(指张良的塑像)祈祷以求霖雨,试想,这能求出个什么结果来?

  此诗写得十分滑稽;但在这滑稽之中,不正让人感到这位县令是个难得的无神论者吗!他根本不信什么神灵——这对一位古人来说,实属不易;这较之于时至今日还常常跪拜在“一堆泥土”面前以祈求种种恩赐的许多今人来,真不知道要远胜多少倍!

  语云:“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其实许多后人有时候也未必一定比一些古人来得高明啊……

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

  宋代哲宗年间,有一个宗室子弟赵某,此人平日里很喜欢吟风弄月……他曾作有一首题为《即事》的诗说——

  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
  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
  泼听琶梧凤,馒抛接建章。
  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

  又是一位难得的“权学士”!真是天晓得,这样的“诗”有谁能懂呀?幸好还多亏他自己有个绝妙的解释:“刚才看见三只蜘蛛结网于檐间,接着又看见两只麻雀争斗于厢前。回廊里有一只死青蛙,肚皮朝天,像一个雪白的'出’字,又有一条死蚯蚓,像一个紫色的长'之’。我刚在吃泼饭(稀饭),听见邻人用琵琶弹奏《凤栖梧》的曲子,我馒头还没有吃完,看门人又来报告建安章秀才来访……送走客人回到屋里,看见门上钟馗击打小鬼的年画,所以说'打杀又何妨’。”

  真是妙绝!难怪正要灼艾(用艾灸疗)的哲宗皇帝听宫女们念了此“诗”之后,要捧腹大笑而停止灼艾了。(见林纡《拊掌录》)

  话说回来,但也不要把此“诗”全盘否定了。它除了能让人笑乐之外,其中“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一联,写得既形象又生动,而且对仗工整,还是很值得借鉴的。

却请贵县押来

  北宋时候,有一年如皋(属今江苏)一带发生蝗灾,灾情十分严重:凡蝗虫所过之处,庄稼荡然无存。如皋县令钱穆甫对此心急如焚,便下令大力捕杀。与此同时,与如皋为邻的泰兴县,其县令却作书上呈,谎称该县无蝗。但是时过不久,泰兴的蝗灾也随而大起。郡守得知此事之后,非常气恼,指责他隐瞒灾情。泰兴县令理屈辞穷,但还是竭力狡辩,说:“我县本来就没有蝗虫,它们都是从邻县如皋飞来的。”随后他还当真装模作样给如皋县发来一纸文书,说“泰兴的蝗虫都是从你县飞来,请务须严加捕杀,不要放纵,无使侵袭我县……”钱穆甫看了,啼笑皆非,于是便当即提笔在该文书的末尾写了一首诗,交给了公差捎回——

  蝗虫本是天灾,即非县令不才。
  既是敝邑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敝邑:即敝(谦辞)县。

  不久,此诗便传到郡里,人们听了无不为之绝倒。(见宋代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

  钱穆甫回敬得好!对于那些好文过饰非、委过于人的人,就应该如此:毫不客气地与之针锋相对。这样,还看他作如何狡辩!

  附录:宋代周紫芝《竹坡诗话》与何薳《春渚纪闻》也记有与此相类之事,不过为诗者不是钱穆甫,而是米元章(芾),所谓“敝邑”也不是“如皋”,而是“雍丘(今河南杞县)”。其诗也略有不同。现分别将其转录如下——

  《竹坡诗话》里的诗为——

  蝗虫本是天灾,不由人力挤排。
  若是敝邑遣去,却烦贵县发来。

  《春渚纪闻》里的诗为——

  蝗虫原是空飞物,天遣来为百姓灾。
  本县若还驱得去,贵司却请打回来。

奉劝世人莫学吾

  有这样一则故事:传说宋代时候,开封城里有个闻名遐迩的画家,长于画马与画虎。一天,他画虎刚画了个虎头,便有人来请他去画马了。画完了马,主人盛情款待,直喝得一醉方休。想是“酒兴浓时画兴浓”吧,回到家里后他满脑子装的还是马,于是便挥动画笔在原来所画的虎头后面大画起马来……第二天酒醒后起来一看,似马非马,似虎非虎,画的是啥呀?有人问画的是什么,他说是“马马虎虎”;大儿子问,他说是“虎”;小儿子问,他说是“马”……这一来可就热闹了:一天,大儿子到外面去打猎,将马当成了老虎而一箭射死了马,结果赔了许多银两;又一天,小儿子在山野里遇上了一只老虎,以为是马要去骑它,结果被老虎吃了……

  画家痛心疾首,后悔不已,于是便写了一首诗说——

  糊涂糊涂真糊涂,酒后画了马虎图。
  大儿依图马当虎,白银百两一箭输。
  小儿依图虎作马,可怜一命随呜呼。
  我因马虎铸大错,奉劝世人莫学吾。

  ——有人说:成语“马马虎虎”,即源出于此……

  ——办事必须认认真真,可千万“马虎”不得啊……

连着皮裘入土空

  宋代魏泰《东轩笔录》说:宋代时候,在边塞上曾流传着这样一首诗——

  昨夜阴山吼贼风,帐中惊起紫髯翁。
  平明不待全师出,连把金鞭打铁骢。

  此诗写得虎虎生威,有气魄!它以满腔的热忱颂扬了一位边防守将紫髯翁:深夜敌军来犯,不待全师出击,他便身先士卒,骑上铁骢马挥动金鞭杀向敌阵了——这样的好将领有谁不崇敬? 这样的好诗章有谁不喜爱?

  当时有个叫张师雄的人为官塞上,此人平日里好以甜言蜜语来讨好同僚与下属,因而大家都管他叫“蜜翁翁”。一天晚上,风传敌军要来犯边,他一听立即惊恐万状,便赶忙穿起两件皮衣,一头钻进了一个土窟之中。后来,等人们找到他时,早已被吓痴呆了。秦(今陕西一带)人管土窟叫“土空”……事后有人改前诗说——

  昨夜阴山吼贼风,帐中惊起蜜翁翁。
  平明不待全师出,连着皮裘入土空。

  仅仅是风传敌军要来犯边,便“连着(穿着两件)皮裘入土空”了,要是当真敌军来犯呢?完全可以断言,这个张师雄,不被吓死,则必定是向敌军乖乖地举起双手……

可怜吏部两胡卢

  北宋宣和年间,朝中有个官员叫王鼎,他时年三十便被擢升为礼部尚书(掌管政务的大臣),真可谓是“少年得志”了。但是,事情往往总有它的反面:弄得不好也容易使人矜己骄人,忘乎所以——而王鼎便正是这样。当时吏部有两位侍郎(掌管全国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的副职官员),一位叫卢益,一位叫卢法原。这“二卢”较之王鼎都年长又多胡……一天,三人见面,王鼎便朝“二卢”开起玩笑来——

  可怜吏部两胡卢,容貌威仪总不都。

  胡卢:指“二卢”多胡,又谐葫芦,更谐糊涂。不都:不美的意思。这哪里是玩笑,简直是挖苦、嘲讽了!于是,卢法原当即便毫不客气地回敬说——

  若要少年并美貌,还须下部小尚书。

  当时在场的人们听了无不为之大快。(见清代独逸窝退士《笑笑录》)

  这两句真是一箭双雕:又是“下部”,又是“小尚书”,自然不乏“等而下之”、“小字辈”、“小子无礼”之意;而“小尚书”又是“少须”(古时书须同音)的双关语。把上述的几层意思加在一起,这不正是对“少不经事”、“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最绝妙的讽刺吗?

  ——古人说得好:“敬他还自敬,轻他还自轻。”好嘲弄人、贬低人的人,到头来总是被人所嘲弄、所贬低……

葫芦自去缠葫芦

  宋代时候,有位洗马(朝廷里掌管图籍的官员)叫欧阳景,此人一向喜欢与人开玩笑。宋代江少虞《事实类苑》说:有一天,某寺的住持金銮长老前来拜谒欧阳景,说是寺里已经无米下锅,肯请他给予介绍与推荐,以便去求助于某寺的住持玉泉长老。欧阳景当即笑允……第二天,便将一封封缄好的书信交给金銮长老……而当玉泉长老接过书信启封时,见里面写的原来是这样一首诗——

  金銮来觅玉泉书,金玉相逢价倍殊。
  到了不关藤蔓事,葫芦自去缠葫芦。

  这首诗写得太有意思了,把它翻成大白话来说就是:金銮长老来寻我,叫我写一封信给玉泉长老以为他作先容;两位长老一相逢,一是金(金銮长老),一是玉(玉泉长老),自然价位就更加不一般;你们之间的事(指借米下锅之事)归根到了都与我这“藤蔓”(即牵线人)无关,还是你们两个“葫芦”(光头和尚)自家去相“缠”——双方去商量解决吧!

  既形象生动,又趣味无穷……两位长老见了此诗,无不开怀大笑;而事情也就在这开怀大笑之中顺顺利利地解决了——真是好个欧阳景!只开了个玩笑,就帮办了一件大事,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他的高明之处!


    秀才出去秀才来

      宋代陈元靓《事林广记》说:太原有一位姓鲍的教书先生,应聘在一家财主处教书。这财主为人十分悭吝,是当地有名的一个吝啬鬼。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这年的冬至。按照当地的习俗,这一天亲家之间都要互送贺礼。于是,这财主便叫家中的佣人给亲家送去一只“地羊”(当地对狗的俗称)。真巧,对方在“悭吝”二字上与这财主真堪称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礼尚往来”,该以什么作回礼呢?也真亏对方这亲家想得出,他又把这只“地羊”送了回来——所不同的只是把它宰了煮熟罢了。这财主见了如此这般的狗肉,突然破天荒地“大方”了起来:为邻里们摆了一桌“狗肉宴”,并且还特地请了鲍先生来作陪;席上,又叫鲍先生就此事吟诗以助兴。鲍先生对此事的前前后后十分清楚,于是便即席吟道——

      地羊出去地羊来,两个亲家不用赔。
      恰似小生赴科举,秀才出去秀才来。

      此诗一二两句通过“地羊”的一去一来,淋漓尽致地写出了两个亲家一毛不拔的悭吝相。接着又将自己与“地羊”作比,道出了一连串的不幸与辛酸——又是苦读,又是赶考,又是落榜,又是教书,又遇上了这么个悭吝成性的财主……一个书生的命运竟然与狗一般无二,思想起来真叫人为之酸鼻……

    都都平丈我

      明代田汝成《西湖志余》中有这样一则笔记:宋代曹元宠有一首《题村学图》诗说——

      此老方扪虱,众雏争附火。
      想当训诲间,都都平丈我。

      这首诗当真写得形象、写得生动!你看,一个“老先生”正在那里低着头扪虱,而一群学生子们则围着个炉子争着烤火。而回想刚才上课时的情景又如何呢?“老先生”教:“都都平丈我”,学生子们则人云亦云,也齐声跟着喊:“都都平丈我”……

      什么叫“都都平丈我”?《论语·八佾》里有这么一段话:“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说:周朝的礼乐制度是借鉴于夏、商两代的礼乐制度而修定的,多么丰富而多彩呀!我遵从周朝的制度。)当时杭州有个“老先生”,他把“郁郁乎文哉”竟然教成了“都都平丈我”。有道是“名师手下出高徒”,不用说,学生子们亦步亦趋,自然也一一都成了“都都平丈我”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一天,有一位老成博学的读书人打从这里经过,听了这“都都平丈我”,不禁大吃一惊;在吃惊之余委实于心不忍,于是便立即跑到学校里去纠正。但是谁能料到:学生子们听了“郁郁乎文哉”之后,竟然反以为怪,全都被吓得跑了个精光!

      对此,当时又有人曾写了这样一首诗说——

      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
      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个“老先生”实在是误人子弟,遗害无穷啊!

    四十年前三十三

      宋代周煇《清波杂志》里有一则以诗谢媒的故事十分有趣。说:福建有一位读书人叫韩南,多次赴考都名落孙山,直到七十三岁时才得了一“青衫”——中了“恩科”(唐制文官八九品服色为青;科举时代遇到皇帝即位或庆典而加科取士叫恩科)。在封建社会里,金榜题名是无比荣耀的事,亲朋好友前来道贺自不必说,就连说媒人也迫不及待地上门来了。对此,韩南老感慨万分,于是便写了一首谢媒诗说——

      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
      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

      三十三是人生的大好年华,可它早已成了四十年前的美梦了。“四十年前三十三”,回答得十分风趣,但其中也充满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功名来之不易,可终于还是来了。而今,尽管已是七十三了,可此时此刻,不要说娶个“半老徐娘”,就是娶个黄花女子也是反掌之间的事。但是要是当真如此,像宋代词人张先那样“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那就未免使人感到太过大杀风景了。好个韩南老,他没有这么做——他以自己年事高而谢绝了。说到这里,使我想起明代李诩《戒庵漫笔》中的一则漫笔来:池州九华山,为江南胜地,山中有奇花年年开放,而开放时则便有护花鸟为之守护。当有人想要采摘时,该鸟总是盘旋其间不停地鸣叫着:“莫损花,莫损花……”——这韩南老真是一只可爱的“护花鸟”啊!

    好掉头时不掉头

      南宋绍兴年间,翰林学士洪景卢(迈)曾奉命出使金国。开始,他与前来接待的陪伴约定:入见金主时使用“敌国(对等之国)礼”。但不久对方就变卦了,说必须使用“陪臣礼”。向对方北面称臣,这无疑是一种奇耻大辱——此时此刻的洪景路还算是好样的:决不从命。但是有谁能料到:当对方“扃(关闭)驿门,绝供馈(断绝供应),使人不得食者一日,又令馆伴者(陪同外族宾客的使臣)来言……令无固执,恐无好事,须通一线路乃佳”之后,他便乖乖地以“陪臣礼”向金主跪拜了……

      西汉时候,苏武奉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而被扣留,面对对方的种种威胁利诱,忍饥受寒十九年,但始终坚强不屈。当时有人把洪景卢与苏武相比,加之洪景卢有风疾,常常不停地“掉(摇)头”,于是便运用双关的修辞格写了一首绝妙的讽刺诗嘲讽说——

      一日之饥禁不得,苏武当年十九秋。
      传与天朝洪奉使,好掉头时不掉头。

      当真嘲讽得痛快!(见罗大经《鹤林玉露》)

      《论语》有言:“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在生死关头,决不可移志变节)而眼前这位“天朝”(对朝廷的尊称)洪奉使又如何呢?我说,真应该啐他三口唾沫……

    放下归来游翠林

      从前,有个狱吏叫王藻,他每天回家,身边总是带着许多钱财。渐渐地他的妻子觉得这些钱财来路不正;为了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便想出了一个办法:一天,她叫一个丫环往狱中送去十只猪蹄子……王藻回家后,她便问:“送去的十三只蹄子都吃了吗?”王藻一听少了三只,便立即大怒而大打出手。那丫环痛不可忍,便屈招说那三只是她偷吃了。这时,他的妻子说话了:“送去的猪蹄子不是十三只而是十只,她一只也不曾偷吃——可在重刑之下,有什么事不能屈打成招? 我早就怀疑你带回家来的那些钱财一定是罗织罪名,收受贿赂而来。我希望你从今以后,不义之财一分莫取。否则,总有一天要遭到鬼神的报应。”王藻听了这一番话语之后,当即汗流浃背而翻然悔悟,便在墙上题诗一首说——

      枷拷追求只为金,转增冤债几何深?
      从今不愿为刀笔,放下归来游翠林。

      随着便将全部不义所得散施于人……(见宋代洪迈《夷坚志》)

      枷拷追求:上枷拷打,罗织罪名。几何:多少。刀笔:文书案卷,这里指狱吏工作。放下:即放下刀笔,辞职不干。——俗话说得好:“头发丝绑得住猛老虎,善良妻劝得转恶丈夫。”谁说不是呢?这王藻的洗心革面便是绝好的一例。

    看看嘴里出莲花

      从前,在黄河以北有一个叫三鸦镇的地方,地处偏远,物产不丰,集市上除了蒲藕鱼鳖之外,其余绝无可买。这里只设镇官一人,因收入很低,生活十分困难。一次,有位转运使(掌管各路财赋、督察地方官吏的行政长官)路经此镇,想考察一番镇官的政绩,可镇官与其下属都躲避而去,不与相见。转运使想寻找账册查看,也一无所得。当他正在厅堂上徘徊时,忽然发现那纸屏上面有一首墨迹未干的题诗——

      二年憔悴在三鸦,无米无钱怎养家?
      每日两餐唯是藕,看看嘴里出莲花。

      转运使看后,只得默笑而去;而此诗也便随着而传诵开来……

      天下事无独有偶,南宋绍兴末年,也有一事与此十分相似:当时有一位叫高师鲁的蒙城(在今安徽西北部)人,为吏平江(即今苏州市),监征该地的市场税收。当时平江的羊肉价格很高,竟达九百钱一斤。平江府的代理知府林安宅,此人性格孤僻,而且十分吝啬。他认为:羊价如此之高,如果有官员买吃,那必定是贪官;于是便决定收缴所属官员的购物账本来检验。该府的通判(管理州府行政的官员)沈公雅与高师鲁有私交,便私下告诉高师鲁说:“你是北方人,平时一定少不了吃羊肉。最好及早把你的购物账本窜改一下,不要被查出而招来麻烦。”高师鲁听了便笑着说起前面那个“看看嘴里出莲花”的故事来,并且还仿作了一绝说——

      平江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
      只把鱼虾充两膳,肚皮已作小池塘。

      人们听了无不大笑。不久,林安宅对此也有所闻;于是收缴购物账本之事也就不了了之。(见宋代洪迈《夷坚志》)

      ——这两首诗写得委实风趣!这两位小官吏始终以清贫自守的品格也实在是难能可贵!

      附录:元代韦居安的《梅磵诗话》也录有上述这两首诗。在这两首诗之后,韦居安说:“我曾经过浙东括苍山的冯岭,见旅店的墙壁上有一绝句,也仿效这两首诗。”现也将该绝句转录如下,以博一笑——

      东瓯倦客又西征,路入芝田已绝腥。
      每日三厨都是笋,看看满腹万竿青。

      东瓯:即今浙江温州及浙南一带地区的别称。芝田:即青田(青田得名于青田山,山下多产青芝,因而又名芝田)在今浙江括苍山中。万竿青:即万竿青竹。

    毕竟从来不识修

      洪迈《夷坚志》说:宋代时候,江西吉州(其治所在庐陵,即今江西吉安市)有个举子叫欧阳伯乐。他从吉州赴省城赶考,为了显摆,特地在行李担上插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庐陵魁选欧阳伯乐”,并叫人挑着招摇过市。谁都知道,北宋有位大文学家叫欧阳修,是庐陵人。欧阳伯乐所以在自己的姓名之前要冠以“庐陵魁选”四字,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既是拉虎皮作大旗,夸耀自己是欧阳修的后代,又吹嘘自己有才学、名列前茅……殊不知这种行为是最为人们所不齿了。于是,当时便有人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有客南来自吉州,姓名挑在担竿头。
      虽知汝是欧阳后,毕竟从来不识修。

      ——应该说,先人风光,也是后人的一种荣耀;但是,要是借先人的风光,来夸耀自己,来抬高自己,从而以达到某种目的,那便决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羞耻了……

      这个欧阳伯乐真是“不识修”——不识羞啊!

    你还不知修

      前面说了一则欧阳伯乐“不识修(羞)”的故事,其实,在现实生活之中,“不识羞”的人又何止只是一个欧阳伯乐?在民间有一则“不知修(羞)”的故事便又说了一个“不知修(羞)”的“诗人”。这则故事是这样的:欧阳修的文章写得好,诗也写得很出色。当时有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诗人”,听人说欧阳修诗才超群,很是不服气。为了一决高低,于是便前往去“拜访”欧阳修……途中,他见有一棵大死树,想是“情动于中”吧,不由得诗兴大发,得意地吟咏了起来——

      路旁一古树,两股大丫杈。

      两句刚吟完,下面便一时难以为继了。事也有巧,这时欧阳修从他后面走来,便替他续了两句——

      春至苔为叶,冬来雪是花。

      “诗人”并不认识欧阳修。他见欧阳修吟诗,便说:“想不到你也会吟诗!”随着,两人便成了“同路人”。他们一边走,一边谈,当来到一条河堤上时,见一个牧鸭人正赶着一群白鸭子下河。“诗人”见景生情,又禁不住吟了起来——

      一群好鸭婆,一同跳下河。

      “诗人”还没有还没有想出下面两句,欧阳修又便引唐代诗人骆宾王的两句《咏鹅诗》为他续道——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接着,两人一同过河……“诗人”又吟咏道——

      两人同登舟,去访欧阳修。

      欧阳修又照样为他续了两句——

      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

      “诗人”听了得意地大笑说:“欧阳修已知道我,这说明我的诗才高啊……”

      ——该怎么说呢,到了这步田地了他还“不知修(羞)”,真不知道他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修(羞)”呢!

    争似当初不污时

      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其实就是“圣贤”也不可能无过——世界上绝没有不犯过错的人。问题只在于:犯了过错就要改,就要坚决地改,而改了也就好了。

      但是,话说回来,有许多过错,例如偷盗奸骗等等为人们所深恶痛绝、而又关系到一个人终身名节的过错,实在还是以不犯为好。不犯,则一生清白;而犯了(当然必须改),就是改了,也总是在自己的历史上永远留下洗刷不净的污点了。否则,为什么《诗经》上要说“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磨也”? 前人又为什么要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洪迈在其《容斋随笔》里录有一首《油污衣》诗说得好——

      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
      纵然洗尽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

      争似:犹如怎似。以“一点清油污白衣”来比喻一个人犯了有关终身名节的过错,多形象,又多深刻!洪迈说:“予甫十岁时,过衢州白沙渡,见岸上酒壁间有题诗……殊有理致,其诗云:'一点清油污白衣……’,是时甚爱其语,今六十余年,尚历历不忘,漫志于此。”真是终身不忘啊!——愿我自己,同时也愿更多的人们能将此诗永远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轻轻扑一扇,炉内便起烟

      南宋时候,有一位官员叫张九成,他精研经学,又虔诚信佛,平时常与僧人们往来。褚人获《坚瓠集》说:有一天,张九成前去拜访参喜禅师;参喜禅师问他前来有何贵干?张九成说——

      打死心头火,特来参喜禅。

      打死:犹言扑灭。心头火:指种种烦恼而言。参:进见之意。参喜禅师想试试他是否真已“打死心头火”,于是便故意说——

      缘何起得早,妻被别人眠。

      张九成一听,立即大怒——

      无明真秃子,焉敢发此言!

      无明:佛教语,为愚暗、缺乏真知之意。参喜禅师见他一触即怒,便说——

      轻轻扑一扇,炉内便起烟。

      张九成听了,当即惭愧不已,于是便落发为僧,自号无垢子……

      我从来不信佛,因而我也不希望人们去落发为僧。但是,我倒很主张人们都应该不断地加强自我修养,要胸怀大度,海阔天空……而切切不要像张九成那样:轻轻扑一扇,炉内便起烟……

    和靖当年不娶妻

      在我国的历史上,在封建社会里,一向门阀观念十分严重,因而许多人为了高抬身价,不管原本属于风马牛,也硬要移花接木,把自己打扮成名门之后。例如:唐代马总,说自己的祖上是东汉时候的伏波将军马援;五代后唐的郭崇韬,说自己是唐代名将郭子仪的后代等等。在宋代陈世崇的《随隐漫录》里,则记有一则更为荒谬的故事,说:南宋理宗时候,有个叫林可山的书生,为了冒充杭州籍贯以取得“乡荐”(即由州县地方官荐举赴京应考),竟然自称是在杭州孤山隐居二十多年、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而终身不娶的北宋诗人林和靖的“七世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对于这种事,有谁不嗤之以鼻?当时,诗人姜石帚(按为姜夔的号)于是便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和靖当年不娶妻,因何七世有孙儿?
      盖非鹤种并龙种,定是瓜皮搭李皮。

      盖:副词,有推想之意。瓜皮搭李皮:也说“瓜皮搭李树”,为宋代时候的一句俗语,比喻强拉亲族关系。

      古人说:“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孙。”在平时,人们开玩笑说句“你是我的儿”,被说者总是老大的不高兴,甚至还为此而翻脸、而诉诸拳头,认为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而这个林可山,为了“乡荐”之事,竟然甘心情愿地去作林和靖的“玄子玄孙”——真是数典忘祖,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明代焦竑的《玉堂丛话》里又有一说,现将其转录如下——(明代)陈嗣初太史(司掌记录国事的官员)闲居在家,一天,有一个自称是林逋(和靖)十世孙的人前来求见。陈嗣初接待了他,并取来一本《和靖传》叫他读。当读到和靖“终身不娶,无子”时,来人就不说话了。陈嗣初大笑,随着便吟诗一首“赠送”来人说——

      和靖先生不娶妻,如何后代有孙儿?
      想君别是闲花草,未必孤山梅树枝。

      林和靖“以梅为妻”,说不是“梅树枝”而是“闲花草”,即犹如人们平时所说的“野杂种”——也当真糟践得可以!来人见了陈嗣初的“赠”诗,立即大惭而退……

      自然,像上述如此这般不知“羞耻”者,总归是极少数;而多数人则不为。如宋代名将狄青,出身低微,成名之后有人建议他说是唐代名相狄仁杰的后裔,他拒绝了。说:“一时遭际,安敢自比梁公(狄仁杰)?”

      ——前后两者相比,其高下不言而喻!

    走杀东头供奉班

      南宋孝宗时候,有一年京城临安遭遇大旱。面对严重的旱情,孝宗皇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下诏把天竺观音接到西湖昭庆寺以祈求雨泽。可想而知,这当中忙坏了多少人!而当时的“太平宰相”赵雄却无动于衷,高坐在堂……于是有人便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走杀东头供奉班,传宣圣旨到人间。
      太平宰相堂中坐,天竺观音却下山。

      东头供奉班(“班”一作“官”):北宋时有东西头供奉官侍奉皇帝,徽宗时把西头供奉官改为左侍禁,这样便只剩下了东头供奉官。天竺:在杭州灵隐飞来峰之南,山里有上、中、下三天竺寺,上天竺寺又称“天竺观音看经院”。东头供奉官又是“传宣圣旨”,又是接观音下山,东奔西走,忙得不亦乐乎,而“太平宰相”赵雄却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玩忽职守,置旱情于不顾……不久,此诗传到了孝宗耳里,孝宗立即大怒,于是便下令罢了赵雄的宰相之职。(见李宗孔《宋稗类钞》)

      像前面《今人不如古》的故事所说的一样,向一堆泥土(或木头)去求雨,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要知道,在当时的人们(囿于历史的原因)看来,这是能求得雨泽的一种实在之举。赵雄无动于衷,高坐在堂,实质上就是置百姓的疾苦于不顾;试想,这样的“太平宰相”还留着有何用?实在该罢,罢得好!

    得饶人处且饶人

      宋代姚宽《西溪丛语》说:蔡州地区(今河南汝南一带)有位道人,平日里最喜欢与人下棋。他下棋一向有个规矩:不管与谁下总是一无例外地让人一先。他有一首诗说——

      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南朝梁代任昉《述异记》说:晋代时候,有个樵夫叫王质,进信安郡石室山(又叫烂柯山。其山在今浙江衢州南)砍柴,见几个童子在一边下棋一边唱歌,于是便在一旁观听。不久,童子催他回家,而此时他见放在一边的斧柯(斧子柄)已经完全腐烂;回到村中,亲友们已早都不在人世了——此诗的前三句便是运用这一典故。说自己的棋艺得真诀于烂柯山,神妙无比,为天下所无敌。既然无敌,那不就可以称雄于天下了吗?但是出于人们意料的是,他与人下棋,不是为了与人争高下、论输赢,也不是出于喜好、为了消遣,而是因于一种希望,或者说是在提倡与宣扬一种德行,那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都不要做绝了,都须得留有余地,能让人的地方就要让人,多多原谅人,多多与人方便……

      ——这位道人的用心也真叫良苦!可细思细想起来,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为人处事又何尝不该如此呢?

    前村还有未炊时

      宋代理学家朱熹,为绍兴十八年进士,曾任秘阁修撰(国史编修官)等职,先后历仕四朝之久。有一句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朱熹却不是这样。褚人获《坚瓠集》说:一天,朱熹去看望他的女婿蔡沉,恰巧蔡沉不在家。她女儿因家中贫困,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好以葱汤麦饭来“招待”。如此怠慢,女儿总觉得过意不去。朱熹察觉后,便当即吟诗一首说——

      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
      莫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

      道家称脐下三寸之地为丹田,内藏精气。此诗的大意是劝他女儿说:有葱汤麦饭补身充饥,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在前村还有揭不开锅的人家呢。诗意虽然简单,一片仁人之心却感人致深,催人泪下!读着它,由此及彼,忽然使我想起明代吕坤(河南宁陵人)在大同为知县时所写的《左右二铭》之《左铭》来:“民饥而我粱肉,如茹荼毒;民寒而我裼袭(穿着裘衣),如披荆棘;民愁而我歌拍,如闻喑咽;民劳而我安闲,如在恫瘝。既云父母,与儿女同甘苦,若痛痒不相闻,此何异于路人?”我们的每个为官者如果都能像朱熹、吕坤一样恫瘝在抱(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这样,人们还能说什么来?

    几载相扶藉瘦筇

      朱熹曾经患有足疾,平时走路总是一颠一跛的离不开一条拐杖。有一天,来了一位道人,为他施行了针术。结果还真灵验,不一会便觉得病情减轻了许多,走起路来也不用拐杖了。几年的老病忽然治好,能不高兴吗?于是便以厚礼相谢,还赠之以诗说——

      几载相扶藉瘦筇,一针还觉有奇功。
      出门放杖儿童笑,不是从前勃窣翁。

      藉:凭借。瘦筇:细长的竹拐杖。勃窣:腿或脚有毛病,走路又颠又跛的样子。——那道人得到朱熹的谢礼与赠诗,很是高兴,便很快转身而去。而道人走了不几天,朱熹的足疾随而大作,其疼痛也大大超过了没有针术之前。于是便赶忙派人去寻找那道人;而此时,那道人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朱熹见此,连连叹息说:“我找他可并无怪罪之意。只是想追回我写的那首诗,怕他拿着它去招摇撞骗,以祸害他人。”(见罗大经《鹤林玉露》)

      朱熹这一番话语,可真是一条很好的教训:有名有望的人在给那些“江湖医生”等等之类的人题诗或题字时可须得慎之又慎啊;而人们对那些“江湖医生”等等之类的人,也切不要见他们手中有什么名人名家的题诗或题字,就一味地迷而信之。如果大家能把握住这两条,我想那些行骗者再要行骗也许就不那么容易了。

    山头不在在心头

      千百年来,绝大多数的人们都往往迷信卜卦、看风水……但是,也有少数人可就是不信这一套。下面说几则嘲讽信风水与不信风水的故事——

      (一)

      宋代蔡元定,博学强记,精通术数,平时常为乡人们看风水择坟地,或者预卜吉凶。他与道学家朱熹往来十分密切。后来,朱熹因其哲学思想不见容于当时而被朝官胡紘所弹劾,蔡元定也因而受到了牵连,被贬谪道州(今湖南道县)。临行时有人赠给他一首诗说——

      掘尽人家好丘垄,冤魂欲诉更无由。
      先生若有尧夫术,何不先言去道州?

      丘垄:坟墓。尧夫:即邵雍,字尧夫,北宋哲学家,以精通术数而闻名于当时。

      此诗的意思是:为人家看了许多风水,选择了许多坟地,有时候,认为原来的坟地不吉利,往往因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迁转,直弄得死者的灵魂不得安宁而无处诉苦。如果你蔡元定当真有邵尧夫的术数,何不事先预卜一番自己的吉凶而何至今日被贬谪道州呢? (见宋代庞元英《谭薮》)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诘得有力,反诘得痛快!

      (二)

      明代弘治进士钱仁夫,曾官至工部员外郎(部下面司一级的副职官员),后来因宦官刘瑾专权而引疾归田。他劝人行善,但却从来不信什么风水之说。李诩《戒庵漫笔》中载有他的一首《寻山》诗说——

      寻山本不为亲谋,大半多因富贵求。
      肯信人间好风水,山头不在在心头。

      寻山:登山寻求风水宝地。亲:指父母双亲。谋:谋划。“山头不在在心头”:为“不在山头在心头”的倒装语。

      又,清代袁枚也不信风水,他在《随园诗话》里也录有钱塘(今杭州)徐紫珊的《赠谋吉地卜脏者》一诗说——

      踏遍千山与万山,寻龙不见又空还。
      算来此去无多路,只在灵台方寸间。

      寻龙:也即前诗的“寻山”之意。灵台:指心而言。

      清代郑板桥,他在《范县署中寄郝表弟书》中有这么一段文字说:“墓地风水,原属堪舆家(风水先生)藉以惑人利己之言,不足取征(证验)者也。语云:墓地好,不如心地好……于其登山涉水、踏破铁鞋觅不到牛眠善地(卜葬的吉地),不如清夜扪心自省方寸间之心地。对父母无愧怍,对自己无暴弃,对世人无欺诈,即可将父母之灵魂安葬于心田,其遗骸尽可随意处置,但求入土为安。”——用这段文字来笺注上述二诗,简直可谓绝妙。

      (三)

      清代赵翼在《璘曝杂记》中录有《人家择风水》一诗。其诗说——

      人家择风水,子孙百世计。
      谁知后来者,反卖祖宗地。
      其地若果佳,其家长富贵。
      其人卖至此,其地必不利。

      ——选择“风水宝地”,原是为了子孙后代的繁荣昌盛之计,可谁知子孙们却破落了,破落到变卖祖宗的田产了;那所谓的“风水宝地”如果真是有“风水”,那子孙们就该长久的富贵;如今子孙们破落到变卖祖宗田产的地步,可见那所谓的“风水宝地”必定没有“风水”,必定不是一块吉利之地……

      世界上哪有什么风水——此诗对此所作的一番议论真是精彩!

      (四)

      前些年,我曾借阅过一本宋代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其中《风水》一则笔记里有这么一段文字:“杨诚斋(即杨万里)向来不相信风水之说。他曾说:郭璞精于看风水,按说他本应该很好地选择一块坟地,以它来福祐自己,来吉利子孙。然而郭璞自己到头来免不了被杀戮,最后子孙也因此而衰微,这就说明风水之说不应验于他自身了。”在这段文字旁边,不知是谁用铅笔隐括了这样一首诗,十分有意思——

      郭璞择地最精深,常言福己利子孙。
      谁料到头全倒个,子衰孙微自戮身。

      郭璞:东晋人,喜好阴阳卜筮之术,后世的风水先生们荐他为祖师爷,世传的《葬书》(关于如何选择坟地的书)便为他所作。他在《葬书》中说:选择好坟地能“以福其身,以利其子孙”。可到头来既未能“福其身”,也未能“利其子孙”。这真是绝妙的自我嘲讽。而后世的许多人把《葬书》推为经典,一直迷而信之,这岂不更是可笑!

      (五)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风水宝地。曾从某报上见过这样一首诗——

      风水先生惯说空,指南指北指西东。
      世间果有好风水,何不将来葬乃翁!

      将来:拿来。乃翁:父亲。

      从秦汉以来,请风水先生选择风水宝地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使子孙后代繁荣昌盛。试想,世间要是真有什么风水宝地,风水先生们还能把它让给他人吗?他们早就用来埋葬各自的父母双亲了!而如此,他们各自也就应该随而富、随而贵了,还要当什么风水先生成天价为他人“踏遍千山与万山”地去看风水呢?请问风水先生们,还有那些迷信风水的人们,看了此诗之后,你们还能再说什么来?

      依我说,时代不断在进步,人的思想观念也应该不断地彻底更新为是。我主张:人类既然是从大海中来,到时候便应该回到大海中去。为了明心见性,我曾写过一首关于“后事”的诗,其中最后两句“返还大海回家去,撒我烬余扬子边”,便是这一主张之所之。现将全诗附录如下——

      自古谁人无百年,吾儿侧耳听爹言:
      免登讣告述行状,谢绝亲朋送赙钱。
      便服一身完后事,浓烟三叠了前缘。
      返还大海回家去,撒我烬余扬子边。

      这样,自然也就无须再说什么“入土为安”与什么“风水”不“风水”了;这样,风水先生们也就再没有什么戏好唱了……

    自有旁人说短长

      南宋宁宗年间,外戚、平章军国事(位在宰相之上)韩侂胄,为了养尊处优,在杭州吴山修建了一座大庭园——南园,其中竹篱、茅舍宛然如同田家。一天,韩侂胄邀请了一群文武官员前往游玩。他一边观赏,一边高兴地说:“修得太好了,太像村庄了,只可惜是缺少了鸡鸣与狗吠……”他的话刚说完不久,忽然一阵鸡鸣狗吠之声便从庄内传来。韩侂胄十分惊异,于是立即派人前去查看——原来是临安(今杭州)府尹赵师睪在那里学着鸡狗叫呢!韩侂胄得知之后,大为欢喜;而赵师睪也从此之后倍受韩侂胄的宠信了。(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为了取媚,竟然甘愿作“村庄鸡犬”,可怜、可悲……但是,就是这个可怜、可悲的“村庄鸡犬”,还想“飞上梧桐树”呢!宋代张仲文《白獭髓》说:赵师睪在浙东为统帅时,为了将自己之像增绘于会稽(今绍兴)的“贤牧堂”之中,排在范文正、朱忠靖、史越王、张毗陵等等“贤牧”之后,便指使门吏喻示社会上的一些有名有望的老者,让他们上书枢密院与中书省(主管军政的两府)为他祈请。不用说,有大靠山韩侂胄在,这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但是,增绘是一回事,人们是否买帐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时有位诗人叫朱万年,便在“贤牧堂”题了一首诗——

      师睪使众作祠堂,要学朱张与范王。
      大家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将自己的“光辉形象”增绘于“贤牧堂”,这一来,你赵师睪当真是插上“翅膀”,随着朱、张、范、王他们一同飞上梧桐树了。可鱼龙岂容混杂,鱼目岂可混珠?飞上梧桐树的未必便是凤凰!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是道短还是说长呢?其实你赵师睪说到底也只是一只乌鸦而已……

      “大家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这是宋代时候的两句现成语,常为当时与以后的人们所引用。如——

      洪迈《夷坚志》说:宋代明椿都统(掌管战时远征等事的官员)为了自比关羽,于是便在杭州玉泉关王庙旁边建造了一座生祠(活着为自己建立祠庙)。关羽是何等人,你明椿又是何等人?于是当时有人题诗讥讽说——

      昔日英雄关大王,明公右手立祠堂。
      大家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明公:旧时对有名望者的尊称(这里含有讽刺意味)。右手:右首或右边(这里是指在关王庙右边之意)。

      又,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说:宋代宁宗时候的丞相京镗,因紧随韩侂胄,死后被谥(古代大臣死后朝廷赐予的称号)为“文忠”。对此,上下群臣议论纷纷,认为不应该用谥欧阳修的谥号来谥京镗。于是只得改谥为“文穆”。事后有无名氏作诗嘲讽说——

      一在庐陵一豫章,文忠文穆两相望。
      大家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庐陵:古郡名,其治所在如今的江西吉安市;欧阳修——宋代的大文学家——为庐陵人。豫章:古郡名,其治所在如今的南昌市,京镗为豫章人,因追随韩侂胄而名节不佳。

      又,清代梁章钜《浪迹丛谈》说:大臣谥号自来以“文正”为最荣。(据南宋王灼《碧鸡漫志》所说,宋代谥此称号者只有司马光、王沂、范仲淹三人)明代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死后被谥为“文正”。因为他生前依附大奸臣太监刘瑾,于是当时有人便改宋人讥讽京镗的诗以嘲之——

      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
      大家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范王:指范仲淹与王沂。如今文正:指李东阳。

      人应该贵有自知之明,必须十分清楚自己有几寸几分,几斤几两,能吃几碗干饭。不自量力,自欺欺人,明明不够尺寸,却非要高标万仞——人们到底是不认账的。人应该十分注重自己的名节,在下不谄,见势不趋,自始至终“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否则,在你身后即使有人为你涂脂抹粉,也总归是枉然……

    即时松绑放了

      宋代陈世崇《随隐漫录》说:南宋理宗年间,马光祖为枢密使(负责军国要政的官员)兼任临安府府尹(相当于现在北京市市长)时,有一天,荣王府五花大绑解送来一个“偷山贼”,逼令马光祖一定要给以重重地治罪。马光祖一审问,得知所谓的“偷山贼”,原来只是拾了荣王府祖坟上一些落地的松毛(即松针)作烧火柴而已。马光祖于是便当即判道——

      松毛落地是草,村人得之是宝。
      大王稳便解来,即时松绑放了。

      稳便:犹言请便。

      清代褚人获《坚瓠集》说:(又有一次)福王府前来告状,说租住福王府房子的老百姓们不交纳房租。而老百姓们则说:他们所以不交纳房租,是因为房屋破败,福王府长年不予维修。于是,马光祖便判道——

      晴则鸡卵鸭卵,雨则盆满钵满。
      福王若要屋钱,直待光祖任满。

      鸡卵鸭卵:指晴天从房顶破败处照射进来落在地上的日光,形容得十分生动、形象。

      著名的豫剧演员牛得草主演的豫剧《七品芝麻官》里的那位芝麻官,说过一句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名言:“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好一个马光祖:不把王府放在眼里,而敢于为老百姓作主,真是可敬,可佩!明末清初李逊之《三朝野史》说:“马光祖……尹京(任临安府尹)之日,不畏贵戚豪强,庭无留讼(积压的案件),颇得包孝肃公(即包拯)尹开封之规模。”从上述两件事看来,这段褒扬并非是过誉之词。可遗憾的是历朝历代像这样的官员实在是太少了!

    郑广有诗上众官

      宋代时候,福建莆田、福州沿海之间有一个海盗头领名叫郑广,自号“滚海蛟”。他与他的部属无不以一当百,枭勇异常,官军多次前往剿捕,都始终莫能制服。后来,郑广被朝廷招安成了一员命官,并令其主掌延祥(其地在今福建连江县东南)的兵权。但是,因为有以前的所谓“劣迹”,众官们都很瞧不起他,平日里竟然没有一个官员同他接近往来。对此,郑广心中郁郁,非常生气。一天,众官们聚集府衙,互相间又是谈天说地,又是话诗论文,还是一样没有人理睬于他。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你们不是贪赃枉法,就是草菅人命,有哪一点比我郑广强,而我郑广又有哪一点不如你们? 于是便愤然从座上站起,说:“我郑广是个粗人,有拙诗一首想念给各位听听,可以吗?”说着便大声念了起来——

      郑广有诗上众官,文武看来总一般。
      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

      真如晴天霹雳!众官们听了当即都被镇住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直气得没有一个能说出话来……

      说实在的,他们能说什么呢?在千百年的封建社会里,官与贼,说到底就是虎与豹、狼与豺,往往都是一丘之貉!要是进而言之,有时候有许多官吏还真远不如盗贼呢:有许多所谓的盗贼是出于官逼民反,他们专事劫富济贫,或者专与官府作对……就是当真有劣迹的盗贼,如果一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比起那些既做官又做贼的双料“官贼”来,也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呢!

      此诗与本事见于南宋岳珂(岳飞的孙子)的《桯史》。在此诗与本事之后,有这么一段文字:“章以初(按与岳珂同时代的一位官员)好诵此诗,并且还经常说:现在天底下的士大夫愧于郑广的太多了,我们难道可以不知自警吗?”好一个难得的章以初,真是一眼看穿了世事的本质,一语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些些言语莫伤情

      人世之间最为至亲至爱的,除了父母、妻子、儿女,无疑便要数同气连枝、情同手足的亲兄弟了。所以,《幼学琼林》卷二的“兄弟”条一开头就说:“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但是,翻开历史,煮豆燃萁以相害,尺布斗粟而不容之事,又何止一个曹丕,一个汉文帝!至于为了些些蝇头小利而伤手足之雅,为了几句闲话而失同气之光的现象,那就更是随时随处可见可闻——现实与情理相悖如此,真叫人为之痛心,真叫人为之泣血……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里录有一位叫法昭禅师所写的一首偈言说得实在是好,它对世人大有当头棒喝之妙——

      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情真意切,言简意赅,特别是其中的“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两句,读来真令人黯然销魂、潸然泪下……苏东坡说:“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愿天底下千千万万的难兄难弟们,特别是那些好“阋墙”的兄弟们,能将法昭禅师的这一偈言眼到心到地读它一百回!

    流行坎止任安排

      从前,在某一山寺里,一伙僧人私下合谋,想要排挤一位住持。该住持得知此事之后,既不烦也不恼,当即在方丈前头挂出了一双草鞋,并在旁边题了一首诗说——

      方丈前头挂草鞋,流行坎止任安排。
      老僧脚底从来阔,未必骷髅就此埋。

      鞋:古音读如“孩”。流行坎止:顺流而行,遇坎则止,比喻进退不强求,看境况而定,叫在则在,叫去则去,毫不萦怀。骷髅:尸骨。(见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

      这位住持真不愧是一位真正的出家人!一心无挂,四大皆空;一般“凡夫俗子”,往往“凡心难净”,自然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但是,就其“去留”二字而言,我却认为大有值得借鉴之处。平时,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些人,他们为人处事,总是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甚至曲意逢迎,瞒心昧己……究其所以,十有八九与“去留”二字不无关系:或者怕打掉铁饭碗,或者怕丢掉乌纱帽,或者怕给小鞋穿,或者怕提不了干等等。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其实一个人又何必把“去留”二字看不开呢?如果把这二字看开了,我说即使没有这位住持那么豁达,也完全可以肯定:必然会少许多私念而多许多公心,少许多怯懦而多许多勇气……

    谗言谨莫听

      《荀子·修身篇》说:“伤良曰谗。”谗,即谗言,也就是在背地里说坏话以中伤他人。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也就叫挑拨离间。翻开几千年的历史,古往今来被谗言所伤害者真是举不胜举:晋公子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因被后母骊姬谗言而父子决绝、而出奔、而流亡;楚国忠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因被上官大夫靳尚等小人谗言而遭去职、放逐;齐国的名将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被晏子谗言,中了“二桃”之计而自杀,即汉乐府《梁父吟》所谓“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谗言实在可畏!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里录有世传的一首《听谗诗》说得真好——

      谗言谨莫听,听之祸殃结。
      君听臣当诛,父听子当决。
      夫妻听之离,兄弟听之别。
      朋友听之疏,骨肉听之绝。
      堂堂八尺躯,莫听三寸舌。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全篇都是大白话、大实话。听谗言不是“诛”,就是“决”(破裂),不是“离”,就是“别”……“舌上有龙泉(宝剑名),杀人不见血!”这可决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千真万确。千百年来的历史,还有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被谗言所伤害的惨痛教训,实在是太多、太深刻了。但愿天底下的人们,特别是堂堂八尺躯的男子汉大丈夫们,经常能以此诗为鉴戒,可千万不要轻易地去听信谗言呀!

    畜牲骑畜牲

      从前,福唐县(故城在今福建福清县东南)有一位姓张的僧人,平时给人说偈言(僧人所唱的颂词),预料人生祸福,无不应验。有时候,他也好用偈言来开玩笑,以之来警戒那些行为不端的人。该郡有个小官吏,凶狠残暴,到处横行霸道,向来为人们所深恶痛绝。后来,偶然以他的年岁与“劳绩”而被提职。一天,他从上司那里谢恩出来,更是显得得意忘形,跃马扬鞭、横冲直撞,一路上不知撞倒了多少人——其中也包括张僧人在内。因张僧人名气很大,该小官吏见了于心很有几分不安,于是便下马来扶持,并同时也向张僧人求赐偈言。张僧人便于路旁的一处茶馆里取来纸笔大书道——

      畜牲骑畜牲,两个不用争。
      坐者只管坐,行者只管行。

      该小官吏见了这偈言,大惭而去。(见宋代何薳《春渚纪闻》)

      ——人为万物之灵,是人就得讲文明、讲道德,怎么能像畜牲一样! 但是,退一步说,相比之下,我认为这个小官吏还算“不错”:你看,他见撞倒了张僧人,还知道下马来扶持,见了偈言还懂得“大惭”,可见他还尚有羞耻之心。而现实中的一些“坏种”又怎样呢?或走路、或骑车……撞倒人了,不但不赔个礼道个歉,相反还怒目而视,恶语伤人,更有甚者竟拳脚相加:这就更是等而下之,连畜牲也不如了……

    满船都是相公鹾

      南宋理宗贾贵妃之弟、丞相贾似道,是秦桧之后的又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他昏庸误国,残害忠良;他穷奢极欲,荒淫无耻……为了满足其无度的挥霍之需,他横征暴敛,大贩私盐。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说:当时贾似道用于倒贩私盐的船舶就达百艘之多,无穷无尽的钱财就如同流水一样流进了他的私囊……对此,人们无不深恶痛绝。其中有位大学生出于无比义愤,便写了一首诗说——

      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是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长:上涨;鹾(读如错的阳平):盐的别名。——昨夜江头碧波突然猛涨,其运送“相公鹾”的船舶有多少,来得有多急,装得有多满,不用说也可想而知。“调羹”需要用盐,但是一家哪里用得了这许多?那么运送这么多的盐干什么呢?不言而喻,这不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官倒”吗!

      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鞭得淋漓,掴得痛快!

      把矛头直指“堂堂相国”,这还了得?这不是到太岁头上动土吗! 贾似道见了此诗,不由得火冒千丈,于是便立即下令侦查,并很快将那大学生打入了大牢。但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时过不久,这个大奸臣、大官倒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被抄家、被贬逐,并于途中为监押官郑虎臣所杀……

    致令子孙亦辛酸

      南宋时候,朝中有位官员叫陈蒙,他博学多才,十八岁时便上万言书议论国事,因而被授为太府寺主簿(主管收藏朝廷财宝的官员)。后来,因批评贾似道而被贬官;抄家时,其家中竟然仅有青毡一块而已。在当时,太府寺是一大肥缺,而陈蒙竟然一贫如洗,其清廉不言而喻。陈蒙在职时,有一天曾有一位文士手执一把纸扇前来拜访,纸扇上写着:“出韵不驻思”——任随你出什么韵,他都能立即出口成章。陈蒙出“酸”韵,请赋梅花诗。文士应声吟道——

      影摇溪脚月犹冷,香满枝头雪未干。
      只为传家太清白,致令子孙亦辛酸!

      梅花带雪冲寒,在清冷的月光下,影摇溪底,香飘枝头;而三四两句则以梅花比喻陈蒙:梅花白,梅子酸,一语双关,对陈蒙的赞誉溢于言表。陈蒙听了大为欣喜,当即设宴盛情款待……(见明代姜南《学圃余力》)

      “酸”字当属险韵,而以之咏梅则无疑更难。但是这位文士当真“出韵不驻思”——说得到也做得到!

      “只为传家太清白,致令子孙亦辛酸!”在如今的一些人看来,这陈蒙也许是实在太“傻帽”了,可是从堂堂正正的为人,特别是从堂堂正正的为政的角度来说,像这样的“傻帽”,不正是你是我是大家祷天祝地所日夜企盼的吗……

    何必执状问小鬼

      宋代时候有一位达官叫何小山,在外为官多年,而后告归乡里。想必是习以成性吧,告归乡里之后他依然还是心高气傲,总是摆着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一天该县的县令前往拜访;何小山见送来的名片上写的是县令,便说:“原来是个小鬼。”于是就拒而不见。后来,因家中水田的秧苗为邻里的鸭子所扰,何小山即以“农家”的身份叫家人给县令送来一份诉状,要求予以处理解决。该县令想起当时吃“闭门羹”的滋味,更加上平日里耳闻目睹何小山对乡人们的吆五喝六,于是拿起笔来便在诉状上判道——

      作高田塍多着水,鸭踏苗头自理会。
      朝中自有大官人,何必执状问小鬼。

      塍:读如成,即田埂。作高田塍,灌满田水——鸭子践踏秧苗之事你自己去“理会”(处理解决);你在朝中自有大官人可以倚仗,又何必拿着状子来问我这个“小鬼”——到我这个“小鬼”这里来告状呢? 有气派,回敬得好!(见《笑笑录》)

      人不可以有傲气——可何小山一身是傲气……

      人不可以无傲骨——该县令一身都是傲骨……

      我说,对于那些浑身充斥着傲气的人,就应该像这位县令一样,凛然地对之以一身傲骨——让他们好好地领教一番傲骨是何物……

    做鬼今经五百秋

      世上本来就没有鬼,可人们又总是常常好借鬼来做文章。在清代秋红晚翠轩余叟所辑的《宋人小说类编》(也见《坚瓠集》)里有一则“鬼来听法”的故事便是如此。说南朝梁朝时候,竺道生曾在苏州虎丘聚石为徒登坛说法。他说法极为精彩,不但使天花如雨为之纷纷而下,就是顽石也一一为之点头。一个晚上,竺道生正在说法,忽然间传来阵阵鬼啸之声。竺道生认识该鬼,于是便大声喝道:“你为何不去为人,在此长啸什么?”鬼啸随即而止……第二天清晨,只见在一块巨石上留下大书一绝说——

      做鬼今经五百秋,也无烦恼也无愁。
      生公教我为人去,只恐为人不到头。

      竺道生是一位著名的高僧。他说法时是否当真“天花乱坠”、“顽石点头”,这里暂且不说;至于说到鬼来听他说法,有人或许会说:真是荒诞不经。可细细想来,这则故事不正是通过在这可笑的、荒诞不经之事从而折射出一种令人深思的历史真相吗? 在千百年来的封建社会里,世途艰险,有许多时候往往无缘无故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真是做人之难有如难于上青天!记得有两句诗说:“一个忠臣九族殃,全身远害亦天常。”而这则故事不正是在告诉人们只有做鬼才是“全身远害”的最好办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天日啊……

    忆人全在不言中

      平日里,在书信往来之中错封信瓤之事——即将写给甲的信瓤装到寄给乙的信封里——并不少见(本人就曾经有过如此作为),而误封一张白纸以寄的事则极少,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宋人小说类编》里有一则“白纸诗”的故事便是其中一例。说:从前有一位读书人叫郭晖,淹留在外,一天他给家中的妻子写信问候,因一时疏忽竟然寄去了一张白纸。他妻子收信后拆开一看,见信纸上从头到尾只字全无,于是便提笔在上面写了一首七绝寄了回去。其诗是——

      碧纱窗下启缄封,尺纸从头彻底空。
      应是仙郎怀别恨,忆人全在不言中。

      仙郎:在唐代时候,称上书省(统辖六部的中央最高执政机关)的郎中、员外郎为仙郎,而这里是对丈夫的敬称。别恨:离别时的苦恨。这位郭晖的妻子当真颇有几分文学才华:她把丈夫误封白纸以寄之事,巧妙地解释为至今还怀着绵绵的离别时候的苦恨,在不言之中充满着无限的深情……

      此诗“无中生有”,读来真叫忍俊不禁。由于无意中误封了一张白纸,结果竟意外地“封”出了这样一段佳话和一首别具一格的绝妙好诗来——真应该好好地谢谢这一对多情而有趣的夫妇!

    有事坏了事,无事生出事

      我曾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杯斟得满满的酒端到你面前,说:“干,干,要是不干,那你就是瞧不起我……”这都哪里的事!干与不干,与瞧得起瞧不起有何相干?清代阮葵生《茶余客话》里有一则《饮酒戒恶习》的“客话”说得实在是好:饮酒苦苦劝人,不醉不休,如果这不是不道德,就是客气,不然,也是一种陋俗。有知识的人饮酒,应该直率真诚,根据酒量而定,要斯文有致。只有那种粗俗之人,才以逼饮为恭敬,以暴虐为慷慨,以大醉为欢乐。文人学士如果效仿这种恶习,就必然成为无礼无义之人了……

      这段文字真可为嗜酒之人下一针石!

      在这段文字之后,有引自宋人小说中的一首《戒酒》诗说——

      少吃不济事,多吃济甚事;
      有事坏了事,无事生出事。

      ——古人说:“酒后无德。”在现实生活中因醉酒,“有事坏了事,无事生出事”的事,难道我们还见得少吗?此诗语浅而意深,很值得嗜酒者们细细斟酌,细细品味……

      上面《茶余客话》里的这段“客话”和所引宋人小说中的这首《戒酒》诗,无疑是对嗜酒者们说的;那么对于许多非嗜酒者们又该怎如何才是呢?唐代通俗诗人王梵志有一首《巡来莫多饮》的诗说得好——

      巡来莫多饮,性少自须监。
      勿使闻狼狈,教他诸客嫌。

      巡来:指宴席上的轮回斟酒。性少:指酒量小,不善饮。须自监:须看自己的酒量而行,要自己监控自己。闻狼狈:谓闻到呕吐物的气味而出现的狼狈相。

      能饮酒的也不要多饮,酒量小的则少饮,不会饮酒的则不饮,不管别人如何说,如何苦苦相劝,自始至终都“自须监”才是。这样,自然也就不会使他人“闻狼狈”而遭讨嫌了……

    万代名不朽

      南宋末年,北军大举进攻;当时镇守淮南的统帅夏贵对此却不理不睬,一直按兵不动。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说:至元丙子年(1276年),元世祖忽必烈以淮西地区归其养老为诱饵,派使者前往招降夏贵。真叫鬼使神差,夏贵一听,没过当天的夜半便乖乖地率兵投降了。投降以后,被授予中书左丞(总领百官之长官)之职,一时之间荣华富贵,通国难比……

      夏贵投降时,行年七十九。过了四年,于八十三岁时得病而死。当时曾有人“赠”诗一首说——

      自古谁无死,惜公迟四年。
      问公今日死,何似四年前!

      随后,又有人作诗“凭吊”其墓说——

      享年八十三,而不七十九。
      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

      ——真可“惜”是“迟四年”啊!要是早四年死——是战死:死重泰山;是病死:也是寿终正寝!可四年后的今天死,就当真是“万代名不朽”了——不过,可决不是流芳百世,而是遗臭万年!

      ——孔夫子曾说:“死生亦大矣。”——谁说不是呢?

    北骑若来,有降不走

      南宋时候,北军不断来犯。宋代周密《癸辛杂识续集》说:当时京口(今江苏镇江)的守备洪起畏,在北军入境之前曾写了一首四言诗大书张榜于八方说——

      家在临安,职守京口。
      北骑若来,有死不走。

      洪起畏是临安(今杭州)人。“北骑若来,有死不走”——发誓要与京口共存亡,有谁能说他不是好样的呢!但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时过不久,北军一来,他——洪起畏,便立即乖乖地举起双手向北军投降了。于是,事后有人改其诗的末句说——不降则走。

      改得好!如此一改,立即便将一副“孬种”的嘴脸和盘端了出来。其实,按照实际只要改一个字就是了,即改“死”为“降”,而且这样还要更好——有降不走。

      ——世界上唱得最动听的鸟,无疑要数极乐鸟了,而洪起畏之所唱,比起极乐鸟来还要更为动听一百倍!可是,光动听又有什么用呢?其所作所为早已经万劫不复地将他自己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不许纤尘落画堂

      金代元好问,是当时北方的一位著名文学家。他的妹妹也很有文学才华,而且容貌艳丽;有位姓张的“平章”(副丞相)因而对她十分仰慕。他认为自己正执掌国事,有权有势,于是便派人前往向元好问求婚。元好问说:“这是我妹妹的终身大事,须得由她自己决定。她认为可以就可以。”张平章听后非常高兴,一天,便亲自前来拜访。此时元妹正在用画纸糊补天花板,见张平章到来,即停下活计表示欢迎。闻虚见实,张平章一见元妹,竟神魂颠倒,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支吾着问:“近来可有佳作?”看来,元妹对此人并无好感,于是应声吟道——

      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
      寄语新来双燕子,移巢别处觅雕梁!

      补天:指糊补天花板,也双关济世匡时;施张:犹言施展;画堂:指华丽的厅堂;雕梁:有浮雕的栋梁。全诗的大意是说:自己有“补天”的本领,决不允许“纤尘”来玷污;告诉新来的“燕子”:请到别处去另觅雕梁画栋以筑巢吧……好厉害!这不是分明在告诉他,叫他别作非分之想吗?张平章听了,只得“悚然而出”。(见元代蒋正子《山房随笔》)

      ——这张平章原本以为有权有势就可以得到想得到的一切,可他哪里能想到:人各有志;而志又岂能以权势相夺!

    吓得嫦娥要嫁人

      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里有几则关于谣言的笑话,在当时,它们曾像流行性感冒一样流传了一阵子,使得多少人一时间头疼发烧、不知道了东南西北……

      (一)

      元代至元十四年六月间,民间突然流传开了一种谣言,说朝廷要挑选一批童男童女给鞑靼人(这里是指蒙古部落的上层)去做奴婢,而且还要被挑选上的孩子们的父母亲自送到大都(今北京)去。消息一传开,从中原到大江南北,凡是有男女年龄在十二、三岁上下的人家便都立即紧忙了起来:娶的娶、嫁的嫁,一时之间折腾得好不热闹。过了十几天,当人们得知是谣言,事情才得以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但是,此时此刻有多少人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当时苏州有个和尚叫柏子庭,对此曾作了一首诗“讽刺”说——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丹诏:皇帝的圣旨。“一封丹诏未为真”——天高皇帝远,老百姓们有谁能知道它是真还是假? 反正是:真,百姓遭殃;假,也一样是百姓遭殃……

      (二)

      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往往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明代隆庆二年,有个自阉之人叫张朝,他假冒宦官,假传圣旨,来到浙江一带挑选宫女。老百姓们得知此事之后,于是有适龄女子的人家便都被吓得纷纷为她们择婿完婚而忙碌了开来。由于举办婚事的人家太多,竟然以至于一时间轿夫、厨师都很难找到。因此情此景与元代至元十四年“挑选童男童女”的谣传太相像了,于是当时有人便将柏子庭的那首诗改了几字,以之“讽刺”说——

      抵关内使未为真,何必三杯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吓得嫦娥要嫁人。

      抵关:这里是指到达浙江湖州北关。内使:传达皇帝诏令的内监。有“内使”从北边千里迢迢而来,而且还到达了湖州北关,这还能有假吗?因此,它的“冲击波”自然也就要比元代至元十四年大得多了。当时成亲还尚且来“三杯淡酒”,“嫦娥”也并未被惊动;而这一回连“三杯”都“何必”,连“嫦娥”夜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不言而喻,老百姓们所受到的灾难也就更大了……

      明代田艺蘅的《留青日记》中有一则《点选绣女》的记载,对此描写极为生动,特摘录如下以供参照:“隆庆二年戊辰正月……初八、九日,民间讹言朝廷点选绣女(即少女),(谣传)自湖州而来。人家女子七八岁以上、二十以下,无不婚嫁。不及择配,东送西迎,街市接踵,势如抄夺(抄家夺户)。甚则畏官府禁之,黑夜潜行,惟恐失晓(只怕误了天明以前的时机);歌笑哭泣之声,喧嚷达旦,千里鼎沸。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以出门得偶(夫婿)即为大幸。虽山谷村落之僻,士夫诗礼之家,亦皆不免。时偶一大将官抵北关,放炮三声,民间愈慌,走曰:'朝廷使太监至矣!’仓忙激变,几至于乱。至三十日,上司出榜严禁,尤不能止,真人间之大变也。未几而知其伪,悔恨嗟叹之声则又盈于室家,然亦无及矣。……此风直播(传)于江西、闽、广,极于边海而止,又何其远也!一富家偶雇一锡工(锡匠)在家造镴(即锡)器。至半夜,有女不得其配,又不敢出门择人,乃呼锡工曰:'急起,急起!可成亲也。’锡工睡梦中茫然无知,及起而摹搓两眼,则堂前灯烛辉煌,主翁之女已艳妆待聘矣。大出不意。”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真应该把这个可恨的自阉之人千刀万剐!

      (三)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挑选宫女的谣传还在鼎沸之中,紧接着又传来一种谣言:挑选宫女之后,还要再挑选若干寡妇陪伴着进京。于是热闹加热闹,孀寡的妇女们,不论老老少少,也都随即慌乱了起来。有的妇女已经守了几十年的寡,这时也不得已只好再行改嫁了。对此,当时又有人作了一诗“讽刺”说——

      大男小女不须愁,富贵贫穷错对头。
      堪笑一般贞节妇,也随飞诏去风流。

      飞诏:假传的圣旨。

      在封建社会里,平日嫁娶都要讲究门当户对,而此时此刻连贫穷富贵也顾不得选择了。一道假圣旨(可老百姓们又有谁能知道它是假圣旨呀)一时间使得多少孀寡的妇女们不得不“变节”而“去风流”了(按寡妇改嫁,在当时简直是名节攸关的大事,此诗将它说成“堪笑”、“去风流”,这显然是非常错误的)——在这当中,该是隐藏着多大的痛苦和悲伤!

    宽恕可成天下事

      说起范仲淹,人们便会想起他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那句千古名言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其胸怀何等的博大!范仲淹是一位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大将军,他曾率军镇守西北边疆有年,多次抵御了西夏的侵扰。明代俞弁《逸老堂诗话》说:范仲淹在边庭时曾用黄金铸造了一个“笺筒”,而且还饰以多种珍宝,每得朝廷的诏书和命令,即藏其中。后来,这“笺筒”被一老卒所盗;范仲淹得知后,竟然不追不究,只是到了第二年时以年老将他放归罢了。真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啊!元代的学官、书院山长(唐、五代时对山居讲学者的敬称)袁桷,想必是有感于此,他有一首《题范仲淹画像》的诗说——

      甲兵十万在胸中,赫赫英名震犬戎。
      宽恕可成天下事,从他老卒盗金筒。

      犬戎:为商周时候古戎人的一支,这里是借指西夏。赫赫:显耀盛大之意。从他:犹随他,任他。又是“甲兵十万”,又是“赫赫英名”,自然一般人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但是,“宽恕可成天下事”——见贤思齐,范仲淹的“宽恕”二字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苏东坡说:“天下之事,成于大度之士而败于寒陋之小人。”此语可与“宽恕可成天下事”同参。故而转录于此,以作本文煞尾。

    阿婆脸上不曾搽

      元代时候,浙江嘉兴有个官员叫林叔大,此人平日很喜欢结交八方名士。但他为人却十分势利:见达官显宦来了,不惜大摆宴席;而对于一般名士,则只待之以汤饼素面而已。有一天,他邀请著名画家黄子久(即黄公望,子久为其之号)来为他作画,许多名士得知后也纷纷相随而来,而林叔大还是依然故我以素面来待客。名士们对此甚为不满,于是一时间便你讥我讪的弄得林叔大十分狼狈。用餐之后,黄子久开始作画,他大笔一挥便给画了一幅好山水,而且还特意在上面画了一位脸不着色的老妇人。有画还须得有诗,于是林叔大便拱手请求潘子素代为题咏。潘子素拿起笔来便“心领神会”地在画面的上方空白处题道——

      阿翁作画如说法,信手拈来种种佳。
      好山好水涂抹尽,阿婆脸上不曾搽。

      佛家称讲经为说法。一二两句称赞黄子久画技娴熟,画画得好,就像佛家说法一样,高妙无比。三四两句——潘子素刚题完,黄子久就笑开了:“题得好,题得好!好水好山是说达官显宦;阿婆脸不搽,那不是说素面吗?”经黄子久这么一点,在场的名士们无不开怀大笑起来,随后大家一哄相散而去。而林叔大呢,当即被羞得满脸通红,并且一连好几天都不好意思接见客人……(见褚人获《坚瓠集》)

      ——对于林叔大这种势利小人,真该这样羞辱他一番!

    雕弓诗倒作弓雕

      在我们汉语言一些由双语素组成的词语中,其两个语素有的可以随意颠倒,如云烟、山河、图画、健康、牛马等等,可有的则不能。不能颠倒的把它颠倒了,那就非闹笑话不可。下面说几首嘲讽这种颠倒的诗作,它至少可以为大家于茶余饭后平添几段笑料……

      (一)

      明代杨慎《升菴诗话》说:元代天顺初年,朝廷大猎,有一位姓刘的祭酒(主管朝廷教育机构和最高学府的官员)作应制诗(应帝王之命作诗),把“雕弓”(雕有图饰的箭弓)颠倒成“弓雕”。对此,当时有位大学生便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猎羽杨长共友僚,雕弓诗倒作弓雕。
      祭酒如今为酒祭,衔官何以达廷朝!

      羽猎:帝王狩猎,士卒负羽箭相随,因而称为羽猎。长杨:即秦汉时的长杨宫,因长有许多长杨而得名,为当时帝王的狩猎之所,其故址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这里是借指羽猎的地方。僚友:指在一起做官的人。官衔:即官员的职位与名称。这位大学生故意将它们一一加以颠倒,以此来嘲讽那姓刘的“酒祭”,着实嘲讽得痛快!

      刘“酒祭”见了此诗,十分恼火。为了宽解,更希望取得欢心,当时有个广东举人叫王佐,特地写了一首诗上呈刘“酒祭”说——

      乐羊终是愧巴西,许下唯闻哭习脂。
      岂是先生无好句,弓雕何愧古人诗。

      “乐羊终是愧巴西”:为宋代黄庭坚答和王安石诗句“乐羊终愧巴西”所化;乐羊,战国魏国人;巴西:历史上并无巴西而只有西巴,秦国人,为了押韵,黄庭坚将其颠倒成“巴西”了。“许下唯闻哭习脂”:为宋代王逢原《孔融》诗中句;许下,指许都(今许昌);习脂,历史上有脂习(三国时京兆人,是孔融的好友,孔融为曹操杀于许下,脂习抚尸大哭……)而无习脂,为了押韵,王逢原将其颠倒成“习脂”了——如此颠倒,真是天晓得!

      事与愿违,刘“酒祭”看了此诗之后,认为同样是在嘲讽他,于是非但没有宽解了,反而愈加恼怒不已……

      明代李如一《水南翰记》里也载有这则“弓雕”的故事,但是其诗却“半同半异”——

      雕弓难以作弓雕,似此诗才欠致标。
      若使是人为酒祭,算来端的负廷朝。

      标致:犹言文采、风韵。是人:此人。端的:实在。负:辜负。

      ——前后两首诗当真各有各的“致标”……

      (二)

      清代褚人获《坚瓠集》说:明代景泰年间,苏州有一监郡(即通判),此人不学无术,竟然把墓前的“翁仲”(石人)叫作“仲翁”。于是,当时有人便作诗讽刺说——

      翁仲将来作仲翁,皆因书读少夫工。
      马金堂玉如何入,只好州苏作判通。

      将来:拿来。金马玉堂:指翰林院。通判:州府中分掌粮运、督捕、水利等事务的官员。

      ——此诗不只将读书、工夫、金马玉堂、通判等等词语颠倒,甚至把苏州也颠倒成“州苏”,真可谓是挖苦到家了!

      在徐珂《清稗类钞》里也有这么一则故事,但是“发展”了:有一位翰林学士,奉命撰写墓志铭,误将“翁仲”二字颠倒成“仲翁”,因而被贬到山西作通判。临行时,乾隆曾赋诗一首说——

      翁仲如何说仲翁,十年窗下欠夫工。
      从今不许归林翰,贬尔山西作判通。

      说“仲翁”者原来是“监郡”,而今变成了“翰林”;赋诗者原来是“有人”,而今变成了“乾隆”——或许这也是一种“进步”:是为了能使故事讲得更加绘声绘色、更加使人觉得真实可信吧……

      (三)

      对于这种任意“颠倒”的恶习,历来尽管嘲讽不断,但是有些人却依然还是我行我素。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曾经见过有人竟然将“浏览”颠倒成“览浏”,将“风骚”颠倒成“骚风”,真是无所不有啊。对此,我也曾与他一道戏写过一首《倒韵歌》;为了好好羞羞那些好“颠倒”者们,特将它抄录如下——

      诗吟韵押易而容,汇语今如太富丰。
      浏览览浏随置倒,风骚更可作骚风。

      ——但愿这种任意“颠倒”的恶习,从今以后能有所收敛……

    也学先生拣大钱

      东汉刘宠是当时的一位名臣,他曾经出任会稽(今浙江绍兴)太守。在任期间,他“简除烦苛,禁察非法”,不数年便使全郡的风气为之大变。后来,刘宠升调回京,动身之日,有五六位白眉晧发的老人从若耶山谷间出来,手持百钱以之相送。他们说:“以往的官吏搜刮百姓,弄得昼夜鸡犬不宁。自您来了以后,犬不夜吠,百姓安宁。如今听说您要离任而去,我们特来奉送。”刘宠百般推辞而不得,盛情难却,于是便从中拣了一枚大钱以作留念——从此,人们便称之为“一钱太守”。为了纪念刘宠的清廉,后来的人们还特地在会稽钱清镇的江边修了一座“一钱太守刘宠庙”。

      纵观整个封建社会的历史,总是清官少而贪官多。而且,越到后来,所谓的清廉之风也愈来愈扫地。据清代褚人获的《坚瓠集》记载:一次,元代的参政(仅次于宰相的官员)王叔能经过“一钱太守刘宠庙”,有感于当时的风气,曾赋诗一首说——

      刘宠清名举世传,至今遗庙在江边。
      近来仕路多能者,也学先生拣大钱。

      真是“长江前浪推后浪,世上今人胜古人”,刘宠拣的“大钱”只是一枚,而“近来仕路”的“多能者”们拣的“大钱”则是大把大把……正如一句老俗话所说,就是“三年清知府”也是“十万雪花银”!

      王叔能说“至今遗庙在江边”,那是元代时候的事了。到如今,转眼之间光阴又过去了600多年。我不知道绍兴钱清镇江边的“一钱太守刘宠庙”还在不?如在,真应该将它好好修缮一番才是。我说,这较之于这些年来那些好事者们不惜耗费大量钱财去“全面修复杨贵妃墓”、“兴建仿唐木结构建筑的(杨贵妃)献殿”(据《新民晚报》)和某地“筹措经费修建杜十娘沉江处”(见《人民日报》)等等“举动”来,其意义真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官人与贼不争多

      元代初期,国家法度犹明,因而官吏们还尚有所忌惮;后来便每况愈下,吏治也同时随之而渐趋腐败。而到了惠宗至正年间,则更是到了“官贪吏污”、“上下贿赂,公行如市,荡然无复纲纪”的地步。就是连由朝廷派往各地检察地方官吏政治得失的肃政廉访司官,也一样是竞相渔猎,赃污狼籍,他们“所至州县,各带库子(管库小吏),检钞秤银,殆同市道(市侩手段)。”(见明代叶子奇《草木子?杂俎篇》)

      试问这与盗贼何异!真难怪当时的人们要说“堂堂大元,奸佞专权……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哀哉可怜”了。《草木子?谈薮篇》说:按例,肃政廉访司官到各县巡察,都由各地的巡尉司以金(即锣)、鼓迎送,其音节为两声鼓、一声锣。而起解杀人盗贼也用巡尉司的金、鼓,其音节则为一声鼓、一声锣。这两者有多大的区别呢?于是当时有人便将它们极为巧妙地联系在了一起,写了这样一首诗说——

      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

      不争多:为当时的俗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差不多”的意思。迎“官”之“官”,无疑是指肃政廉访司官,而后面的“官人”,则是由此即彼,泛指当时整个官场的官僚阶级了。诗的一二两句是实事,而三四两句则一转一合,从“金鼓……一样”的印象中随口道出了“官人与贼不争多”的实质——从揭露官场黑暗的角度说,实在是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而从“诗思”的角度而言,真是联想自然,灵感从天外飞来……

      ——《左传?桓公二年》说:“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邪”如此,元代很快随之而灭亡,这实在是事理之必然!

    尚有毫光射斗牛

      元代末年,朱元璋率领农民军渡江南下,路经太平府(今安徽当涂)时曾微服来到该地一处叫般若庵的寺院,想在那里借宿一宵。该寺的住持并不认识朱元璋,但觉得他有些特异,于是便问他家住何处和他的尊姓大名来。谁知朱元璋一听就不耐烦了,当即便挥毫在墙上题诗一首,说——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哓哓问姓名。

      哓哓(音萧萧):乱嚷乱叫之意。

      这位“英雄主”真是傲慢骄横,不可一世!

      后来,朱元璋在南京登极做了皇帝,一天,听说他当年的这首“御笔”已不复存在。这还了得?于是便下旨将该寺的住持(此时的住持已易新人)押来南京……

      朱元璋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题诗去掉?”

      住持说:“皇上的御笔后面,有我已故师傅的诗在。”

      朱元璋问:“是什么诗?”

      住持大声地朗诵道——

      御笔题诗不敢留,留时常恐鬼神愁。
      故将法水轻轻洗,尚有毫光射斗牛。

      这“御笔题诗”果真厉害:留它在墙上,连鬼神也为之不安而发“愁”!正因如此,于是不得不用“法水”(佛家认为佛法能洗涤众生心中的烦恼尘垢,像水洗净污垢一样,所以称为“法水”。这里的意思是指法力无边的水)“轻轻”地将它“洗”去;尽管“洗”去了,但是它的“毫光”如今还仍然直射于斗、牛二宿之间——又是“御笔”,又是“鬼神愁”,又是“法水”,又是“轻轻洗”,又是“毫光”,又是“射斗牛”——这位住持也真敏捷、真会措词!如此这般,又是“吹”,又是“捧”,悦美言而好夸大的朱元璋听了还能不高兴吗?于是便笑着将这位住持放了。(见明代郎瑛《七修类稿》)

      按原意朱元璋是决定把这位住持押来南京问罪之后以斩首示众的,而现在事情竟然倒转了一百八十度——说真的,能在嗜杀成性的朱元璋的屠刀之下逢凶化吉,拣回一条命来,也真亏他长着一个机灵的好脑瓜,也真亏他三生有幸!

    满城尽带黄金甲

      “抢得天下的便是王,抢不得天下的便是贼”——在封建社会里,这是一定之“规”、必然之“理”。在明代郎瑛《七修类稿》中便有一则这样的极好例证——

      《清暇录》载:黄巢(唐末农民起义军领袖)赴考落第,赋有一首《菊花诗》说——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曾闻我朝太祖(即朱元璋)也有一首《咏菊花》诗——

      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杀。
      要与西风斗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人看二诗,彼此一意,成则为明太祖,败则为黄巢(在历史上,封建统治阶级都说黄巢是寇是贼)。”

      ——《清暇录》与《七修类稿》二书的作者都是明代人,他们显然是站在了朱元璋一边,认定前者是“贼”诗了。但是历史总是公正的,它总是将菊花诗的桂冠戴在了黄巢的头上。在现实之中也是如此,绝大多数的人们只知道有黄巢的《菊花诗》,而不知道有朱元璋的《咏菊花》诗——由此可见,绝大多数的人们到底也总是公正的……

    称我江山有几多

      明代洪武皇帝朱元璋,平时好微服出游。传说有一次他微服出游后回京来到长江边的一处渡口时,正巧遇上了一群进京参加会试的举子也在等候着渡江。这渡口的对面就是南京城北、长江边上的燕子矶——它山石屹立,三面凌空,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景色十分壮观。见景生情,其中一个举子说:“面对如此大好的风光,我们大家何不吟诗以抒怀呢?”说着,他便首先吟道:“燕子矶兮一秤砣。”举子们一听,大家都觉得很有气派,无不交口称赞说:“好,好,只此一句就足见胸襟的博大了……”但是,朱元璋听了却说:“开头的气派太大了,这样下面就往往难以为继了。”可不,以燕子矶作秤砣,那该以什么来作秤杆与钩挂呢?大家,也包括那位吟“秤砣”的举子,一时间都呆住了;同时,也都一起把目光转向了眼前这位陌生的来人——朱元璋。朱元璋说:“待我试着续来,大家看如何?”接着便吟咏了起来——

      燕子矶兮一秤砣,长江作杆又如何?
      天边弯月作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

      真是惊天动地!大家听了无不瞠目结舌,噤若寒蝉……

      《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这的确是千古不易之论。没有雄视一世的气概,决吟不出如此气派的诗来!

    收拾都将一袋藏

      明太祖朱元璋统一中国、建立了明王朝之后,为了加强专制的中央集权,采取了种种措施:强化武装力量,打击豪强,惩治贪污,杀戮功臣,大兴文字狱等等。这些措施,有的当然是好的,可有的却实在不得民心。如其中的文字狱——言语文字稍有不慎,横祸立即便从天外飞来。郎瑛《七修类稿》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从中便可见其一斑——有一天,朱元璋微服出游来到一处山寺时,见在布袋佛(世传为弥勒佛的化身)旁边的墙上有一首题诗——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
      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些子也何妨!

      此诗无疑是借布袋佛来影射朱元璋,说他把浩浩茫茫的大千世界都装进了布袋据为己有(比喻时政的严酷)。但是,有收还有散,不可能永远为你朱元璋所占有,因而应该“放宽些子(犹言些微、些许、一些)”,也就是说,凡事都须宽容才是!

    皇帝乃是至尊,竟然有人敢说一个“不”字,这还了得? 于是便立即大开杀戒,把该寺的和尚全部斩绝杀光,并下令一定要缉拿那个题诗之人……

      ——“天下有道,则庶民不议”,反之则“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朱元璋可以大挥屠刀,但决杀不绝天底下所有要说话的人。可不是吗,就是那个题诗人也到底还是没有被拿住!

    今夜宿谁家

      明太祖朱元璋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位嗜杀成性的帝王。当年他“藉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残忍实千古所未有。”(见清代赵翼《廿二史札记》)别的暂且不说,其中仅以胡(惟庸)蓝(玉)二狱为例,前者所杀功臣竟达三万之众,后者所杀也在一万五千余人!

      焦竑《玉堂丛语》说:当时有位诗人叫孙蕡,字仲衍,号西菴,广州人,官为翰林典籍(翰林院专管图书的官员),他无书不读,诗也写得很好,而且极有古风的味道。可是只因曾为蓝玉(骁勇善战,屡立战功,曾封大将军,后因恃功专恣,以谋反罪被杀)的一幅画题了一首诗,结果在“蓝狱”中也被视为同党而株连。孙蕡在临刑时曾随口吟诗一首说——

      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
      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

      鼍:音驼,即鼍龙,俗称猪龙婆,也就是扬子鰐;它的皮很坚韧,古时常用来制鼓。在一个血色黄昏里,在一阵紧急的鼓声中,一刀砍下,一个生灵顷刻之间便成了昏惨惨、凄凉凉的黄泉路上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读来真叫人可叹可怜可悲……

      更有“意思”的是:事后,朱元璋听说有此一诗,便质问监斩官说:“有如此好诗,为何不复奏来?”随着便将这监斩官也斩了。

      ——为了一首题画诗而杀人,在当初,朱元璋可并不讲什么“爱才”不“爱才”。如今,人头落地了,他却“爱”起才来了……一个杀人的“魔王”,把责任一推,转眼之间便变成了一位“爱才”的“明君”——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我想,就是世界上最高明的“魔术师”见了也一定会感到自愧不如……

      (按此诗其实是唐代诗人江为的《临刑诗》;孙蕡只是在临刑时曾随口吟诵此诗而已。见《全唐诗》卷741:“街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

    何如一盏茶

      在《古今谭概》里,有一则“帝王言命”的故事说:明太祖朱元璋于一天来到国子监(封建王朝的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一个厨师见皇上驾到,便送上一盏好茶来。朱元璋喝了十分满意,于是便一时“心血来潮”下诏赐他以官职。这可是一桩新鲜事儿,因而很快便在国子监里风传了开来。其中有个贡生(国子监的学生)听了之后,大有感触,于当晚便独自吟诗道——

      十年寒窗下,何如一盏茶?

      真巧,这贡生的吟咏正好叫微服私访的朱元璋听见了;朱元璋当即应声说——

      他才不如你,你命不如他!

      真是有才不如有“命”啊……难怪千百年来人们要深深地迷信一个“命”字了。但是到底什么是“命”,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说到此,我忽然想起以往一位朋友的一段议论来:“《礼记?礼运篇》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举)能,讲信修睦……’可千百年来大多数的人们总是什么都讲命:生死有命,贵贱有命,听天由命等等,最耐人寻味的是,竟然连委任以官职也叫'任命’……如果不把'任命’二字送进历史的博物馆,真正的选贤举能终究是一纸空文……”

      ——这段议论也许有些牵强,但又有谁能说它毫无道理呢?

    万岁君王只钓龙

      在民间,有关明代大学士解缙的传说很多:有写对联的故事,有题画的故事,有对诗的故事等等,还有一则陪同朱元璋钓鱼的故事也很有趣。说有一天,明太祖朱元璋忽然来了闲情逸致,想去御花园钓鱼,陪同前往的是大学士解缙。解缙很会钓鱼,钓了一条又一条,而朱元璋呢,钓了大半天竟然一无所获,于是情绪也渐渐随着低落了下来。解缙是个精明人,他把这一切早已看在了眼里,为了打破这不愉快的局面而使朱元璋高兴,便说:“皇上,看来你今天是钓不上鱼了。”朱元璋问为什么?解缙说:“因为你是真龙天子。”说着便随口吟诗一首说——

      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一抛荡无踪。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丝纶:钓鱼竿上的丝线。朱元璋听了此诗之后,立即“龙颜”大悦,随着便与解缙高高兴兴地回宫而去……

      ——说说这样的故事,它至少可以供人以一笑为快。但是不久前,我在一张小报上见有一篇小文章,也说这则故事,最后却有这么一段文字:“解缙……真会阿谀奉承,真不愧是一个拍马的好手……”在平日里开个玩笑,或说几句开心话,以使欢天喜地,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结果,给戴上如此一顶大帽子——真是大煞风景,真是可怕的教条!

    为官不用好文章

      明代洪武年间,有一位进士叫应履平,开始,为福建德化县知县。三年任满之后,本来按当时的规定,是留是去,是升是降,须得参加吏部的甄别考试,然后根据其成绩如何而定。应履平考试的成绩很好,但是却因为所谓其貌不扬而落选了。对此他十分气愤,于是便在吏部的大门上题了一首诗说——

      为官不用好文章,只要胡须及胖长。
      更有一般堪笑事,衣裳浆得硬梆梆。

      胖:这里不读旁的去声,而读如板,即胁侧(从腋下至肋骨尽处)。浆:用浆水涂在衣服上,使之干后硬化挺直。不管你才学如何,也不问你品行怎样,只要胡须长及胁侧,只要衣裳浆得硬梆梆,这样就可以做官——这是一种什么风尚! 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羽即澹台灭明,是孔子的学生,貌丑,但品行端正)俗话也说:“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可如今,在这种重外貌、重衣着而轻文行的荒唐风尚的统治之下,有多少有才有志之士倒了霉,而又有多少无德无能之辈得以滥竽充数!

      言归“正传”——此诗随即由看门人呈递给吏部尚书;而这位吏部尚书也算难得,看了此诗之后,便立马把应履平的试卷调来亲自阅览:文章果然写得很好。于是,非但没有怪罪于他,反而于第二天便将他推荐上报,升为考功司郎中(吏部尚书与侍郎之下掌管官吏考课升降之事的高级官员)。(见明代黄溥《闲中古今录》)

      这个应履平也真是够有运气的了。要不是这样,任你文章再好,哪怕就是当今的“班马”(班固、司马迁),到头来也只能是废纸一张……

    翻身跳入水晶宫

      明代大学士解缙,传说他小时候便是一位聪慧过人的“神童”。在许多有关他的传说故事中,有一则是他四岁时的“趣事”:说有一天,天上下着小雨,街道很滑,小解缙走在街上,一不小心便跌了一跤。周围的人们见了,随着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小解缙很生气,于是当即便吟诗一首说——

      细雨落绸缪,砖街滑似油。
      凤凰跌在地,笑杀一群牛。

      绸缪:连绵不断之意。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孩竟然能出口成章,而且暗喻自己是凤凰,把嘲笑者则比之以一群不谙人事的牛,真是意属不凡,令人惊叹!

      古人曾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了了:聪明之意)而解缙,小时了了,大了也佳。他十九岁便中了进士,因才学超群,深为明太祖朱元璋所赏识;后来,又极受明成祖朱棣所器重,被升为翰林学士,主持编纂《永乐大典》……冯梦龙《古今谭概》里有这么一则传说:一天,明成祖对解缙说:“你知道昨晚后宫生了一个小孩吗?你可以就此事作诗一首。”解缙当即吟道——

      君王昨夜降金龙,

      明成祖说:“生的可不是男孩,而是女孩。”

      解缙随而往下吟来——

      化作嫦娥下九重。

      明成祖又说:“那孩子刚生下来不久就死了。”

      解缙接着又续了一句——

      料是世间留不住,

      明成祖说:“那孩子死了,就被投进水池里去了。”

      解缙于是又跟着吟道——

      翻身跳入水晶宫。

      其实,“昨晚后宫”根本就没有生孩子之事,明成祖所以如此说,原本是想以此来难倒解缙;如今听了解缙这四句诗,也不得不深深地为他的才锋而叹服了……

    凡事回头看

      民间传说:八仙之中有一位张果老,成天来来去去总好倒骑着一头小毛驴。于是,在绘画里也就有了《张果老到跨蹇驴图》。明代江盈科《雪涛小说》说:明初时候蜀中有一位老儒,他有一首《题张果老到跨蹇驴图》诗说——

      世间多少人,谁似这老汉?
      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

      这首题诗题得绝妙!首先,“这老汉”三个字便用得好,它一下子就将不食人间烟火味的神仙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缩小了十万八千里!张果老是神仙,可他又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生生的“这老汉”……应该说,这幅画的立意很平常——说张果老倒骑驴,就画个倒骑驴的张果老,这还不平常吗?但是,就这么一首题诗往上一题,此画便因之而立即变得百倍精彩,意味深长!历史在不断地前进,不用说,人们应该向前看。可从辩证的角度说,难道就可以只顾前而不顾后吗? 古人说得好:“前车覆,后车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民间谚语也说:“有钱难买回头看,头若回看后悔无。”其实,就是平时人们所说的总结经验,也正是为了更好的向前进而“回头看”呢!

      还有,对于那些“在黑道上不断往前走的人”,就更应该“回头看”了……

      “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明明是倒骑驴,可又说“不是倒骑驴”,其意是说不是为了倒骑驴而倒骑驴,而是为了告诉“世间多少人”:凡事都必须不断地“回头看”才是。说到这里,“节外生枝”,我想起了清人杨兰坡题倒坐观音像的一幅联对来:“问大士缘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头。”(见牛应之《雨窗消意录》)——也是说为人可必须要“回头”啊!

      ——此画此诗,对于你我,对于“世间多少人”,特别是对于那些只顾一味地往前走而连头也不回一下的人,无疑是一方极好的醒木……

    附:清代袁枚《随园诗话》里也载有一首顾赤芳题吴小山所画《骑驴图》的诗,它与《题张果老到跨蹇驴图》诗真可谓是异曲同工。现将其抄  录如下——

      张果倒骑驴,不知是何故?
      为恐向前差,忘却来时路。

      ——为了不使“向前差”,可千万不能“忘却来时路”啊……

    邢宽只是旧邢宽

      明代永乐年间,一次进士考试,有个叫邢宽的举子占了龙头(科举时代称状元为龙头)。据江盈科《雪涛谐史》说:开始,拟占龙头的可不是邢宽,而是孙曰恭;邢宽只是第二名。可后来为什么会乾坤颠倒呢?原来是明成祖朱棣因眼力不济,将“曰恭”二字看成了“暴”(以前行文均为竖写)而造成的。当时明成祖说:“本朝只许邢宽(邢、刑同音),岂宜孙暴!”这样,邢宽便由第二名一跃而成了第一,而孙曰恭即由第一变成了第二—— 一个沾了姓名的光,一个则倒了“大名”的霉……

      说起这邢宽,就其才学而言,其实不要说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也是瓦釜雷鸣而已。他原籍的知府在他赴考之前曾说过这么一句话:“邢宽是一瓶子不酸的醋(意思是才学不高)。”这本来是公允之论,但谁知邢宽的心胸并不宽,他对这“一瓶子不酸的醋”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当他一中状元一封官,便立即写了一首诗寄给了那知府,说——

      邢宽只是旧邢宽,朝占龙头夕拜官。
      寄语黄堂贤太守,如今却是螫牙酸。

      拜官:即授予官职。黄堂:古时府衙大厅均涂以黄色(认为这样能镇火灾),因而称为“黄堂”。太守:即知府。螫牙酸:(螫,音世,现多读为蛰,意义也与蛰相同)是蛰得牙齿发酸之意(这是邢宽对那知府的“回敬”:你当初不是说我是“一瓶子不酸的醋”吗,现在该蛰得你牙齿发酸了吧),既说自己是“酸醋”(即有才学的意思),也含有“这下子你该吃醋了吧”这样的嘲讽意味……

      ——看此时此刻的邢宽是何等的得意,又何等的嘴尖!但是不知道邢宽是否明白:“得意”,与之紧相连接的多是“忘形”——有一则歇后语便说:“猴照镜子——得意忘形”;“嘴尖”,与之紧相连接的常是“皮厚”——解缙有一副很有名的联对,其下联就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谁料偶然又偶然

      明代永乐时候,江西泰和有一位举子叫曾鹤龄,一年他赴京会试,途中正巧与浙中的几个举子同舟。这曾鹤龄为人简默少言,一路上大家便故意出了一些书中的疑义来为难他,而他只是以“不知道”来回敬而已。这样一来大家就把他视为一介“凡夫”,并说:“是偶然被荐来应试的。”而且从此大家便以“偶然”为外号来称呼他。到了京城,经过会试,结果浙中的那几个举子全都落第,而曾鹤龄却占了龙头(状元)。于是他便写了一首诗寄给那几个同舟的浙中举子说——

      捧领乡书谒九天,偶然趁得浙江船。
      世间固有偶然事,谁料偶然又偶然。

      科举时代,每三年在各省省城举行一次考试,叫乡试;乡试被取,叫“领乡荐”。此诗的意思是:我捧着乡荐的文书赴京(即谒九天)会试,偶然与你们同趁一条浙江船。世间本来就有许多偶然之事,谁料我这个“偶然”如今又偶然得以高中呢?(见《笑笑录》)

      曾鹤龄写寄此诗,是谦虚呢,还是得意?读者可以见仁见智。但他说他高中状元是一种偶然,这无论如何是对的。不是偶然,难道是一种必然吗?是冥冥之中就注定了的不成?其实,由此说开去,戴乌纱也是一种偶然。我认为所有戴乌纱者都应作如是观才是……而这样,便肯定会少许多的自命不凡和自高自傲……

    任他沉在碧波间

      一位朋友送给我一本新近出版的《廉吏传》,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中不见有吴讷;而我说,吴讷实在是一位不应该被遗忘或忽略的廉吏。首先有《明史》为证:吴讷“敬慎廉直……归家布衣蔬食,环堵萧然。”明代王錡《寓圃杂记》中有他一则拒贿的佳话,则更是极好的见证:明洪武初年,吴讷为南京左副都御史(最高副检察官),一次,他奉命巡视贵州。巡视后在返京途中,贵州三司(管兵、刑、钱粮的官员)从府库取出黄金百两,专门派人追到夔州(今四川奉节)以相送。吴讷丝毫不为所动,连封皮都没有开启,便信笔在上面题诗一首而将它全部退回,然后扬长而去。其题诗是——

      萧萧行李向东还,要过前途最险滩。
      若有赃私与土物,任他沉在碧波间。

      萧萧:极言其少。要过前途最险滩:从夔州回京城要经过惊险的长江三峡——这既是实指,同时也大有仕途艰险之意。吴讷要求自己一向很严,他外出巡视,从来不受赃私,不取土物,一清如水,两袖清风。三四两句是指天发誓:要是有什么赃私与土物,就让自身随同它们一道葬身于碧波之间万劫不复——斩钉截铁,说得何等决绝!

      孔子说:“听其言而观其行。”听吴讷之言——真是掷地有声,观吴讷之行——更是光照日月……

    如何肚里好撑船

      《古今谭概》说:明代永乐时候,杨公复为南京大理寺少卿(中央审判机关的副职官员)。按说,一个人做官做到了如此田地,应该是大贵而大富了,可谁知他家却十分拮据。于是便不得不在家中养起猪来;而为了喂猪,便每天让书童到玄武湖(俗名后湖)边去打捞浮萍以作饲料。当时吴讷正值掌管都察院(专门监察弹劾官吏的官署),因为对此心有芥蒂,于是便以打捞浮萍之处靠近公事堂为理由,阻止前往打捞。杨公复得知此事后,便开玩笑似地写了一首诗送给吴讷说——

      太平堤下后湖边,不是君家祖上田。
      数点浮萍容不得,如何肚里好撑船。

      此诗的意思十分明白:这太平堤下后湖旁边的地方,并不是你家祖上留下来的田产,它关你什么事来!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打捞些浮萍这样的区区小事都容不得,你的肚量也实在是太小了吧?

      不知吴讷见了此诗有何感想?吴讷是一位有名的清官,是一位难得的大好人。但是,有时候也太认真、太好管闲事了,因而也常常干出了一些让人不说好的糊涂事来……这首诗表面看是同他开了个玩笑,可事实上隐隐约约不也流露出了对他的一种不满吗?

      过犹不及——凡事过了头便往往不好了……

    遗臭依然到万年

      秦桧,是我国历史上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大卖国贼。他勾结敌国,力主和议;他诬杀岳飞,诛除忠良……用一句古话说,真可谓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想必是他自己也知道所干的坏事太多了,怕遗臭万年,于是,便极力想方设法加以掩饰。特别是掌管文书典籍的史官,因为它事关一己,更是绝对不容许任何外人插足:一代二代三代,全都由自家的子弟来充任。他认为这样一来,是非就可以随心颠倒,历史就能够着意捏造,一句话,就可以一手遮天了。但是,结果又如何呢?

      明代俞允《山樵暇语》录有明代谢铎就其“三世史官皆令子弟为之”而写的一首七绝说得好——

      欲盖弥彰理则然,是非公案可欺天?
      史官任尔能三世,遗臭依然到万年!

      ——要想掩盖自己的罪恶勾当,其结果只能是暴露得愈加明显,这是事物的必然之理。一件件、一桩桩公案的是非曲直,岂能瞒地欺天? 你炙手可热,三世史官尽可以由你家的子弟来充任,但是,到头来必然还是遗臭万年!果不其然,你看,其臭名被写入了《宋史?奸臣传》;其坟冢被称为臭冢,而且后来还被夷为平地,剖其棺、弃其骸;“白铁无辜鋳佞臣”,其“光辉”形象至今还被剪绑着跪在杭州西子湖畔岳飞的墓前遭人们唾骂……

      此诗写得明白如话,但却鞭辟入里!它像一条无情的钢鞭,又像一道警世的露布——是钢鞭,在一鞭一条痕地无情抽打着秦桧这个大奸元恶;——是露布,它一定不易地在告诉每一个世人:历史可决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女孩!谁要想不遗臭万年而在历史上留下光彩的一页,那他就必须首先要光彩于当时……

    爱惜黄金自误身

      明代天顺初年,科考之风渐趋大坏,简直到了“非钱不行”的地步。《古今谭概》里说说的当时有一个姓欧的御史(监察官)便是此中之尤:他看一个考生是否合格,全看是否给他行贿而定……当时(江苏)昆山有一位文人叫郑文康,他对这种贪赃枉法的卑劣行径极为不满,同时又正好遇到他的一位好友因为没有给予欧御史行贿而被黜,出于无比的义愤,于是便写了一首名为“赠友”,实则鞭笞欧御史的诗——

      万卷诗书伴梦魂,殊知空费十年灯。
      王嫱本是倾城色,爱惜黄金自误身!

      王嫱,便是王昭君。据晋代葛洪的《西京杂记》说:她因自恃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肯贿赂画师毛延寿,因而被丑化,因而得不到汉元帝的垂青……作者的好友诗书万卷,寒窗十年……但是,到头来也竟然与王嫱一样“爱惜黄金自误身”——因不肯给欧御史行贿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此诗用此典,用得极为巧妙。作者把自己的好友比作王嫱,从表面看来,作者似乎是在责怪自己的好友像王昭君一样“爱惜黄金”,因而耽误了前程,是自作自受。但是,实质上则是为他大鸣不平,同时也无情地鞭笞了欧御史——这个欧御史不正是那个毛延寿吗?毛延寿后来被汉元帝斩首,这个欧御史也实在该杀……

    谁人背后无人说

      明代宪宗时候,韩雍出任广西都御史(负责监察的官员)。一天,他置酒设宴招待群僚,应邀的官员们争先恐后,早早地都来了,可唯独邵宪长姗姗而来迟。韩雍对此心里很是不痛快,当时正逢外面下着小雨,又见邵宪长来时打着一把伞子,于是便举起酒杯出令说——

      天阴雨下人撑伞,伞字中间有四人。
      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

      (伞,繁体为傘。)

      韩雍行完酒令,双眼直盯邵宪长。很显然,韩雍此举很有几分以势骄人之意。邵宪长他哪里受得了如此之辱?于是也抓起酒杯当即回敬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爽字中间有四人。
      人前莫说人长短,只恐人前又有人。

      (按《宋元以来俗字谱》等书,“爽”字中的四个“×”有写作四个“人”的。)

      当时,在群僚之中有一位官员叫陈方伯,他见双方都很不高兴,而且还各不相让,于是便端着酒走到两人中间劝解说——

      从来乡党莫如齿,齿字中间有四人。
      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个人前不说人?

      (齿,繁体为齒。《孟子?公孙丑下》说“乡党莫如齿。”其意是:在乡里没有比得上年龄的。)双方听了,终于相与一笑了之。(见明代周玄晖《泾林续记》)

      三则酒令——每则的后两句用的都是现成语。“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种观点无疑是封建社会力人与人之间不平等关系的一种反映,是十分错误的。但是,“人前莫说人长短,只恐人前又有人”与“谁人背后无人说,那(哪)个人前不说人”这两句现成语则大有值得我们借鉴之处:

      ——可不要在众人的面前随便说他人的短处。人前有人,一经传说,便成了背后中伤,弄得不好那可是“恶语伤人恨难消”啊……

      ——对于自己,听到他人在背后说你的不是,首先应该“将心比心”:平时你少不了也有在背后说人的时候,为什么他人在背后说你几句就不行呢?这么一比,有气也许就渐渐而消了。再者,一经传说的话,往往十有八九都已经加了“油”、添了“醋”,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因而切不可轻易地信以为真,最好是把它当作“一阵秋风过耳边”为是。这样,你就会少许多人与人之间的不快与自身无谓的烦恼……

    秋风切莫过江来

      在现在江苏的江阴市对过,长江北岸的靖江县,原先是长江中的一处大沙洲,名叫马驼沙。后来它渐渐地与北岸相连,成了一片荒芜的辽阔原野。从宋代开始,人们慢慢地向里移居垦殖,到了明代成化七年(1471年)才设县;在设县之初,这里依然还是十分荒僻、十分贫穷。但是尽管如此,惯于“打秋风”(假借种种名义索取财物或吃喝)的“江南子弟”,便像吸血的蚊子一般向着此间飞来了:一天,有个客人给靖江县县令送来一把折扇——县令知道,这意味着是要来“打秋风”了。一个穷县哪里经受得了这种折腾?于是他便在那折扇上题诗一首说——

      马驼沙上县新开,城郭民稀半草莱。
      寄语江南诸子弟,秋风切莫过江来!

      题完,便把那折扇送还。(见清代赵翼《璘曝杂记》)

      这县令真不愧是一位难得的父母官!他把老百姓的冷暖疾苦放在心上,他一身正气,反对“打秋风”,也敢顶“打秋风”——实在令人钦敬!但是,几百年过去了,人们所深恶痛绝的“秋风”不但刮过了江,还刮遍了东西南北中,就任你是穷乡僻壤也在劫难逃!我想,当年的这位靖江县令的在天之灵要是得知此情的话,一定会痛心疾首,浩叹不已……

    使君比我杀人多

      明代弘治初年,钱塘县(其治所在今杭州)的安溪山地区曾一时虎患十分严重,今天这里吃了人,明天那里人被吃,弄得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于是,该县县令便责令当地的猎户们大力捕杀,不得稍怠。结果于一天猎户们一举捕杀了三只老虎。对此,人们欢呼;该县令则更是得意非常,并当即下令将这三只老虎献给上司。他这么做的目的是司马昭之心:无非是为了表功和博得上司的欢心与赏识。果不其然,上司得了三虎,很是高兴,认为他能行善政,能体恤民情,因而便决定给以嘉奖。而其实呢该县令哪里能行什么善政,哪里能能体恤什么民情?彻头彻尾是一个人人所不齿的贪官污吏!当时有一位叫俞鸣玉的文人便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虎告相公听我歌,使君比我杀人多。
      使君若肯行仁政,我自双双北渡河!

      相公,使君,在此都指该县令而言。(见《坚瓠集》)

      此诗完全用拟人手法以老虎的口吻写来……老虎是兽中之王,它吃百兽、吃牲畜、也吃人,人们无不谈虎色变;可该县令比老虎还凶残,“使君比我杀人多”,一个“比”字便把他“苛政猛于虎”的本性揭露无遗!有首童谣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饭,专打大坏蛋。”要是能把这些猛于虎的“老虎”也一并捕杀了,那该有多好!

    里头不是外头人

      唱戏的角色,在以前被称为戏子。扮演女角的戏子叫“旦”,扮演中年男子的叫“末”……他们或为忠臣孝子,或为烈女贞妇,正如明代曹臣《舌华录》所说:“一悲使人堕泪,一喜使人解颐,此辈本假,世人惑真。”

      《山樵暇语》里载有明代画家沈石田的一首《咏戏子》诗说——

      末郎女旦假成真,便谓忠君与孝亲。
      脱了戏衣看本相,里头不是外头人。

      “此辈本假,世人惑真”——“末郎女旦假成真”,戏,说到底是优孟衣冠。所以,如果就事论事,我说此诗便毫无意味。但是正如一副戏台联所说:“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由此及彼,如果透过一层看,你立刻便会为之拍案叫绝:在天地这个大舞台上,古往今来有多少“戏子”,如王莽、李林甫、秦桧、严嵩等等,曾作过多少绝妙的表演!与此同时,又有多少前人借鉴于历史与现实,归结了多少发人深省的警语名言:“大奸似忠,大诈似信”;“白石似玉,奸佞似贤”;“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而沈石田的这首《咏戏子》诗,不正是这些警语名言的绝好的形象化吗?

      历史上的许许多多“戏子”,都早已成了过去。但是,他们的“传人”是永远也不会在这个天地大舞台上绝迹的,要警惕啊,善良的人们……

    一片寒微骨

      有人说:卑贱者最聪明——事实也正是如此。明代王世贞《艺苑危言》说:明武宗正德年间,有一妓女,一天在客店里陪人饮酒。饮酒中间,其中有一客人提议:以骰子为题分韵吟诗。话音刚落,该妓女便应声吟咏道——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其才捷比较曹植“七步吟诗”与温庭筠“八叉手而八韵成”来,当真毫不逊色!

      骰子,是一种用来投掷的赌具,原作“投子”,后来因改用骨制,于是也便改“投”为“骰”了;又因为它正方形的六个面均有不同的色点,故而也叫“色子”。在封建社会里,妇女的地位十分低下,而妓女则更是等而下之……又是“寒微骨”,又是“面面心”(双关曲意逢迎他人),又是“遭点污”,又是被“抛掷”——字字双关,字字切题,字字和泪,字字滴血,只短短四句,便将妓女的低贱地位和悲惨命运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是一首难得的好诗!如果没有相当的文学底蕴与痛切的生活体验,我说,绝对写不出这样的好诗来!

      历史早已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但是,现在有些年轻的妇女不认为这是“等而下之”,而却心甘情愿地去作让人抛掷的“骰子”,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令人为之痛心……

    一甘清不全

      还是明武宗正德年间,江西有一位姓甘的知府,开始,为官还颇为清明,后来便越来越浑,如同凶煞了;因而人们便管他叫做“五道太守”(五道即五道神,迷信传说中的东岳屬神,掌管人的生死)。老百姓对他深恶痛绝且不说,就连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玄孙、袭封于南昌宁王的朱宸濠也怨恨不已。(明代)李诩《戒庵漫笔》说:有一年元宵节,朱宸濠用白纸糊制了一只旱莲船,船头有两只纸狮子,口中各衔着一枚铜钱,两边排列着五个斜戴道冠的纸糊道士,中间插着一条半截青、半截为其他颜色的竹竿……然后让家人将它“划”遍南昌城的各条街道,并且事先吩咐:“如遇到有识得其中之意的人,马上召来见我。”“划”着、“划”着,忽然听得一位秀才说:“这旱莲船真有意思。”于是,这位秀才当下就被召到宁府。朱宸濠问他这旱莲船其中有什么意思,秀才立即应声说——

      好一白莲船,两司俱要钱。
      五道官不正,一甘清不全。

      “两司”(指掌管民政的布政司与掌管刑名的按察司)、“官”、“甘”、“清”,为“两狮”、“冠”、“竿”、“青”的谐音,而“五道(士)”则暗指“五道太守”……好一个聪明的秀才: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底细”!朱宸濠听了,欣喜若狂,立即为他大摆宴席,并且还赏赐给了一个大元宝……

      ——朱宸濠于正德十四年起兵反叛明武宗朱厚照,不久因兵败而被诛。有道是“胜者王侯败者贼”,朱宸濠自然也就成了“贼”了。但是,从其制作旱莲船一事看,我说他一定不是真贼;如果是真贼,那早就与那“五道太守”沆瀣一气了,哪里还会如此嫉恶如仇呢!

    近来仕路太糊涂

      明代嘉靖时候,世风日下,仕路渐趋败坏,不论是谁,只要有“孔方兄”(钱),就不愁戴不上乌纱帽。《古今谭概》说:当时某省某地有个无学无识的裁缝,就是靠了“孔方兄”,转眼之间居然摇身一变而成了一名“士夫”(即“士大夫”:官吏)。为了显摆,一天,他穿起官服,十分得意地晃动着两支帽翅招摇而过市……当时有位诗人叫顾霞山,见此愤恨不已,于是便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近来仕路太糊涂,强把裁缝作士夫。
      软翅一朝风荡破,分明两个剪刀箍。

      此诗写得很风趣,特别是那个“荡”字简直是用得绝妙:它既“荡”出了那裁缝的“春风得意”,同时也因太过“得意”而将那纱帽上的两支帽翅“荡”(想象“荡破”了)成了“两个剪刀箍”——让人们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庐山真面目”:所谓“士夫”,原来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裁缝!

      卖官鬻爵——执政掌权者为了肥私而出卖官职爵位——不用说,卖者自然是贪官污吏;而买者呢则历来被称为“铜臭”……此诗的矛头所指,从表面看似乎是那些被称为“铜臭”的买者(自然,“铜臭”也令人作呕),而实际上却是那一帮为了肥私的贪官污吏们——“近来仕路太糊涂”,试想,要是政清吏廉,没有卖官鬻爵者,买者又到哪里去买来!

    有须无须皆不好

      从前,在以科考取士的年代里,参加考试的考生并不受年龄的限制。但是,尽管如此,相关的官员喜欢提拔年轻人倒也是常有之事。《古今谭概》说:明代嘉靖年间,有位湖南学政(由朝廷派往各省以掌管学校政令、科考事宜的官员)叫曾省吾,便是如此。但是,“你有一定之规,我有千方百计”,当时有个上了年纪的考生,为了投机取巧,于是便剃去胡须以充年轻……可谁知结果只考了个第四等——不及格。按规定:凡考第四等的考生,都应该受到笞责(用鞭、杖、竹板等抽打)。曾省吾出于怜悯之心,宽恕了那些年长的考生,而对于那些年轻的考生则一律不饶。那个剃须的考生因“无须”便归到了“年轻”之列——结果好生被笞责了一顿。对此,当时有人曾写了一首讽刺诗说——

      昨日割须为便考,今朝受责加烦恼。
      头巾纱帽不相当,有须无须皆不好。

      便考:有利于应考。头巾纱帽:借指秀才与官职。不相当:即配不上之意。有须,意味着已经不是年轻人,不为学政大人所喜欢;而“无须”又被笞责——真是“有须无须皆不好”啊!其实,这“无须”的不好,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如果始终老老实实而不剃须以投机取巧,又何至于“今朝受责加烦恼”呢?活该,活该。

    何况区区陌路人

      明代时候,苏州有蒋思贤父子二人,平日里总是好以善画肖像自诩。有一天,他们父子二人想在众人面前显露一手,以此来扩大招徕,于是便来了个交相画像——老子画儿子,儿子画老子——的表演。消息一传开,当真立即之间还招来了不少围观的人们。但是,谁知那笔头总是不争气,画来画去,对画了大半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画了个不伦不类。围观的人们有的摇头,有的叹气,其中有一位还特地写了一首诗“赠送”他们说——

      父传子神传不像,子写父真写不真。
      至亲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陌路人!

      区区:匆忙,急忙之意。此诗与本事见于明代陆粲的《说听》。

      画肖像,也叫传神,也叫写真,其最基本的要求是形神肖似。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父子乃是至亲骨肉,长年生活在一起,最了解相互的脾性,最熟谙彼此的特征,如此还“传不像”、“写不真”,那就更不要说那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陌路人”了—— 一语中的,看他还能说什么来?

      “一瓶子醋不响,半瓶子醋逛荡”,好自我吹嘘、自我标榜的人,往往也是最好卖弄的人;而一卖弄,自然很快也就“露馅”,而一“露馅”,下文就是丢人显眼……这则故事对于这类人,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年去年来来去忙

      在历史上,在封建社会里,风调雨顺之年一般人们过日子还尚且艰难,要是遭遇上大灾大荒,那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明代嘉靖时候,有一年大旱,天下十荒八九,特别是当时的浙江一带,因此而物价飞涨,瘟疫肆虐,饿殍横道,更是惨不忍睹。郎瑛在他的《七修类稿》里录有其友人金玉泉的两首诗,很可以为我们提供对那悲惨景象的认识——

      年去年来来去忙,不饮千觞饮百觞。
      今年若还要酒吃,除却酒边酉字旁。

      年去年来来去忙,不杀鹅时也杀羊。
      今年若还要鹅吃,除却鹅边鸟字旁。

      这两首诗从表面看,似乎很有几分谐谑的味道,可反复读来,却使人倍感辛酸。以往,“年去年来来去忙”,还可以“不饮千觞饮百觞”、“不杀鹅时也杀羊”——这无疑是小康富裕人家的生活写照。可如今,只好吃“除却酒边酉字旁”、“除却鹅边鸟字旁”——即只好吃“水”、吃“我”了。小康富裕人家尚且如此,那千千万万的赤贫者又将如何呢?不用多说,也完全可以想象:赤地千里,遍野哀鸿,易子析骸,鬼哭秋风……

      附录:《古今谭概》里有杭州无名氏所作的二首诗与上述二诗十分相似,很有可能是上述二诗之所祖。现将其转录如下——

      年丰人不觉,家家喜饮酒。
      荒年要酒吃,除却酒边酉。

      年丰人不觉,鹅肉满案绕。
      荒年要鹅吃,除却鹅边鸟。

    错认桃林去放牛

      古往今来,在民间常常有一种请仙师(对所谓有道者的敬称)“扶乩”——即请神降示以决疑难或预示吉凶的活动。无疑这是一种迷信,不足为凭。但是,其中有些仙师往往颇有一些文学素养,其才思之敏捷,真令人叹服!明代郎瑛《七修类稿》里有一则请仙师“扶乩”的故事说:有人请来一位仙师,求为作梅花诗。该仙师便马上在沙盘上写道——

      玉质亭亭清且幽,

      玉质:形容洁白。

      请者说:“我要的是红梅诗。”该仙师当即往下继续写来——

      着些颜色在枝头。
      牧童睡起朦胧眼,
      错认桃林去放牛。

      真是绝了!

      又,有一次,仙师在沙盘上应请而题咏鸡冠花诗——

      鸡冠本是胭脂染,

      请者说:“我要白鸡冠花诗。”该仙师随而改道——

      洗却胭脂似淡妆。
      只为五更贪报晓,
      至今犹戴一头霜。

      又是一绝!

      一是由白变红,一是由红变白:应命而改,全是信手拈来,其神其速真叫人惊叹不已!同时其诗也应该说写得不错。特别是那首梅花诗中的后两句“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去放牛”,便深为清代诗人袁枚所激赏。他在《随园诗话》里说:“凡作人贵直,而作诗贵曲……《咏红梅》云:'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去放牛。’咏梅而想到牧童之眼,此曲也;若专咏梅花,便直矣。”至于那首咏鸡冠花诗,因为十分风趣,后来更被人们演义成一则乾隆令纪晓岚吟诗的故事来。说有一天大清早,乾隆与纪晓岚游玩御花园,乾隆见丛丛鸡冠花正开得热闹,便对纪晓岚说:“你可就这鸡冠花吟诗一首。”纪晓岚应声吟道——

      鸡冠通红胭脂染,

      乾隆说:“我最喜欢的可是白鸡冠花。”纪晓岚于是便立即改吟道——

      为何今朝改淡妆。
      只为五更忙报晓,
      清晨犹戴满头霜。

      乾隆听了,连连称说:“好,吟得好……”

      纪晓岚才捷超群……编故事的人要编一则这样的故事,总要抬出一个才捷超群的人来才是,而在清代,要抬这样的人来,而且还得与乾隆有着密切的关系,那自然就非纪晓岚莫属了……

    猫形似虎十八九

      清代钱泳《履园丛话》里也有一则仙师吟诗的故事——

      有一天,无锡秦对岩家请仙师扶乩。可说来也巧,此时正好有无锡县县令叫吴伯成的前来拜访。当吴伯成得知请仙师之事,便非要前往观看不可;于是,秦对岩便只得将他领到仙师扶乩的地方。该仙师称自己是李太白(附身)。吴伯成说:“既是李太白,就请赐诗一首。”仙师说:“你为何不下拜?”吴伯成说:“诗好,我自然下拜。”仙师说:“来题。”这时见旁边正好蹲着一只猫,吴伯成便说:“就请咏猫。”仙师说:“来韵。”吴伯成即以“九、韭、酒”三韵来为难仙师。谁料仙师当即出口成章——

      猫形似虎十八九,只吃鱼虾不吃韭。
      只因捕鼠太猖狂,翻倒床头一壶酒。

      十八九:即十有八九之意。

      吴伯成听了还能再说过什么来?于是拜服。

      ——应该说,作为一首诗,此诗并没有多少诗意,充其量也只能说是一首游戏之作而已。但是,说咏猫就咏猫,其才思竟如此之敏捷,同时又将“九、韭、酒”三韵押得如此之稳当妥帖,也实在是难得呀!

    捕官被盗叫爷爷

      俗话说:“大千世界,千奇百怪。”——的确如此。郎瑛《七修类稿》中所记的明代嘉靖庚子年(1540年)三件奇事便实在怪得可以。第一件是:杭州有个稳婆(接生婆)为人去接生,生没有接成,反倒自己生产于被接生之家;第二件是:有一人家请医生来看病,病没有看了,该医生因得了急症却死在了病人家里;第三件是:有一个被裁减下来的管理仓库的小官吏,充当巡捕之职前往捕捉盗贼,结果反倒被盗贼所拿,为了求饶,竟然管盗贼喊叫爷爷不迭。这三件事实在是太蹊跷了,于是当时有人便作了一首诗嘲谑说——

      稳婆生子收生处,医生医人死病家。
      更有一般堪笑者,捕官被盗叫爷爷。

      被盗:遭遇盗贼。爷爷:古音读如牙牙。

      第一第二两件事也真叫是巧,其或然率至多也可能只有几十万或者几百万分之一。但是,尽管巧、尽管少,我看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值得可笑之处。而第三件可就不同了,如果我们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捕盗反被盗贼所拿,跪在地上捣蒜似地向盗贼求饶,口里直叫爷爷不迭……见此谁能不笑破肚皮?我说,像这样的巡捕真该狠狠地打他五十大板,然后坚决地将他逐出巡捕之列才是——猫的天职是捕老鼠,要是捕不了老鼠,相反,倒叫老鼠给逮住了,试问,这样的猫你还养着它何用!

    说谎招恶报

      明代乐天大笑生的《解愠篇》里有一则“说谎招恶报”的故事说:从前有兄弟二人,向来好胡言乱语,因而深为人们所厌恶。一天,他兄弟俩商议说:“我们不能再胡言乱语、撒谎骗人了,应该跳进水里把自己的坏毛病洗刷干净,从而好好重新做人……”说着,老大便怀揣着一片牛肉干跳进水中,潜游到靠近对岸的地方,然后钻出水面,拿出牛肉干大咬大嚼起来。老二见了,问他吃什么?老大说——

      吾方入水府,龙王设樽俎。
      喜我来庆寿,赏我牛肉脯。

      水府:指水晶宫。设樽俎:摆着盛酒食的器具,这里是指摆设宴席。脯:肉干。

      这不是分明在说谎骗人吗?老二听了也随着跳进水中,谁知不巧碰在了一块石头上,直碰得满头是血。老大见状,问是怎么回事?老二回答说——

      你饱我受苦,冤我偷肉脯。
      说谎招恶报,当头劈一斧。

      冤:此处当读如怨;怨恨。

      俗话说:“说谎遭人嫌,骗人惹人恶。”——看来,这个道理就连好胡言乱语、说谎骗人的兄弟二人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而且也说要把这个毛病改掉。可是刚说完要改,没过三分钟,又固态复萌了——这样又怎么改得了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明代袁黄(后改名了凡)《了凡四训·改过之法》中的一段话来:“人不改过,多是因循退缩;须奋然振作,不用迟疑,不烦等待。小者如芒刺在肉,速与抉剔;大者如毒蛇啮指,速与斩除,无丝毫凝滞……”犯了过错的人们,要改过从善,自然完全是对的,但是如果光说在嘴上而不痛下决心与之一刀两段,那只是空话一句而已,其结果,只能是与这兄弟二人一样——到底还是改不了……

    以后只拣瘦的医

      在历来的许许多多笑话集中,嘲笑庸医的笑话随处可见。其中《解愠篇》里有一则“拣瘦的医”的笑话说:从前有个庸医,给人治病因不依本方,误用药物,结果把一个肥胖的病人给治死了。多亏死者的家人没有告官,而只是责令他与她的妻子、儿子唱着挽歌、抬着棺材送到墓地埋葬以了事。出殡那天,真叫好不热闹……首先是庸医唱道——

      祖公三代做太医(呵,呵咳),

      接着是庸医的妻子唱道——

      丈夫做事连累妻(呵,呵咳),

      又接着是庸医的小儿子唱道——

      无奈亡灵十分重(呵,呵咳),

      再接着是庸医的大儿子唱道——

      以后只拣瘦的医(呵,呵咳)。

      ——见了这番热闹的情景,有谁能不为之捧腹?但是,在笑过之后,人们还是应该从这里面能悟出一些什么才好。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里有一则叫《杀人》的随笔说:“读书人不会拿刀去杀人,然而有比拿刀杀人还厉害的事,一叫授徒,一叫行医。”人命关天,那些半吊子庸医或江湖骗子,往往视他人的性命为儿戏,实在是伤天害理,可憎可恨!但是,说伤天害理也好,说可憎可恨也罢,半吊子庸医或江湖骗子是决不可能从这个世界上绝迹的,他们总是随处而有之,因而,一当我们有病的时候,可千万不要乱求医啊……

    材底留我喂马

      从前,有张某贾某二人,一天,因争买鲜鱼而厮打、而告官。该县的县官是个贪得无厌、见物必取的家伙,他一见了鲜鱼,就如同馋猫一般早已垂涎三尺,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拿起笔来便判道——

      二人姓张姓贾,争买鲜鱼厮打。
      两家各去安生,留下鱼儿作鲊。

      鲊:用腌、糟等方法加工的鱼类食品。看了如此结果,张、贾二人大失所望。原来是你我使气,而今却不约而同一起直冲着那赃官来了:你见什么就要什么,给你一具棺材我看你要不要! 于是,二人特地去买了一具棺材,然后又假意厮打着前来告官。他们原以为棺材是凶物,该赃官是决然不会要的;可做梦也万万没有料到:该赃官竟然与上次毫无二致,照样拿起笔来便判道——

      二人姓张姓贾,争买棺材厮打。
      材盖与你收回,材底留我喂马。

      两道判词将该赃官的嘴脸“自我刻画”了个淋漓尽致……此诗与本事见于明代乐天大笑生的《解愠篇》。清代石成金的《笑得好》也录有这则故事,而其结句分别为:“留下鱼儿送与我老爷做鲊。”“将棺材底送与我老爷喂马。”——读起来似乎更令人忍俊不禁……

    真个有天无日头

      从前,有一年的夏天,天气十分炎热,有个官员想找一处好地方以避暑。于是同僚们便纷纷议论开了:有的说某山幽雅,有的说某寺清凉,而有个衙役却说:“细思细想起来,我看哪里也不如这公厅上好乘凉。”问他为什么,他说:“此地有天无日头。”—— 一语道破了“此地”的暗无天日……

      这则故事见于乐天大笑生的《解愠篇》。在同一卷里还有一则笑话说:苏州地区有一位很有诗才的和尚,一次,因了某案的无故牵累而被抓进了官府。那县令是个昏官,他不分青红皂白便严加考讯。该和尚连连喊冤叫屈。后来,那县令想看看该和尚到底是否真有诗才,于是便指公厅里的一把大伞叫他吟咏。该和尚随即吟道——

      万骨攒来一柄收,行藏长得近诸侯。
      轻轻撑向马前去,真个有天无日头。

      万骨:指伞骨之多,但都收于一柄(比喻老百姓都攒在他的手里)。行藏:“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见《论语·述而》),犹言行止。诸侯:西周、春秋时分封的各国(诸侯国)的国君,这里借指那个昏庸的县令。“轻轻撑向马前去,真个有天无日头”——比喻他的治下就是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一是“此地有天无日头”,一是“真个有天无日头”——两则笑话真可谓是异曲同工!

    只把祖宗夸

      人们常说,一个人的历史只能说明他的过去,而不能说明他的现在和将来。谁有光荣的历史自然是很光彩的事;但是如果以此为老本、以此来骄人,那它的下文只能是可笑、可怜、可悲……至于那些不学无术,浑浑噩噩,只躺在父辈或祖上的光荣历史上自诩诩人的人,则更是等而下之了。从前有一首《自矜门第》的诗说——

      今代扶犁手,前朝宰相家。
      自身无志气,只把祖宗夸。

      其实,躬耕自给并没有什么不光彩……可那些无志气的“自矜门第”者,总是喜欢以夸耀祖宗的光荣历史为能事——不自惭形秽,还洋洋自得,真不知“脸红”为何物!说到这里,我忽然联想起阿Q的一句“名言”来:“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

      阿Q是鲁迅先生为之“立传”的清末民初时候的一位“大人物”,而上述这首诗则见于明代乐天大笑生的《解愠篇》之中——“伟大”的“阿Q精神”实在是“源远流长”啊!

      ——我的过去“如何如何”……

      ——我们的先人“如何如何”……

      如此这般的腔调就是至今还仍然不绝于耳——真不知道这种“只把祖宗夸”的“长流”到底还要“流”到何时才是它的尽头!

    太守西湖独放船

      明代嘉、万年间,山阴(今浙江绍兴)出了一位大画家叫徐文长。他不光画画得好,还诗好、文好、草书好;但因不得志于当时,所以便常常恣情于山水之间。一次,他游览西湖,可事也有巧,正好遇上杭州太守也来西湖游玩。太守游西湖可就与一般人大不一样了:又是前呼后拥,又是笙管齐鸣,好不气派!游西湖原是风雅之事,徐文长一见如此这般大煞风景,便游兴顿消,气恼了。他决定要好生戏弄这太守一番,杀杀他的威风。于是便对船娘说:“你听那又是吹又是打的,就像是送丧一样,真晦气。不过这也好,可以去讨个利市——只要你把船划过去冲撞那太守的大船就是了。不要怕,一切都包在我身上;讨来的利市全部都归你……”在徐文长的鼓动下,那船娘便当真划着小船冲撞了过去——冲撞太守的官船这还了得!于是,船娘立即被抓了过去,接着,徐文长也被抓了过去……

      太守大怒:“你是什么人,竟敢叫船娘冲撞我的官船?”

      徐文长说:“这是哪里的话,我虽然不是榜眼探花,可也是个读书知礼之人,见了太守回避都尚且不及,还怎么敢叫人冲撞太守的官船?”

      太守听徐文长说是读书知礼之人,便把徐文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觉得当真不像一般等闲之辈,于是口气也便随着和缓了许多,说:“你说你是读书之人,那好,你就写一首诗让我看看。”

      徐文长一边说:“好。”一边便挥笔写了起来——

      天天天天天天天,

      徐文长一连写了七个“天”,而且第八个还是一个“天”字——这也叫读书人?这也叫写诗?太守正想发作,只见徐文长紧接着写了一个“子”字,于是忍住了。徐文长写的第二句是——

      天子新丧未半年。

      非同小可!一见这一句,太守马上就惊呆了……徐文长接着往下写道——

      山川草木皆含泪,
      太守西湖独放船。

      (放船:犹言开船、行船之意。)

      这可不是儿戏,一旦告发,那可就是满门抄斩之罪!太守看了全诗,不用问也知道眼前的这位“读书人”是谁了。于是当即汗洽股栗,面如死灰,“扑通”拜倒在大名鼎鼎的徐文长面前:乞求饶恕了。

      徐文长看到太守转眼之间变成了这般模样,感到十分好笑。便说:“你也无须害怕。你扫了我的游兴,我只是想灭灭你的威风,而决无告发和张扬之意,只要你从今以后别再干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就是了。”

      太守感激涕零,立即捧出百两银子相送。徐文长分文不取,全部都送给了船娘;随后命小船靠岸,跳上湖堤,扬长而去……

      真叫戏弄得痛快!我说,对于这种大煞风景之人,实在大有必要如此这般地戏弄他一番——戏弄他,灭了他的威风,自然也就长了人们的志气!

    枇杷不是此琵琶

      明代万历时候,有三位好朋友:一位叫袁太冲,一位叫莫廷韩,一位叫屠赤水。一天,莫廷韩前往拜访袁太冲,见袁太冲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礼帖,上面写着:“琵琶四斤”;而实物却是枇杷。于是,主客二人便相与大笑开了。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屠赤水也来了,当他得知所以然之后,也禁不住跟着大笑了起来,并且吟咏说——

      枇杷不是此琵琶,

      没等屠赤水往下吟咏,袁太冲便紧随往下接道——

      只为当年识字差。

      莫廷韩当然也不甘示弱——

      若使琵琶能结果,
      满城箫管尽开花。

      就这样,转眼之间,屠、袁、莫三人在说说笑笑之中毫不费力地联成了一绝:既指出了礼帖上的错误,也指出了其所以错误的原因;同时,又十分风趣地把那位“白字先生”好生讽刺了一通——着实痛快!(见冯梦龙《古今谭概》)

      在民间,有一则“琵琶结子”的故事也很有趣,它很有可能是由屠、袁、莫三人吟咏“琵琶果”的故事演化而来。说:从前有一蒙馆先生叫学生们对对子。蒙馆先生出的上联是:“琵琶结子”。学生们怎么对也对不出来,于是便只好各自回家求救于家长。一个学生的家长对他儿子说:“你可以对'唢呐开花’。”

      第二天,蒙馆先生见了“唢呐开花”,便狠狠地将该学生好生训斥了一顿:“简直是乱弹琴!唢呐是一种吹奏的乐器,它怎么能开花?你什么时候见过它开花?”学生挨了训,自然就埋怨他的家长……那家长便写了一首诗叫儿子捎给了蒙馆先生。其诗是这样写的——

      枇杷不是这琵琶,想是先生笔下差。
      琵琶若是能结果,唢呐岂敢不开花!

      那蒙馆先生见了此诗,当即羞得那老脸红一阵,又白一阵……

      故事讲完了,在此想顺便问一句而今的那些“白字先生”们:你们见了上述这两首诗之后,心中有何感觉?

    鸠呼风雨鹊呼晴

      有道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从前,南方某地有一户人家,富贵显达,有名有望,可偏偏嫡庶(正妻所生之子称嫡子,小妻所生之子称庶子)不和——他们三天两头大吵大闹,就是有宾客在堂也全然不顾;其吵闹之声往往从屋内直传到外面——常常使得家主人为此而苦恼不堪。一天,有一位客人来访,正巧遇上嫡庶们内哄。家主人为了引开客人的视听,于是便借故把话题拉到客厅里所悬挂的一幅《鸠鹊图》上去。说:“您最善于鉴赏和题跋了,请为我这幅《鸠鹊图》题诗一首如何?”客人随即为之题道——

      鸠一声兮鹊一声,鸠呼风雨鹊呼晴。
      老夫却也难张主,落雨不成晴不成。

      鸠,即斑鸠;鹊,即喜鹊。古语云:“鸠鸣唤雨,鹊噪呼晴。”宋代陆游的《喜晴》诗也说:“正厌鸠呼雨,俄闻鹊噪晴。”这位客人把嫡庶们的争吵立即联系于《鸠鹊图》,比之于鸠鸣鹊噪——真是妙不可言!

      ——这则故事见于明代江盈科的《雪涛谐史》。从当时到现在,至少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如果把它移来转赠于如今一些单位里的那些好内哄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好内哄的大小头儿们,我说,真是最适合不过了——大家说呢?

    人心第一高

      传说从前在武陵郡(今湖南常德地区)以西的河洑山下,住着一个以酿酒为业的老王婆。当时,有一位云游道士经常来往于她家,并且每次来了都要喝酒,而喝了酒也不给钱——老王婆也不计较。有一天,那道士对老王婆说:“我喝了你很多酒,也没有钱偿还,就让我为你挖口井以作酬谢吧。”井挖成以后,里面涌出来的全都是比她所醸还要好的美酒;而这时,那道士也不知去向了。从此,老王婆就不再酿酒而专门卖酒了。因为酒好,来买的人接踵而至……先后只三年时间,老王婆便成了当地的一大富户。

      过了三年,那道士又来了。他问老王婆:“井里的酒还好吗?”老王婆先是表示深深的感谢,可然后又说:“……好倒是好,可惜只是喂猪没有酒糟了。”那道士听了,笑了笑,便拿起笔在她家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说——

      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
      井水做酒卖,还道猪无糟。

      题完,便头也不回地飘然而去。而那口井从此以后也就不再涌酒了……(见明代江盈科《雪涛小说》)

      ——这也是一种人心不知足啊!古人说:“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这则故事不正是最生动最形象地告诉人们这么一个道理吗!

    难洗当初一面羞

      明代时候,湖南有两位同窗,一姓程,一姓郑。程某先中了进士,被授为咸阳县令。郑某因家贫难以自给,于是便借了路费来到咸阳找程某以求接济。谁料程某一阔脸就变,竟然拒而不见。更有甚者,郑某在无奈之下,乞求给几文钱以作回乡路上之需,程某也一毛不拔……有道是天道好还,后来,郑某也终于“金榜题名”,并被派往直隶去检察吏治。而此时程某已因事被降调为直隶(旧省名。相当于如今河北省)所辖的获鹿县县丞(县令的辅佐),不久,程某又被告贪污;于是郑某便前来获鹿县查处。程某得知郑某前来,便早早远道前往迎接,一路上又叨叨叙说旧日情谊不止,并希望能拉自己一把;郑某听了只是笑而不答。

      一天晚上,郑某设宴招待程某,并请戏子演戏以助兴。该戏是戏子们领郑某之命而临时编演的——有甲乙两只老虎:甲虎独自在大吃一只羊,乙虎十分饥饿,踞于一旁眼巴巴地盯着甲虎,甲虎全然不顾,反而大吼一声便衔着羊走了。后来,乙虎捕得一头鹿,而此时此刻甲虎更是饿极,便前来分食……这时出来了一位山神,为之判道——

      昔日衔羊不瞅睬,今朝获鹿敢来求!
      纵然掬尽湘江水。难洗当初一面羞。

      瞅睬:看顾、理睬之意。程某看了此戏,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知道乞求已无济于事,于是便不得不交出官印,徒步回乡而去。(见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

      这出小戏,简直是一个精彩的小品,有声有色,编演得好!特别是山神的这道判词,极为巧妙地将“衔羊”音谐咸阳,将“获鹿”双关获鹿(县),把程某那无情无义,又贪婪又势利的丑恶嘴脸彻头彻尾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对待程某这类人物,必须如此这般,方能使人解恨!

    满面松烟不识羞

      在现实生活之中,往往总有那么一些好虚荣、好炫耀的人们。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中所说的一位“御史大人”(据焦竑《玉堂丛语》:此公叫刘文安)便是这样的人物:他的职位本来与某主事平行,可是为了显摆,就是在移交给主事的公文上也总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大大的。当时有位职方郎中(掌管军用地图的官员)叫王伟,他对此就很看不惯,于是便写了一首诗讽刺说——

      诸葛大名垂宇宙,今人名大欲如何?
      虽于事体无妨碍,只恐文房费墨多。

      诸葛:指诸葛亮。事体:犹事情。文房:官府里掌管文书之处。

      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五说:“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王伟此诗的第一句即借用于此。“今人名大欲如何?”一说“大名”,一说“名大”(指把名字写得很大),一颠一倒,其辛辣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虽于事体无妨碍,只恐文房费墨多”,这后两句写得十分幽默,可在这幽默之中更是把这位“御史大人”奚落的不亦乐乎。

      想必是这首诗正切中时弊吧,于是很快便不翼而飞。当时有位书生见了,立即“自告奋勇”,“替”这位“御史大人”写了一首“代答”诗,说——

      诸葛大名垂宇宙,我今名大也从先。
      百凡事体皆如此,费墨文房不用钱。

      “也从先”,是指跟着前人学的——意谓这是一种通病。“费墨文房不用钱”——费墨有文房,又用不着自己掏钱,与自己有什么干系?这首诗名为“代答”,实际上是“加油添醋”,更是进一步嘲讽了这位“御史大人”,或者说是像这位“御史大人”一类的人物……

      后来,王伟升任为兵部侍郎(兵部的副职官员),官职大了,名气也大了。有一位朋友前往祝贺时便同他开玩笑说:“如今大名属于你了。”言外之意是:如今你也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大大的了。王伟听了,于是便又写了一首诗说——

      诸葛大名非用墨,清高二字肃千秋。
      于今一纸糊涂帐,满面松烟不识羞。

      ——诸葛亮的大名,并不是用墨写出来的,而完全是在于他的“清高”(纯洁高尚)使千秋万代的后人“高山仰止”的结果!一个人如果不在“清高”二字上做文章,而只是“满面松烟”,靠用墨(为松烟所制)把自己的名字写大,以为这样就有了“大名”,那就本末倒置,成了“一纸糊涂帐”,连羞耻都不认识了……

      王伟的话无疑是对的,同僚们见了此诗之后,“满面松烟”(即大写其名)之习,竟一时间有了改变……

    一条黑路两人忙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绝大多数读书人所走的几乎千篇一律都是这样一条路:读书、科考、中举、做官……一句话,为了功名,为了利禄而劳碌、而奔波……

      有一则故事说:从前,有两位官人,一位要去荒远的地方任职而经过家乡,另一位因任满待调也暂时住在家中;他俩都年事已高。一天,两人同去拜访赵东山——他们都是同窗好友。三人相见好不高兴,于是又是品茶叙旧,又是饮酒吟诗。当时,赵东山的庭院里有两个木匠正在拉大锯锯木头,三人即以此为题……赵东山随口吟咏道——

      一条黑路两人忙,傍晚相看鬓已霜。
      你去我来何日了,亏他扯拽度时光。

      黑路:指弹在木头上的墨线,也暗指仕途。鬓已霜:指满头的锯屑,又双关两人的年事……此诗表面上是说两个木匠拉大锯依着墨线锯木板,而实质里则是惟妙惟肖地讽刺了两位好友“傍晚鬓霜”了还在为功名、为利禄而“扯拽”不止……

      两位好友听了,立即明白是赵东山在讽刺自己(可谁又能说讽刺得不对呢),于是你看我,我看你,两人相互叹息了好久,最后终于决定:辞官回家。(见《古今谭概》)

      ——是啊,孔老夫子的一句“学而优则仕”的“名言”,千百年来,诱引着多少读书人为之“帆力劈开千顷浪,马蹄踏破五陵青”!但是,凡事须有节,一个人都到了钟鸣漏尽了,还为什么非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黑”呢?

    不带些儿官样回

      在封建社会里,衣锦还乡从来都是被看作极其荣耀之事,于是往往总要大吹大擂一通,大有不惊天也得有动地之势——《古今谭概》里所说的明代时候有个长沙籍的京官还乡便是如此:他自鸣得意,专门雇请了一帮吹鼓手,凡有宾客来访,便大吹大擂,好不威风,好不热闹。一天,有一位老朋友来访,见到这番情景,很是反感。双方落座之后,在寒暄之中,当这位京官问起近来读什么诗时,这位老朋友便特意说:“近来我读孙凤洲诗,其中有《赠欧阳圭斋》一首,深感其味无穷。”说着,便随口吟诵了起来——

      圭斋还是旧圭斋,不带些儿官样回。
      若使他人登二品,门前箫鼓闹如雷。

      孙凤洲,元代诗人。欧阳圭斋,即元代欧阳玄,官至翰林学士国子祭酒,属二品大员;是宋、辽、金三史的编修者之一,以文章著名于时。

      好一个欧阳圭斋!堂堂的一位朝廷大员,回家省亲,竟然一切依“旧”,不带丝毫的官样——难得!拿这个京官与欧阳圭斋一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特别是此诗的后两句,“若使他人登二品,门前箫鼓闹如雷”,就像是当年的孙凤洲有先见之明,早料到后来有这样一个长沙籍的京官好带官样,因而专门为他写备以与欧阳圭斋比照似的——这京官听了,当即醒悟,愧耻无以自容,于是便传令撤掉了门前的吹鼓手……

      历史早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但是尽管如此,封建社会终究还没有成为遥远的过去,“衣锦还乡”的遗习遗风,就是直到今天还是时有所见,时有所闻。我说,那些染有此习此风的人——推而广之,所有那些好带官样的人——真有必要好好读一读孙凤洲赠欧阳圭斋的这首诗……

    空里得来空里去

      从前,南京有一位守备(武职官员),家藏万贯,十分富有。但他觉得人生苦短,难以永享荣华;为了能使自己长生不老,于是便在家里修建了一座玉皇阁,用黄金白银制作了一个炼丹炉,并请来了一位方士为他烧炼仙丹。守备对那方士很是信任;方士知道守备有一个珍贵的玉绦环(系有丝绦的玉环,古人常佩之以祈福),心中非常爱慕,因而便说:“玉皇大帝最好系佩玉绦环。”守备听了,便立即把它献了出来……后来,有一天,那方士忽然不知去向,那玉绦环和炼丹炉也同时不翼而飞。事后,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当时有位诗人叫许石城,还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堆金积玉已如山,又向仙门学炼丹。
      空里得来空里去,玉皇原不系绦环。

      已经是金玉堆积如山了,可人心不知足,又想去烧炼仙丹,去做神仙。世界上哪来有什么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又听谁说过玉皇大帝好系玉绦环?一心一意尽是做美梦,鬼迷心窍了,因而连最起码的四五六也分不清了。这样,哪里还有不上当受骗的呢?不过,让骗走的这些东西,全是搜刮而来,“空里得来空里去”,活该!

      这则笑话见于《古今谭概》,叫《方士误人》,其实,哪里是什么方士误人,完全是这守备自己误了自己……

    吓得床儿怕

      从前,苏州有个姓陆的“大诗人”,平日里总是自命不凡,老是以“老大”自居;而其实呢,并没有多少了不起的本事。有一天他作诗咏枇杷树说——

      一株枇杷树,两个大丫杈。

      这哪是什么诗?可即使是这样,吟完了这两句,也便“江郎才尽”,下面无以为继了。幸好当时有位诗人叫吴匏庵的为他续了两句,才算凑成了一首“五绝”——

      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

      很显然,吴匏庵的这两句要远胜陆“大诗人”多少倍,但陆“大诗人”听了却连连摇头:“太脂粉气了,太脂粉气了!”——这位陆“大诗人”的见识也实在是可怜。但是,像对待任何事物一样,不要一否定就什么都连锅端;陆“大诗人”也并不是就没有一首好诗。《古今谭概》里有他的一首《雪》诗,就写得很不错——

      大雪洋洋下,柴米都长价。
      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长:上涨。

      试想,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会劈了板凳当柴烧?板凳劈了,兔死狐悲,难怪要“吓得床儿怕”了——老天爷哪里是在下雪,简直是在下杀人的刀啊!

      这首打油诗,从表面看,似乎很有几分可笑,但透过一层,在这滑稽可笑的背后却是一个凄惨悲凉的世界……

    —应化雨

    夏五官人罔谈彼

      在我们的汉语里,有一种用歇后法构成的熟语叫歇后语。比如:“有钱难买金生丽(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等等。有歇后语,进而便有歇后联、歇后诗……《古今谭概》里有一首诸理斋的诗便是歇后诗,很有意思。说:从前在凤林(今甘肃临夏县南)有个叫夏五的人,他个子很矮小,而妻子却人高马大,夏五仅仅齐了他妻子的。他家有一位教师叫诸理斋,一天见夏五与他的妻子站在一起,一个那么高大,一个那么矮小,觉得十分好笑,于是便作了一首诗开玩笑说——

      夏五官人罔谈彼,夏五娘子靡恃己。 
      有时堂前相遇见,刚刚撞着果珍李,

      从前的“小学”课本《千字文》里有这样的话:“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果珍李奈,菜重芥姜”(不要谈论他人的短处,不要仗恃自己的所长;李与奈都是珍贵的水果,芥与姜都是贵重的菜蔬)。诸理斋巧妙地把“短”、“长”与“奈”(谐“奶”)都给一一地“歇后”了,但是只要读过《千字文》的人们,一看便会知道是什么意思。试想,要是你见了夏五与他妻子站在一起的这番情景,能不感到好笑吗?

      这个诸理斋也真会开玩笑,也真会挖苦人!

    尺有短来寸有长

      在日常生活里,你我之间原本无所谓有什么高下之分、贵贱之别,可有些人却非要在那里争个我高贵你低贱不可。以前,有一则“茶酒争高”的寓言故事,里边的茶与酒便属于这样的角色。一天,茶对酒说——

      战胜睡魔功不少,助成吟兴更堪夸。 
      亡家败国皆因酒,待客如何只饮茶?

      ——把自己吹到了天上,把人家踩在了脚下……其实,“助成吟兴”的多该是酒,当年李白“斗酒诗百篇”,便是最好的明证。至于“亡家败国皆因酒”,则更是言重了。再者,“待客”也未必“只饮茶”……

      酒听了马上反击说——

      瑶台紫府荐琼浆,息讼和亲意味长。 
      祭祀筵宾先用我,何曾说着淡黄汤?

      瑶台、紫府:指神仙所居住的地方。荐:进用之意。琼浆:比喻美酒。息讼:平息打官司。淡黄汤:指茶水。

      ——酒丝毫也没有比茶来得高明。它所使用的也是同样的伎俩:把自己夸成一朵花,把别人贬成豆腐渣……

      茶与酒各夸己是,互攻他非,双方争战得好不热闹。这时,水跑出来“调解”了——

      汲井烹茶归石鼎,引泉醸酒注银瓶。 
      两家切莫争闲气,无我调和总不成。

      石鼎:一种陶制的烹茶用具。银瓶:指酒器。听了水的“调解”,茶酒都无言以对——故事到此也就没有下文了。(见冯梦龙《广笑府》)

      不言而喻,说故事者自然认为水的“调解”是完全对的了。但是,我与说故事者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茶、酒之争实属无谓,应该给与无情的嘲讽。而对于水,我则认为它的表演比起茶、酒来更是令人感到肮脏。你看,“两家切莫争闲气,无我调和总不成”,两个巴掌将茶、酒一一打翻在地,然后再收回手来把全部功劳都统统揽到自己的名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水的所作所为,不正像那个“得利”的“渔翁”吗?在我们的生活中,像这种“渔翁”式的人物虽然不能说到处都是,但也决不是少数,大家可要当心啊!

      把说开去的话拉回来,那么如何来调解茶酒之争为是呢?也许这样较为好些——

      战胜睡魔靠茶水,筵宾祭祀荐琼浆, 
      两家何必争闲气,尺有短来寸有长。

    何不烧银养自身

      古往今来,专卖“狗皮膏药”的人数不胜数,而其中之最,无疑要数那些所谓“身怀烧丹术绝技”的方士们了。他们说,他们能够将普通的金属烧炼成白银,烧炼成黄金。如果真能如此,那当然太好了。但是,请问一句:又有谁见过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因此而成了百万富翁的呢?明代姜南《风月堂杂识》中有林屋山人俞琰的一首《戒烧丹诗》说得好——

      破布衣裳破布裙,逢人便说会烧银。 
      若还果有烧银术,何不烧银养自身?

      这里没有说“会烧金”,而只说“会烧银”,其实,就是“会烧银”,也早该是腰缠万贯了,还何至于“破布衣裳破布裙”!一副行骗者的嘴脸昭然若揭。道理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可是在现实生活里有多少人还是常常一样地上当受骗——上当受骗的原因或许很多,但是完全可以肯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实在是在于不动脑子啊!如果遇事多动动脑子,多问它几个为什么,我想,上当受骗的时候肯定会少得多。譬如说那些“江湖医生”吧,他们说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但事实上他们十有八九都是庸医。试想,要是当真有那么高明的医术,那他们还何苦要成天价到处奔波呢?再者,由此说开去,还有那些广告什么的,愈是吹得神乎其神的,其实你就愈得当心在意……

      ——世界上的许多事,大凡都可以依此类推……

      冯梦龙《古今谭概》里有一则故事与此大同小异,现将其附录如下:有一个江湖术士去见唐伯虎,把烧炼的妙术吹得神乎其神。唐伯虎说:“有这样的妙术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烧炼,而要将它赠送给我呢?”术士说:“只恨我福浅,我看的人多了,你长有仙风道骨,再也没有谁能比得上你了。”唐伯虎笑着说:“那就这样吧,我出仙福,我在城北有一间空房,很僻静,你就到那里去替我烧炼吧,炼成以后,你我均分。”这术士听了还是没有醒悟过来。过了几天,他又去请唐伯虎为他的扇子题诗了。唐伯虎为之题道——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便说会烧银。 
      如何不自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好个唐伯虎,就是不上他当受他骗!还有,也不知这术士看了唐伯虎此诗之后,能否有所醒悟?

    东方日出三分白

      明代时候,朝廷设有巡按御史,他们常常被派往各省去巡察。(明代)周元暐《泾林续记》里有一则“续记”说:有一天大清早,三位县令去拜访一位前来巡察的御史,等候了好久还不见开门,于是他们便在院子里席地而对饮起来。其中一位说:“我出一酒令,如有不能对者则罚酒一大杯。”当时正旭日东升,便出令说——

      东方日出三分白,日落西山一点红。 
      北斗七星颠倒挂,牵牛织女喜相逢。

      另一位见旁边有一处荷池,正荷花盛开,当即便对道——

      一湾流水三分白,出水荷花一点红。 
      映水莲房颠倒挂,鸳鸯戏水喜相逢。

      第三位县令沉思一阵,无以为对。正在此时,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说是乡村人娶媳妇。于是“茅塞顿开”,说——

      村里妇人三分白,口上胭脂一点红。 
      两耳金环颠倒挂,洞房花烛喜相逢。

      三则酒令虽然没有多少意思,更没有多少诗味,但作为一段笑话供人在茶余饭后说说笑笑,于身心健康也不无裨益。

    我拜君时六月六

      明代时候,苏州有两位朋友:一位叫毛栗庵,一位叫杨南峰。一天,毛栗庵去拜访杨南峰;事也有巧,杨南峰正在洗浴,没能见面。过了一段时间,杨南峰来回访毛栗庵。毛栗庵因为吃了上次杨南峰的“闭门羹”,一直耿耿于怀,老是思谋着如何给以报复。现在听说杨南峰来了,认为正是一个报复的好机会,因而也便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说在洗浴——拒而不见。杨南峰明白:这是毛栗庵对他上次因为洗浴而没能相见的回报。他对毛栗庵的这种做法很生气,于是便在自己的名片上题了一首诗说——

      君来拜我我洗浴,我来拜君君洗浴。 
      君拜我时四月八,我拜君时六月六。

      题完,留下名片便扬长而去。(见《笑笑录》)

      吴方言:浴,音如“意物”之快读;六,读如陆;六月六:吴地习俗为猫狗洗浴之日;四月八:为佛的诞辰,九龙为之灌顶……这样一来,一是猫狗,一是佛,到底是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呢?不用说也一清二楚。

      ——这两位朋友也真够难得的了,一位太好使气,一位也太不包涵——其实,既然为朋友,相互之间就应该多多地忍让,多多地宽容才是……

    鲁班门前掉大斧

      在安徽马鞍山西南的翠螺山山麓,有一处紧靠长江的名胜叫采石矶,加之这里有李白的坟墓(衣冠冢),因而历来游人如织,络绎不绝。不知是为了凭吊,还是为了怀古,在李白墓的周围到处都写满了游人们所题咏的诗篇。有位游人他觉得在李白面前题诗,未免太不自量、太过可笑了,于是便在其间写了一首诗说——

      采石江边一抔土,李白诗名曜千古。
      来的去的写两行,鲁般门前掉大斧。

      一抔土:犹言一捧土,在此指李白之墓。鲁般:即鲁班,也就是我国古代的巧匠公输子。掉:耍弄。(见《笑笑录》)

      李白,是我国盛唐时候的一位伟大诗人,其诗其名,有如日月丽天,光曜千古。来来往往的游人们总好在李白面前你写几句,他写两行,这真是犹如在鲁班门前耍弄大斧,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这首诗把那些在李白墓周围写诗的游人们当真挖苦、讽刺了个痛快!但是看来这位游人一定是忘记了,忘记了他自己也是这“来的去的写两行”者之一,忘记了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在“鲁般门前掉大斧”呀……

      古时候有一则寓言,叫“五十步笑百步”,而这不又是一则精彩的“五十步笑百步”吗——嘲笑他人,其实也就是嘲笑自己!

    一个佳人两丈夫

      自从宋代建炎以来,时俗便开始崇尚“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当时有一种说法:“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这种时俗,到了明代则更是“变本加厉”:凡遇科考,应考者只要在文章中引用几句“三苏”的文字,便能得到试官的赞赏而被录取;否则,哪怕你的文章再好,也只能是名落孙山。当时有一位考生多次应考而多次落第,后来他说:“大家都有苏子可依靠,难道我就没有吗?”于是,在再一次的应考时他也引用起“三苏”来:“苏子有言……”,“苏子尝云……”,“此苏氏所谓……者也”。试官见了,便在其试卷上吧批道:“此子平时尚能留心于三苏……”下文不用说也知道:他被录取了。但是,那试官他哪里知道这位考生所引用的“三苏”,不是彼“三苏”,而是此“三苏”:一是战国时候的纵横家苏秦,二是汉代的文士苏竞,三是南北朝时期十六国之前秦的女诗人,也就是织回文锦的那位才女——窦滔之妻苏若兰(蕙)!

      对此,这位考生他该说什么来呢?他感慨不已,便特地写了一首诗说——

      曾见东坡面目无,试官惊得震苏苏。
      分明指与平川路,一个佳人两丈夫。

      “分明指与平川路”,这是当时的一句俗语,其意是指明前途或迷途,这里是明白相告的意思。

      “东坡”,即苏东坡(轼),在此也泛指“三苏”。“震苏苏”,语出《易经》,“苏苏”,畏惧不安的样子,而在此又正好双关“三苏”。将这首诗翻成大白话来说,就是:试官开口闭口是“三苏”,一见了“三苏”的文字,就震惊得不得了,其实,你又何尝见过“三苏”的面目——认真地读过“三苏”的文章? 让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这里所引用的“三苏”,一个是“佳人”:苏若兰;两个是“丈夫”(“丈夫”一词古代只限于指成年男子,与今之妻称夫不同):苏秦与苏竞!(见《笑笑录》

      可怜,可悲,“一个佳人两丈夫”都不知道、分不清,如此试官还有何脸面说什么“三苏”! 但是,尽管如此,可他还是一样占据着试官之位,在那里说“三苏”,不吃菜羹而吃羊肉……你又该咋说?

    青枝一夜透千梢

      明代时候,吴江(属今江苏苏州)有个叫祝麟的县令,此人刚上任时常常总是以风骨和气节自命,因而一时间颇得当地老百姓们的交口称誉。

      当时吴兴(今属浙江湖州市)南浔镇有个姓董的财主,有数万亩田产在吴江。这董财主因为有所依仗,长期以来总是肆无忌惮,对佃户们千方盘剥,百般刁难;大家无不叫苦不迭。祝县令得知此事之后十分气愤,便下定决心要好生治他一治,为佃户们出口气。无疑这是深得民心的大好事,老百姓们,特别是佃户们无不为之纷纷叫好。但是,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董财主那里;董财主岂肯坐以待毙?于是他马上便将此事飞报给当朝的董吏部(掌管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的最高长官),而董吏部当即便派了一个姓沈的医生和一个叫叶六的书吏,连夜前往吴江,给祝县令送去了许多钱财……就这样,翻手之间事情就不了而了了——董财主依然故我;而佃户们一样被盘剥、被刁难。较之原先所不同的,只是这祝县令的风骨、气节一下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董吏部号青芝;姓沈的医生号春宇;书吏叶六,六,吴方言读如陆;吴江人称现钱为稍。事后,有人利用谐音(以竹谐祝,以春雨谐春宇,以叶绿谐叶六,以青枝谐青芝,以梢谐稍)和双关的修辞格写了一首绝妙的讽刺诗讽刺说——

      吴江劲挺一茎竹,才逢春雨便叶绿。
      青枝一夜透千梢,登时改节弯弯曲!

      此诗与本事见明代沈德符《蔽帚斋余谈》。

      竹子,不屈霜雪,四季长青,宁折不弯,劲节凌云……而眼前这一茎“劲挺”的吴江之“竹”呢,“才逢春雨便叶绿”(意为俯仰随人),“透千梢”之后,一夜之间便“改节”而成“弯弯曲”了!由此可见,此“竹”并非是劲挺之真竹;同时也深刻地说明了“朝里有人好办事”和“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 一个人应该有风骨、有气节,但是,要做到如此这般又谈何容易! 从上述看来,如果不具备如下两条:一、不怕丢掉乌纱帽,二、金钱面前不动摇,而在那里大谈什么风骨、气节云云,充其量也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如何弟子坐春风

      从前,甘肃庆阳以北地区的水质不好,又咸又苦,因而当地的人们只得在冬季收集积雪贮藏于地窖之中以供饮用。明代沈德符《蔽帚斋余谈》说:庆阳所辖的环县有两个教官,一住东斋,一住西斋,他们事先约好,下雪时一起收雪,然后均分。一天,西斋收的雪多,东斋要求践约均分而西斋不肯,于是双方便在堂前大争大吵了起来。本可一让两有,结果一争两丑。当时有人曾就此写了一首诗讽刺说——

      连城瑞雪满瑶空,或在西阶或在东。
      两个教官争不了,如何弟子坐春风。

      真是叫“如何弟子坐春风”啊?

      ——“坐春风”,比喻受到良好的教育,犹如沐浴春风。(朱熹《近思录》说:朱光庭到汝州去拜见名儒程明道,归来之后对人说:我“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按说,身为教官,本应为人师表,事事都严以律己,给人以榜样才是。可眼前这两个教官却为分雪这一区区小事而争吵不已,如此,又怎么能给弟子们起表率作用,给弟子们以良好的教育呢?——实在反诘得好!

      汉代的辞赋作家扬雄说过:“师者,人之模范也。”真不知道这两个教官听说过这话没有?

    各自开户牖

      沈德符《蔽帚斋余谈》说:从前洛阳有个叫长脚王的衙役,向来不识之无,更不知吟诗为何物。可是世界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一天,他突然跌到昏厥在地,等苏醒过来之后,竟然从此茅塞顿开,便会吟风弄月了;而且还见什么就能吟咏什么。他的所吟所咏,前两句往往比较粗俗,可后两句则颇有意趣。他有一首《蜂房》诗说——

      好个蜂窝儿,恰似半节藕。
      同堂生子孙,各自开户牖。

      其实此诗的一二两句也并不粗俗,把蜂窝比作“半节藕”,既形象,又新鲜。“同堂生子孙,各自开户牖”,这后两句则的确是意趣非常。户牖,就是门窗,可引申为门户。同是子子孙孙,却各各自立门户,我只顾我自个,你只顾你自家,“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寥寥十个字便把如纸厚薄的世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真不愧是一首好诗。

      ——宋代言严羽《沧浪诗话》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作诗自有一种才调,并不是全靠读书)此话不无道理,而这长脚王的会吟诗则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休信山家吉与凶

      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说:明代时候,杭州有一位武职官员叫吴东升,享年80岁。在临终之前,他写了一首《临终诗》嘱咐儿孙们说——

      嘱咐儿孙送我终,衣衾棺椁莫丰隆。
      停丧只好经旬外,出殡须行径路中。
      念我行藏无大过,请僧超度有何功。
      掘坑埋了平生事,休信山家吉与凶。

      行藏:犹言行迹。经旬:十天。径路:小路。超度:佛教、道教用语,说诵经拜忏可以救度死者超越苦难。山家:泛指僧道。

      此诗的大意是:办丧事要从俭;停丧时间只可十天,不要长了;出殡时要走小路,不要招摇;我平生的行迹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无须请僧人做道场为我念经超度;只要挖掘个坑埋了就是了,切不可听信僧道们的一派胡言乱语……

      当时杭州有“奢于丧而缓于葬”的陋俗,停丧往往几个月甚至几年,吴东升不为困扰而主张反其道而行之,难得,难得!梁绍壬说:人们“当奉此诗为玉圭金臬(准则典范)。”可是三四百年过去了,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把丧事大办特办,在那里听信“山家”们的一派胡言乱语——真是可怜得连一个三四百年前的古人吴东升也不如啊!

    劝君休争大与小

      每个人都有眉有眼有鼻有口,它们各司其职,并无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可是有一天它们却相互间突然争吵了起来——

      首先是口质问鼻子:“历来都是功高者居上,无能者居下。可你何德何能,却竟然要居我之上?”

      鼻子说:“我能闻香识臭,然后你才能决定吃与不吃;所以我要居你之上。反过来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本领?”

      于是,口便吟诗一首,说——

      心中欲说口先张,读书读史读文章。
      食尽人间多美味,陈言陈语献天王。

      (陈:为上言、述说之意。天王:即天子。)

      鼻子听了,甚为不服,也吟诗一首,说——

      休笑鼻孔无因由,知香知臭是鼻头。
      鼻头若无三分气,盖世文章总是休。

      (因由:理由。)

      鼻子吟完,得意忘形,转而对眼睛挑衅说:“贤兄,可请问你为何又要居我之上呢?”

      眼睛说:“我能察颜观色,望东盼西,难道这功劳还小吗?”接着也吟诗一首,说——

      秋波湛湛甚分明,识书识宝识金银。
      世人不与吾同走,白日青天去不成。

      口听了呐呐无言。可过了一会,它又转向眉毛问道:“可你又有什么用呢,却要高高在上?”鼻子与眼睛也紧跟一起发难。眉毛听了,当即吟诗一首,说——

      休侮双眉没志量,先年积祖我居上。
      若把眉儿移下去,相看成甚好模样?

      (志量:志向和抱负。积祖:犹如累世、世代。)

      鼻子听了,说:“我们与你是论功能,而不是与你论模样!”

      于是,它们又喋喋不休地争吵了起来,而且各不相让。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耳朵出来相劝道:“'君子无所争’,这是古人的明训。我有  几句俗话奉劝诸位。”接着,也便随而吟诗一首,说——

      我每从幼两边分,会合人头寄此身。
      劝君休争大与小,列位都是面前人。

      (我每:即我们。)

      这则故事见于明代无名氏的《华筵趣乐谈笑酒令》。它原本是嘲谑士林宦海中人争座席之作。由此及彼,推而广之,对于现实生活中那些好争个我高你低、我贵你贱的人们,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讽刺。



    幽闺深院度春风

      明代无名氏《华筵趣乐谈笑酒令》里有一则黄雀、蚊子、酒蚃(酒醋上的小飞虫)相会,各说自家本领的故事。其中有蚊子与鳖的一段对白十分有意思。

      蚊子说——

      幽闺深院度春风,黄昏寂寂没人踪。
      红罗帐里佳人睡,被我偷来一点红。

      鳖说:佳人睡醒,一掌打下,如何计较?

      蚊子说:见此好风光,就死便何妨!

      ……

      ——平时曾听得有人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同蚊子简直是一个腔调!如果当真“言行一致”的话,则完全可以断言:他即使不是蚊子(当然他不可能是蚊子),也一定是蚊子的徒子徒孙……

    风寒月黑夜迢迢

      明代时候,苏州有一位老秀才叫沈文卿,家中一贫如洗,但为人却十分风趣。于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读书一直读到深宵。当他刚一吹灯上床时,便见悄悄地进来了一位梁上君子。那梁上君子在他家摸来摸去,摸了大半天也一无所获,在大失所望之余正转身要走,这时沈文卿不慌不忙地开口了:“实在对不起,有劳你白来一趟。我赠送你一首诗如何?”说着便随口吟了起来——

      风寒月黑夜迢迢,辜负劳心此一遭。
      只有破书三四册,也堪将去教儿曹。

      (此诗与本事见于明代吴安国《累瓦编》,也见于《笑笑录》)

      夜迢迢:即夜深之意。辜负劳心:对不起,有劳于你。儿曹:儿女们。看了此诗,或许有人会说:这位老秀才也太迂腐、太可笑了。其实细思细想起来,又何迂腐、可笑之有?在这看似迂腐、可笑之中,它正包孕着一种希望、一番道理呢。两千多年前的《礼记?学记》说:“建国君(治理)民,教学为先。”要使每个人都有良好的道德风尚,办法或许有许多条,但其中最根本、最重要的一条,毫无疑问肯定是:注重教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通过读书、教育,从而不断地提高绝大多数人的文化素质、道德观念。当真这样,我想,小偷——其实又何止是小偷——肯定会少得多、少得多……

    原来世上无直人

      据说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珍藏有一幅明代画家李士达所画的《三驼图》:上面画着三个驼背,一个提着一盒点心,一个作问讯的情状,再一个则仰面朝天拍手哈哈大笑;在画面上方的空白处,有一首为钱允治的完全是大白话的题诗,说——

      张驼提盒去探亲,李驼遇见问缘因。
      赵驼拍手哈哈笑:原来世上无直人。

      这首题诗真可谓是匠心独运!

      此画就其画面看(假如没有这首题诗),说实话,人们大概很难知道它的意向;可此诗往上一题,你立即便会惊叹不已——三人为“众”,而这“众”一 一全都是驼背。驼背者脊梁骨不直之谓也,“原来世上无直人”,一语双关,既关画面,更关世情——它对封建社会的揭露,真可谓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直接在画上题诗——诗画联姻——多说最先创始于苏东坡,随着便逐步形成为我国国画艺术的一大特征而被历来国画家们所珍视。有鉴于此,更有鉴于一首好题诗(或者一则好题跋)对于一幅画所起的“添花于锦”的大作用,我说,大凡从事于国画艺术的艺术家们——特别是年青的国画艺术家们,在不断加深国画艺术自身造诣的同时,实在大有加强文学,特别是加强古典诗词素养的必要……

      附录:又见明代画家文谦光也有一首题《三驼图》诗十分绝妙。特抄录如下——

      形模相肖更相亲,会聚三驼似有因。
      却羡渊明思归早,世途只见折腰人。

      折腰:这里是指屈身事人之意……世上只有一个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他却早已辞官归耕,而今世途所见,则除了折腰人,还是折腰人……

    半轮残月掩尘埃

      朱光潜先生在其《诗论》一书中说:“谜语……是中国描写诗的始祖”,“许多谜语都可以作描写诗看。”反之,我说许多描写诗(咏物诗),如果将其诗题隐藏起来,则也完全可以说它们是一则则的谜语。下面说几首这样的描写诗(咏物诗)——

      (一)

      宋代时候,毗陵郡(其治所在今江苏的常州)有一位姓李的女子,才十六岁便很喜欢吟诗,而且其诗往往多有佳句。她有一首诗说——

      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
      想见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依稀:模模糊糊之意。开元:唐玄宗的年号。)

      此诗见于宋代彭乘的《墨客挥犀》。但有一则传说《墨客挥犀》中却没有。说:李女刚写好此诗,还没有来得及冠以诗题,便被一阵风吹到窗外去了。正巧,这时有一个牧童放牛归来从此经过,见吹来一张白纸,拾起来一看见上面写着四句诗。牧童见此诗尚无诗题,于是便将自己刚刚捡来的一物包于该纸之中,然后扔回到那窗户里去。李女见了其中所包之物,便笑了起来:“啊,这牧童真聪明,他给我将诗题加上了……”

      你猜,这牧童所包的是什么东西?

      (二)

      唐伯虎是我国明代时候的一位著名画家。传说有一天他前往杭州西湖去游玩,当他过了昭庆寺而漫步来到断桥时,见围着一堆人,于是也便前去观看。原来大家是在议论那桥栏上写着的一首叫人填字的诗——

      ○看○○色,○听○○声。
      ○去○○在,○来○○惊。

      唐伯虎略加思索,便填补说——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

      果然是一首好诗——人们见了都说填补得绝妙。其中有一位书生还说:“此诗不但添得绝妙,要是把它当作诗谜看,还是一则极好的诗谜呢。”

      你能猜中这首诗如作谜语看,其“谜底”是什么吗?

      (三)

      有一天,唐伯虎于大清早起来便挥毫画了一张画。画画成之后,还感到意犹未尽,于是便又在该画上方的空白处题了一首诗——

      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他夫人见了画和所题之诗,连连称赞说:画画得好,诗也题得好。过了一会又说:“这首诗同时还是一则很好的诗谜呢!”从此以后,这首题画诗果然以一则诗谜流传了开来(只是在流传中因时间长了与原诗在词语上稍有了一些不同)——

      一朵红花头上戴,锦衣不用剪刀裁。
      果然一个英雄汉,一唱千门万户开。

      大家猜猜看,这首题画诗是题什么的——或者说,这则诗谜的谜底是什么?

      (四)

      明代朱厚熜登基做了皇帝,帝号叫明世宗。该用什么年号好呢?于是便传旨征集。有位文臣思量再三,认为有两字是再好不过了。随着他便将这两字,连同一首赞美这两字的七律一起上呈朱厚熜——

      士本人间大丈夫,口称万岁兆民呼。
      一横永镇江山地,二竖久安天下图。
      加子加孙加爵禄,立天立地立皇都。
      主人自有千秋福,月满乾坤照五湖。

      朱厚熜看了这两字,又看了这首诗,赞不绝口:“甚佳!甚佳!”于是当即便决定以之作为年号。

      你能猜中这首七律所赞美的是哪两字吗?

      (五)

      清代嘉庆年间,湖北有一位叫陈沆的秀才赴省城应考,在船上,艄公见他是位读书人,便说了一则诗谜让他猜。其诗谜是——

      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骨瘦肌黄。
      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泪水汪汪。

      陈沆想了想,便说出了谜底。艄公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这则诗谜的谜面多像是一位可怜的小媳妇在诉说她苦命的身世!但实际上其谜底却与此毫不相干。其谜底到底是什么呢?望大家好好猜猜看。

      描写诗——诗谜,诗谜——描写诗,两者之间有多少相似,以至于相同之处……对于创作描写诗(咏物诗)的人来说,真应该向许多的诗谜好好学习,好好借鉴。

      (上述五则诗谜的谜底,或者说是描写诗的诗题请在本书中寻找。)

    满眼河山满眼泪

      明末清初时候,山西有一位大名医叫傅山,他医道高明,同时还长于文学,工于书画。据说,他给人治病有三条原则,即穷人穷治,富人富治,死人死治。如有一次一位老农前来求医,傅山看了病之后给他开的处方是:每天吃十个焦红枣和五个炒枣仁。吃了不久,病就痊愈了——这叫“穷人穷治”。又如有一次,有个大掌柜得了重病前来求医,傅山看了病而后说:“还有一线希望,只是怕药引子难以找到。”大掌柜说:“只要能治,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傅山给他开的“药引子”是:人脑百个,盘龙草百条。大掌柜一见可吓坏了:“人脑百个到哪里去找呀?盘龙草又是何物?”傅山说:“人脑百个是难找,不过可用破毡帽来代替。盘龙草么就是草帽。这两种东西都越旧越好,而且还必须于每天大清早自己亲手从车夫与挑夫的头上去收集。”消息一传开,人们都以“奇货可居”而高抬其价。大掌柜花费了不少时间,同时也破费了许多钱财,好不容易总算把这两样“药引子”找齐了,于是便赶忙来找傅山开方。傅山说:“你的病是为了挣钱而绞尽脑汁致使伤心损脑。这段时间来,起大早,不用脑,病自然也就好了,无须治了。”大掌柜一听,顿时醒悟,感到全身松快无比——这叫“富人富治”。

      下面则是一则“死人死治”的故事——

      一天,有个清府官员派人给傅山送来一张请柬:请傅山去看病。这官员原是傅山的旧时同窗,当年曾与傅山海誓山盟:宁死不做清府之官。傅山始终如一;而这同窗呢,后来却变节成了清府的一只忠实鹰犬。傅山看了请帖,心里骂道:“死人也来请我看病!”于是,随即开了一个“方子”,密封好交给来人,说:“此方必须由病人自己亲自拆看。”这官员拿到“方子”,不看犹可,一看,顿时血涌心门,面如死灰——呜呼哀哉了。

      原来那所谓“方子”写的是一首《八满诗》——

      满洲衣冠满洲头,满面春风满面羞。
      满眼河山满眼泪,满腹心事满腹愁!

      此诗的前两句是写那个清府官员:身着满服,头顶花翎,自以为春风得意,而在他人看来简直是满面羞辱;而后面两句则是写傅山自己……一股凌然正气直冲霄汉,一腔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两相对比,真是寸目岑楼,前者何其卑下,而后者又何其崇高!还有,全诗八个“满”字又用得多贴切,多自然!

      ——对于这类没廉耻的东西,气死他活该!

    千秋万代总是松

      有一则成语叫“直言取祸”——说话直爽会招来祸害。正因为如此,所以历朝历代敢于直言者总是寥若晨星;也正因为如此,对于那些不怕取祸而敢于直言的刚正之士,人们自然要百倍地敬之仰之了。

      明代时候,朝中有位中丞叫李中,便是其中的一位难得者。《明史?李中传》说:“李中,字子庸,吉水(在今江西省中部)人,正德九年进士……授工部侍郎。武宗自称大庆法王,建寺西华门内,用番僧住持,廷臣莫敢言。(李)中拜官三月,即抗疏(直言上书)……帝怒,谪广东通衢驿臣。”高山仰止,不但当时的人们敬之仰之,就连后来叱咤风云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张献忠也为之倾倒而吊之以诗——

      山前山后都是松,地平平地柳成阴。
      桃李笑柳柳笑松,千秋万代总是松。

      此诗通篇是大白话,但却写得十分曲折、十分深刻。近代著名的文学家林纾在其《畏庐琐记》里曾将它的意思作了详尽的翻译:“所谓山前山后都是松者,未临难以前,人人咸(都)以自命为忠臣;柳成阴句,则笑其弱干随风,无气节之足言;桃李笑柳柳笑松,是俗人议论,以小人讥君子意;至千秋万岁,则岁寒后凋之意也。”如果说原来不甚了了,经这么一翻译,就是连老妪也能解了。

    李中丞——千秋万代松;千秋万代松——李中丞!一篇写得多好的《青松颂》!

      ——为人当如李中丞:刚正不阿,敢于直言……

      ——为人当如千秋万代松:高洁挺拔,气贯苍穹……

      附录:小时候曾听人说过一首《青松诗》,至今还记忆犹新。此诗与张献忠凭吊李中丞诗的内容有几分相似,而且十分通俗明快。现将其抄录如下——

      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她。
      有朝一日严霜打,只见青松不见花。

      ——但愿人们都作“山上青松”而千万莫作“山下花”!

    你敢同我洗澡去

      明代末年,辽东总兵吴三桂投降清王朝、引清兵入山海关之后,更是充当了清兵的急先锋,一路大肆杀戮陕、川的农民军,而后进攻云贵,被封为平西王而留镇云南,随而便割据一方。他自认为功勋卓著,于是便大兴土木修建所谓的功德庙来为自己树碑立传。功德庙修成之后,他得意非常,特地大宴群僚,并以山门内的四大金刚为题,令群僚们吟诗颂扬。其中有一位按察使(主管省司法的官员),此人向来对吴三桂的屈膝变节深恶痛绝,便即席吟道——

      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 
      人说你是硬汉子,你敢同我洗澡去?

      吴三桂听了,知道是在讽刺自己,于是便大发淫威,当即把这位按察使推出斩首示众。(见徐珂《清稗类钞》)

      你吴三桂重兵在握,刀把子攥在你的手心里,尽可以张牙舞爪。但是,为了一首讽刺自己的诗作而杀人,说明了什么呢?如果一方面说明了他的不可一世、老虎摸不得,可另一方面也不正说明了他的虚弱和害怕吗?一个民族的罪人,一个杀戮无度的叛贼,人人恨不得立即得而诛之。俗话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本是一团泥”的“金刚”,又怎么“敢同我洗澡去”? 一副外强中干的本性揭露无遗。

    一队夷齐下首阳

      清王朝入主中原之后,当时许许多多的读书人,出于一种民族气节,像商代的伯夷、叔齐在商代灭亡以后耻食周粟(周家天下的禄食)而逃到首阳山(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南)隐逸一样,他们拒不参加清王朝的科举而纷纷地隐逸于山林。不言而喻,山林寒苦,山林凄凉,时间一长,其中的绝大多数就渐渐地难以忍耐了。徐珂《清稗类钞》说:朝廷为了笼络知识分子,在此时也正好昭示全国:“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于是,这许许多多隐逸于山林的读书人便时不我待,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地向着考场蜂拥而来……对此,当时曾有人作诗嘲讽——

      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 
      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

      夷齐:即伯夷与叔齐。薇蕨:野豌豆与蕨菜,其嫩叶可供食用。悔杀:非常悔恨。无端:没有来由。武王:即周武王。

      伯夷与叔齐,是商代时候孤竹国国君墨胎初的两个儿子。墨胎初想要让叔齐继位,墨胎初死后,叔齐却要把王位让与伯夷。一个要让,一个不肯接受,于是兄弟二人都先后逃到了周国。后来,周武王出兵讨伐商纣王,夷齐二人牵住周武王的马缰苦苦谏阻;周武王灭商之后,他们耻食周粟而隐居于首阳山,以采薇蕨为是食,最后终于饿死在山中。夷齐兄弟二人,历来被认为是最有气节之人。诗中把那些隐逸于山林的书生比作夷齐,但是,他们可并不是“一队”真“夷齐”——当初,他们誓与清王朝对立,可如今呢,后悔了,难耐山林的“凄凉”与肚子的“难饱”,终于纷纷走出“首阳”,涌向考场了……

      一个人应该有民族气节。但是说在嘴上容易,可做起来难啊!

      看来,这次“下首阳”的“夷齐”还当真不少,竟然大大超过了考场的桌椅板凳!怎么办?办法很简单:驱赶,把他们仍然驱赶回山林里去……对此,当时又有人依照前韵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 
      从今决意还山去,薇蕨堪嗟已吃光。

      从“凄凉”中走来,又被驱赶回“凄凉”中去,真让人为之而感到“凄凉”啊……

      此事的前一半,也见之于清代顾公燮《丹午杂记》。但其嘲讽之诗不是“七绝”,而是一首“七律”,因而刻画也就更为精彩、风趣。现将其诗抄录如下——

      天开文运举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 
      家里安排新雀顶,腹中打点旧文章。 
      昔年曾耻食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 
      岂是一朝顿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

      ——读此诗时,千万别忽略了“贤良”、“夷齐”、“新雀顶”、“旧文章”等词语,否则便会趣味大减……

    查名须向榜头看

      清代康熙时候,浙江德清有位读书人叫蔡启僔,他工于诗,书法也很好;但家境贫寒,常常困不自给。王士祯《池北偶谈》说:一年冬天,他赴京赶考,路过山阳县(今江苏淮安)时,因该县县令邵某人是同乡故友,同时也想从他那里能得到一些接济,于是便前往拜访。但是谁知当他的名片递进去时,邵某人却在上面批了四个字说:“查明回报。”蔡启僔人穷志不短,他见了这四字,当即便掉头拂袖而去。到了京城,第二年一经会试,竟然高中状元!此时此刻,蔡启僔心潮起伏,回想起去年冬天路过山阳县时的情景,真是感慨万千。于是不由得提起笔来在折扇上题了一绝以寄邵某人——

      去冬风雪上长安,举世谁怜范叔寒。 
      寄语山阳贤令尹,查名须向榜头看。

      风雪:既实写当时的天气,也双关自己当时的贫寒难耐,同时更暗喻世道的炎凉。长安:帝都的通称,这里是指北京。范叔:即战国时候的范睢,他原为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因被怀疑私通齐国,几乎被打致死;他逃到了秦国,随后成了秦相。后来须贾出使秦国,范叔故意穿着破衣往见;须贾不忘旧情,可怜他贫寒,立即取出一件绨袍相赠……于是后人便以绨袍比喻故旧之情——唐代高适有咏史诗说:“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这里说的便是此事。蔡启僔在诗中引用这一典故,一方面是以范叔自比,同时也意在痛斥这位“同窗故友”的卑鄙势利与无情无义。查名:与“查明”同音,你不是叫“查明回报”吗?那你就往那金榜上去“查名”吧,查查榜头的第一名看是谁!

      一阔脸就变,全不念旧情——我不知道这位当年的“同窗故友”、而今的“山阳贤(?)令尹”,在收到此扇、随而展开之后,是什么一种心情,什么一种滋味——是依然故我,无动于衷;还是羞愧不已,无地自容?

    几家坟上子孙来

      每年三月清明,在我国民间历来都有扫墓的习俗:到先人的墓前烧上一串纸钱酹上一杯酒,以表示儿孙们的一片孝敬之心。但是,习俗归习俗,总而言之,还是去扫墓的少,不去扫墓的多。于是,有人便对此感慨不已了——清代雍正时候的大学士鄂尔泰便是其中的一位。袁枚《随园诗话》里录有他的一首《石桥扫墓》诗说——

      石桥西下白杨堆,宿草初从暖气回。 
      一陌纸钱三滴酒,几家坟上子孙来?

      石桥西下:指墓地所在之地;宿草:隔年草;暖气:指春天的暖和之气;一陌:一百文。

      ——阳春三月,暖风吹拂,白杨涨绿,宿草返青,正是清明扫墓时节。但是整个墓地却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就是连“一陌纸钱三滴酒”也有多少人不愿去烧去洒啊!真是说什么慎终追远,道什么子孝孙贤……

      鄂尔泰的感慨不无一定道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更还有另外的一种情形:老人们在时,他们大逆不道;老人们不在了,他们又是祭扫、又是嚎啕——用一句俗话说,就叫“活着不孝,死了大叫”;用唐代通俗诗人王梵志的诗说,则是“生时不供养,死后祭泥土”。对于这样的子孙们,试问鄂尔泰:你又该发什么感慨来?

    结鹑衣冷不支

      清代乾隆元年,安徽宣城有个姓陆的秀才,因嗜赌成性而弄得倾家荡产。但是,就是到了这种田地,他还是恶习不改,照赌不误。一天,他又赌而又输,最后只得卖妻以偿。他的妻子焦氏得知此事之后,透骨酸心,实在难受其辱,于是便吟诗八首,随后上吊自尽。邻里们对此义愤填膺,便将此事告到了官府,并请求旌表(由官府给立牌坊、赐匾额)。官府照准;同时还将陆某革除秀才,并断其八指以示惩治。一时间人们无不拍手称快。

      焦氏八首诗的最后一首说——

      百结鹑衣冷不支,郎归休在五更时。 
      风酸月苦空闺里,犹有床头四岁儿。

      此诗字字是泪,句句是血……在她决心与人世永诀之前,还殷殷切切以鹑衣百结(衣衫褴褛)、难耐五更之寒的丈夫为念,凄凄楚楚还以“风酸月苦空闺里”的“床头四岁儿”为托……从头到尾,没有说半句怨恨之言而怨恨弥深,没有道半句悲愤之语而肝肠欲裂……呜呜咽咽,任你是铁石心肠,听了之后也难以不为之而潸然泪下!(见《两般秋雨庵随笔》)

      试问嗜赌者,读了此诗,难道你能无动于衷吗?难道你就不想改一改自己的恶习吗?

    淡薄之中滋味长

      清代乾隆时候,朝中有位工部尚书叫陈世倌,此人为官清正,而且常常恫瘝在抱。《清史稿》说他“廉俭纯笃,入对(入宫回答皇帝提问)及民间水旱疾苦,必反复具陈或继以泣。”正因如此,乾隆见了,便常常开他玩笑说:“你又来为百姓哭了?”——好一个能为百姓哭的陈世倌啊!

      阮葵生《茶余客话》里记有陈世倌的一首《煮粥诗》(按明代李诩《戒庵漫笔》便载有此诗,应该说是陈世倌平时好吟诵此诗)说——

      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细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 
      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作羹汤。 
      莫嫌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一位堂堂的“国务大臣”竟然能“为百姓哭”,难得!一位堂堂的“国务大臣”竟然能“唠唠叨叨”地同儿女们在“煮饭何如煮粥强”上如此做文章,更是不易!诸葛亮在他的《戒子书》中说:“非淡薄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说,我们完全可以把“莫嫌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的这首《煮粥诗》看作是陈世倌这位工部尚书的一首《戒子诗》!

    朝回犹带乳花香

      清代乾隆时候,朝中有个姓汪的太史,此人平素最好攀龙附凤,谄事权贵。开始,其妻拜相国于敏中的夫人为干娘;不久于敏中失势,而梁瑶峰升为吏部尚书,执掌国事,汪某便立即令其妻改换门庭,拜梁瑶峰为干爷。自此,汪妻便时常往来于梁府,谐戏逢迎,暱密无比。相传一年十冬腊月,天气奇寒;梁瑶峰早朝,汪妻生怕其朝珠(清廷官员所佩戴的串珠)太凉,竟然先把它取来温于胸中,然后亲自为他悬挂——就是婢妾娼妓之所为,也莫过于此!于是,当时有位朝官便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昔年于府拜干娘,今日干爷又姓梁。 
      赫奕门庭新吏部,凄清池馆旧中堂。 
      郎如得志休忘妾,妾岂无颜只为郎。 
      百八牟尼亲手挂,朝回犹带乳花香。

      赫奕:显赫盛大(指梁府)。池馆:池苑馆舍(指于府)。中堂:宰相的别称(清代不设宰相之职,这里是指相国而言)。百八牟尼:牟尼即释迦牟尼,而此处是借指朝珠,其珠数为一百零八颗。

      好一个“郎如得志休忘妾,妾岂无颜只为郎”——为了丈夫的“得宠”,也为了自己的“风光”,竟然如此地热衷于趋炎附势,竟然不知廉耻到了这般田地,真令人咋指吐舌!

      ……时光如流水,转眼过了几十个春秋而到了光绪年间。当时朝中有一位姓王的官员,一次入朝夜值,走时忘了佩戴朝珠,返回家中去取已经不可能——因为他家住外城,城门早已关闭。不得已便只好前往家住在城里的同僚汪某处相借。汪某知道王某身材短小,于是便把妻子的一串(清代妇女也可受封)借给了他。王某得到朝珠,深表感谢,同时随口戏诵了两句诗说——

      百八牟尼珠一串,归来犹带乳花香。

      真叫“风云突变”——汪某听了,登时翻脸,怒不可遏地立即返身回屋……对此,王某大惑不解,但怕事有不测,便赶忙出门登车。果不其然,当驭手刚一扬鞭,只见汪某已手持一把钢刀紧追了上来:“你糟踏人太过分了,我杀不了你誓不干休!”多亏车子跑得快,仅仅车尾被砍了一刀……自此之后,每天都见汪某持刀以待。于是,王某便不得不弃官而归……汪某为什么会如此气恨?王某后来才知道:这汪某原来便是当年梁瑶峰干女儿的曾孙;而他所诵的两句正是当年嘲讽其曾祖的诗(流传久了,词语略有出入)。

      此诗与本事见于小横香室主人的《清朝野史大观》,也见之于陈康祺的《燕山乡脞录》。陈康祺在其中说:“余之纪此,将使十钻千拜之流,稍自顾惜其名节;而才士之笔端剽悍者,亦当稍留地步,勿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真是用心良苦!这一段话的后一半,我不敢苟同;而前一半则实在说得太对了:每个人为了自己,也为了后代,都应该十分顾惜名节才是。否则,自己被人直戳脊梁骨不说,就是连子孙后代也将会因之而羞辱不堪……

    两三杯水作波涛

      《康熙字典》的编纂者之一 ——乾隆时候的“太平宰相”张玉书,在外为官五十年,而后告归乡里——江苏丹徒。有一天,他在乡村中闲步,正遇着一家人家为老人祝寿,见其大门前高悬着一副某太史所写的寿联,于是便上前端详起来。谁知这家的家主人是个势利眼,他见张玉书衣冠古朴,便很不以为然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看什么?”张玉书说:“是诗翁,在此看寿联。”这家主人说:“你是诗人?你能作诗?”说着,便指着旁边正在烧水的“水吊子”为题令张玉书吟咏。“水吊子”是一种腰圆腹扁、用来吊着烧水的陶制品。张玉书看了看那“水吊子”,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家主人,便随口吟咏道——

      腰圆腹扁土沙包,才上红炉气便豪。 
      小物不堪成大器,两三杯水作波涛。

      只要不是“二百五”,一听就明白此诗表面是在吟咏“水吊子”,其实是字字句句都在嘲讽这家主人,说他是一个“土沙包”,说他倚物使傲,成不了“大器”,“两三杯水作波涛”——充其量也只是个小丑跳梁而已。这家主人听了当即惭愧不已,不得不低头谢罪。(见徐珂《清稗类钞》)

      ——前几年,有一次出差在外,曾见两个年青人吵架,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其中有一句“台词”,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你个水吊子……”这“水吊子”是否就是张玉书所吟咏的“水吊子”,我不得而知,但是完全可以肯定:这“水吊子”也决不是一种好东西——我们做人可千万不能像“水吊子”啊……

      民间有一则关于郑板桥的传说,故事不一样,但其中所吟之诗却与上面咏“水吊子”诗小异而大同。现将这则故事附录如下:一天,郑板桥来到扬州盐运使衙门办事,两个把门的当差见他一副“寒酸”相,便拦住不让入内。说:“你要进去,先得吟诗一首。”于是便指着那架在火炉上正在“突突”冒汽的烧水壶要他吟咏。郑板桥当即吟咏道——

      嘴尖腹大架儿高,才得温饱便自嚎。 
      笑尔不堪容大物,二三寸水起波涛。

      这首诗句句都是双关语……那两个把门的当差,不正是如此这般的一路货色吗?

    而今跳出圈圈外

      清代时候,山阴(今浙江绍兴)有一位著名的画家叫童二树,他善写山水,尤工画梅,一生所画梅花不下万幅之数。开始,他也像一般读书人一样,追求过功名利禄……一次赴考,才刚刚入场,便遇到了差役的搜身,检查是否有夹带。童二树是位正人君子,哪里受得了这等污辱!他说:“难道朝廷就是像对待盗贼一样来对待考生的吗?”说着便拂袖而归,并且从此以后便绝意“进取”。

      《清稗类钞》录有童二树一首题所画梅花的诗说——

      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 
      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

      一朵梅花就像一个小圈圈,千幅万幅梅花真是“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粗看起来,这两句诗似乎是说从此永远不再画梅花了,其实这是对功名利禄而言:表明自己要“跳出”它的“圈圈外”,再也不被它所困扰、所囚禁;而对于画梅花,对于艺术的追求,则从此更加热烈与执着了。

      这首题所画梅花诗,无疑是童二树心迹的表白。

      孔子云:“吾不试,故艺。”(我没有被当政者任用,所以学得了许多技艺)童二树一生万幅梅花,我说这正是他“跳出”功名利禄的“圈圈外”的结果。


    柳絮飞来片片红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著名画家金农(字寿门,号冬心),他画好,书法好,而且诗思也十分敏捷。清代牛应之的《雨窗消意录》记载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钱塘金农客居扬州,许多大盐商都慕其大名,竞相延请。有一天一位大盐商在平山堂设宴请客,金农为首坐。席间以古人诗句飞红二字为酒令,当依次轮到该盐商时,苦苦思索而未得,大家正议论要罚酒,此时他忽然说:“有了!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是白的,怎么会片片红呢?大家听了立即哄堂大笑,都说他是杜撰。可金农却说:“不是杜撰,这是元人咏平山堂诗。”大家不信,要金农诵出全篇。金农当即诵道——

      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廿四桥:即二十四桥,是扬州的名胜;后来也借指歌舞繁华之地。江东:指芜湖以下的长江下游南岸地区,古时为吴国疆域。

      大家听了无不叹服金农知识的广博。其实元人根本就没有这首诗,是金农为了替该盐商解围而即席所吟。盐商大喜,对金农大为感激,第二天便以千金相赠。

      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说:“金寿门(作诗)……皆从天外落想,焉得不佳?”此诗便是一个最好的见证。

      大盐商的“千金相赠”,金农实在是当之无愧!

    为官不应记私仇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原先家里十分贫穷。传说有一年过年,竟然穷得连一斤肉也买不起。最后,还是一个开肉铺的屠夫给送来了一个猪头——其实,这猪头是屠夫卖不了而赊给他的——这才算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过年的意味。可有谁能想到,当郑板桥把猪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准备下锅清煮时,那屠夫见利忘义,突然变了卦,硬是把那猪头提走了:因为有个渔民要买猪头敬江神,愿出双倍的大价钱……

      为此,郑板桥气极了,差一点被气出病来……打这以后,他也就恨透杀猪人了。

      后来,于乾隆时候,郑板桥中了进士,做了山东范县(按:1964年划归河南)的知县。他为官处处体察民情,事事秉公执法,可唯独有一件事使人感到奇怪:那就是与杀猪的过不去。他规定:凡杀猪的不准卖猪头,必须留下自吃,而且还得交税;如果有敢卖猪头的,一定重责不饶!

      最知道丈夫的自然是妻子——他的妻子得知此事之后,心里明白:这是郑板桥记恨前仇了。于是,她便叫人逮了一只老鼠,用绳子拴住了它的后腿,然后将它倒挂在房子里。那老鼠被吊了一夜,自然也就吵闹了一夜,弄得郑板桥他直到天亮了都没有睡着觉。因此他便埋怨开妻子了:“你吊个老鼠干什么呀?让人一夜都不得入睡……”

      他妻子说:“老鼠这东西实在太可恨了,以前在家时,我有一件新衣裳就是被它们咬坏的。我也同你最气恨杀猪的一样,一见了它们,那气就不打一处来……”

      郑板桥是个聪明人,他一听便立即知道了妻子的用意,于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并当下挥毫写了一首诗说——

      贤内忠言实难求,板桥做事理不周。
      屠夫势利虽可恨,为官不应记私仇。

      随着,便传布取消了原来不合理的有关规定……

      “私仇不及公”(见《左传·哀公五年》)——这是一条古训。对此,郑板桥不可能不知道,想是一时间忘却了。而就在此时,他妻子用了极为巧妙的方法提醒了他,使他当即有如醍醐灌顶……真是俗话说得好啊:“家有贤妻,犹如国有良相。”有这么一位贤内助,真是郑板桥的莫大造化!

    让他几尺又何妨

      传说郑板桥的弟弟,有一回为了一墙之事(即墙基位置的进出之事)与邻里发生了争执,因各不相让,随后便告到了官府。他弟弟思谋:我胞兄在外做官,要是由他出面说话,这场官司便准能打赢。于是立即修书一封,寄给了在千里之外的郑板桥……

      郑板桥得知此事之后,感触良多,便给他弟弟回了一封信,说——

      千里捎书为一墙,让他几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如何不见秦始皇!

      起承转合:第一句,开门见山;第二句,直抒己见;第三句,宕开千里(也就是所谓“起承转合”的“转”);第四句,以古喻今。如果说看了一二两句,你或许还会说:说得轻巧,我凭什么要让他几尺? 可待你看完了全诗,只要你是一个明理之人,便一定无言以对,而且是心悦而诚服了。一封信—— 一首诗,寥寥二十八个字,就将道理说得如此之明白,说得如此之深透,当真令人拍案惊奇!

      ——郑板桥真不愧是一位大度汪洋的真君子,真不愧是一位无偏无颇的大丈夫!

    引水灌良田

      传说郑板桥在山东潍县(今潍坊市)当知县时,一年正遭遇大旱。在大旱面前,百姓们不是大修龙王庙,便是跪拜龙王祈求雨泽;而郑板桥却主张不拜龙王不修庙,把那些求神修庙的钱财集中起来深浚白浪河以引水抗旱。可是,主张虽好,很多人们却置若罔闻、不理不睬,特别是还招来了一堆绅士和财主们的极力反对。怎么办?郑板桥想,要使老百姓们能按照自己的主张来办事,首先必须得把道理同大家讲清楚。于是,他便写了一张告示—— 一首五言诗,让手下张贴于全县的四乡八镇——

      吃斋能行善,骡马上西天。
      戒色能益寿,太监活千年。
      求神能下雨,沙漠变绿原。
      不如深浚河,引水灌良田!

      此诗的前六句,从表面看,似乎与主旨并不相干,但是,正是通过这“吃斋”、“戒色”、“求神”的层层铺垫,然后推出自己的主张——只要不是花岗岩脑袋,有谁能说不是这个道理呢? 于是人们很快便行动起来,终于引来了白浪河之水……使得大旱之年,依然取得了好的收成。

      ——郑板桥真是一位难得的无神论者!

      ——郑板桥真是一位难得的宣传发动家!

    收拾雄心重做人

      郑板桥,传说他与明代的吴中老儒沈文卿一样,也有一则“诗赠小偷”的故事。说:郑板桥被罢官回到家乡后,于一个风紧天寒月黑的夜晚上,当他刚上床不久,便见从外面悄悄地进来了一个黑影。他知道,这一定是“梁上君子”光顾了。于是便随口吟起诗来——

    大风起兮月昏沉,有劳君子到寒门。

      那“梁上君子”听了吟诗声,大吃一惊,于是便一纵身躲到了屋檐之下……郑板桥接着又吟了两句——

      诗书腹内有万卷,钱财身边无半文。

      原来这郑板桥家可是一贫如洗——那“梁上君子”知道并没有什么东西好偷,便从屋檐下窜了下来……郑板桥又往下吟道——

      出门休惊黄尾犬,越墙莫损兰花盆。

      那“梁上君子”从院子里窜到墙头,然后轻轻往下一跳,来到墙外,刚一举步,身后又传来了郑板桥的声音——

      天寒恕我不相送,收拾雄心重做人。

      ——这郑板桥可真是一片菩萨心肠!可这菩萨心肠是否能感动得了这位“梁上君子”呢?只有天知道……

    只当秋风过耳边

      郑板桥,诗好书好画更好,因而被人们誉为诗书画“三绝”。后来,他客居扬州,一是因家境贫寒,指望以卖画来糊口,一是索要他书画的人也实在太多,难以应付;于是,他便公开标价于门:“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君子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悦,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接着,又附诗一首说——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末署“乾隆己酉板桥郑燮”。(见清代俞越《春在堂随笔》)

      渠:他。话旧:叙谈往事、旧谊。交接:交往。

      如果套改以说演戏的两句话“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来说画画,也完全可以这样说:“纸上三分钟,纸下十年功。”再者,正如宋代潘庭坚赠画家林信夫诗所说:“画马终须入马胎,写梅安得不为(种)梅?”画竹也同样如此:须得买竹、种竹以供观察、写生……在这当中花了多少纸张多少钱!说旧情,论交往顶得什么用?还是拿银子来吧!看了郑板桥的种种标价和所写之诗,我觉得他实在是太可爱了。你看,一、他的商品意识,他的价值观念,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经比我们今天的许多人要强过一百倍!或许有人会说:“这家伙尽往钱眼里钻!”我说,说这种话的人最好是先反躬自问一句:你要人家的书画,可又不给人家钱,那这又该算什么呢?——郑板桥的这一作为对那些只想附庸风雅,而又一毛不拔者,无疑是一种极好的回敬!二、郑板桥是文人,但却又不像一些文人那样办事、说话总好拐弯抹角,死要脸面,而是堂堂正正,开门见山,说要钱就要钱,不怕“斯文扫地”……

      我就喜欢郑板桥的这种坦然与直率!

      (谜底或诗题:一、破铜钱。二、山水花鸟画。三、公鸡。四、嘉靖。五、撑船的竹篙。)

    传语儿孙好看待

      从前,在江苏的长洲(即今苏州)有一位老人,平日里十分喜欢吟诗作赋,可到后来因得不到儿孙们正常的奉养,便渐渐地变得成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一天,他大书一诗于墙壁,说——

      人生七十强支持,帘卷西风烛半枝。
      传语儿孙好看待,眼前光景不多时。

      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人到七十,勉强支持,有如风烛残年,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生活多少天……此诗字字句句都是泣血之言,读来当真催人泪下。

      这老人有两个儿子,都正以文学才华闻名于时。他们见了老人此诗,都感到很害怕,于是便立即拜托亲朋好友出面来说情,恳请老人把这首诗洗去。但是,还没等洗去,此诗早已不翼而飞,很快便传遍整个长洲了……(见褚人获《坚瓠集》)

      “人有面,树有皮”,看来谁也不想担待“不孝子孙”的名声。其实要不想担待也很简单、很容易,无须像《二十四孝图》里所说的那样去“哭竹生笋”(三国时吴国孟宗,其后母想吃笋,他便于冬天入竹林大哭而求之),去“卧冰求鲤”(晋代王祥,其后母想吃鲜鱼,当时正天寒地冻,他便脱了衣服卧在冰上把冰融化而得双鲤),而只要平日里一心一意好生“看待”自己的老人就是了……

    多时不见诗人面

      胸无点墨,而又偏好在墙上乱涂乱画,前人称之为“疥壁”。“疥”即疥瘢,以疥瘢作比,其厌恶之情不言而喻。

      “疥壁”之风起于何朝何代,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它在唐代便已经开始为虐,因为在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语资》中便有“疥壁”之说,而到了宋代,则更是“逢人争食有处有,疥壁留诗无处无”(宋人陈造诗句)了。唐宋之后,经过元明清,进入“当今时代”以来,说此风“愈演愈烈”,或许未必恰当;但是,有目共睹,东南西北中,有哪一处名胜古迹不被随意涂抹刻画而留下了历历疥瘢?什么“巫山神女,为云为雨,伴我一宵,死不冤屈。”什么“和尚尼姑,你妻我夫。”……有的更是污秽下流,不堪入目——既糟践了名胜古迹,又伤风败俗,实在是与“文明”二字相去十万八千里!

      清人褚人获在其《坚瓠集》里录有一首“善谑居士”的《题楞伽山殿壁》诗说——

      多时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二长。
      不是诗人长丈二,缘何放屁在高墙。

      楞伽山,即上方山,在江苏苏州市西南,濒临石湖。

      不用说,此诗也是地地道道的“疥壁”,而且诗也写得不雅。但是,其讽刺之辛辣,读了真令人解恨。如今我将其转录于此,就算是“以毒攻毒”吧。

      前些年去五台山旅游,在南山寺的许多“疥壁”之中,见有一首五言小诗,至今还记忆犹新——

      诗人十丈长,放屁在高墙。
      脸皮地壳后,不怕臭名扬。

      此诗的前两句很有可能是“偷”自《题楞伽山殿壁》诗,否则也是与该诗“撞车”了;但是后两句的讽刺之辛辣较之《题楞伽山殿壁》诗则更是要胜过十分!也出于“以毒攻毒”计,特将其附录于此。

    只管风流莫下流

      袁枚《随园诗话》说:(清代时候)在杭州有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不是这里攀花,就是那里折柳,成天总是出入于三瓦四舍之间。他的妻子张氏,既美貌又贤惠,对此十分着急,虽尽力多方劝禁,可始终无济于事。张氏所虑,就是怕他染上恶疾……于是,她便写了一首诗规劝他说——

      此去湖山汗漫游,红桥白社更青楼。
      攀花折柳寻常事,只管风流莫下流。

      汗漫:无边无际之意。红桥:有红色栏杆的桥。白社:指隐士之居。在此,红桥白社二者与青楼一样,都指妓院而言。

      逛妓院,攀花折柳,是一种社会的丑恶现象。在封建社会里,对于许多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来说,自是寻常之事,但是总归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张氏说“只管风流”,“攀花折柳”又有什么“风流”可言?其实它只是一种偏说、一种映衬,而实质则是下面的“莫下流”,即希望他千万不要去干那些嫖妓宿娼的下流龌龊的勾当而染上恶疾……

      我不知道张氏的这一番话那个浪荡子弟听进去了没有?如果听进去了,自然千好万好;要是听不进去,把它当作一阵耳边风,一旦染上了种种恶疾,那可真是遗患无穷啊!

    柴米油盐酱醋茶

      清代时候,湖南有一位掌管刑狱的官员叫张璨,他紫髯伟貌,能赤手空拳捕捉盗贼;而平时,则常常谈笑风生,妙语惊人。他曾对人说:“不要怕鬼,见了就同他打。”有人问:“打败了怎么办?”他说:“打败了,无非同他一样!”

      张璨还喜欢吟诗。《随园诗话》里录有他一首《戏题》诗说——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
      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当年与而今,真是两个天地。我曾见有人评点此诗说:“谓当年的文人雅兴已被目前的庸碌所代替尽净……讽世意味不言而喻。”如此评点并无不对,但是对于此诗我看也完全可以作这样来领会:一当柴米油盐……成了问题,那么一切文学艺术的创作与欣赏等等也就无从谈起了。元代周德清有一首词叫《折桂令》,说:“倚蓬窗无语嗟呀,七件儿(即柴米油盐酱醋茶)全无,做甚么人家?柴似灵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酱瓮儿恰才梦撤,盐瓶儿又告消乏。茶也无多,醋也无多,七件事尚且艰难,怎生教我阆苑探花?”——去“阆苑探花”都尚且不能,还如何去从事于书画琴棋……呢?

      余姚王德章也有诗说——

      柴米油盐酱醋茶,七般多在别人家。
      寄语老妻休聒噪,后园踏雪看梅花。

      我说,这是故作姿态了……如果一连饿他三天肚子,看他还能不能去“后园踏雪看梅花”来?(诗见独逸窝退士《笑笑录》)

      时代已经不同,而今还有多少人“七件事尚且艰难”?但是,我们如果把“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作是种种“后顾之忧”的一种形象比喻,那么此诗就是在今天也还仍然有其许多的“现实意义”——应该给从事一切文化事业的人们(当然也包括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人们)以更好一些的环境和条件……

      ——要使有“书画琴棋诗酒花”,可不要使少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啊!

    黄犬恰有情

      在封建社会里,许多读书人总是把自己一生的光景都维系科举考试:如果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且不说,就是妻子也随之而荣,儿女也随之而贵;而一旦“名落孙山”,则不但自己感到无光无彩,妻子儿女也没有了好眉脸……

      袁枚《随园诗话》里录有唐青臣的一首下第诗说——

      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
      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

      妻子:妻子与儿女。

      此诗写得虽然俚俗,但却真却深——它一语道破了封建科举制度对于人性的极度扭曲:人竟然远不如狗有情!袁枚说:读了此诗“则吃吃笑不休矣。”可我读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我看到,在当时是如此,就是直到今天,这种被扭曲了的人性,在不少人们的心理还是依然如故,远远没有“复原”呢!你看那“中考”、那“高考”吧:考上了,合家欢欣不已;而一旦考不上呢——所不同的只不过不是“妻子色不喜”罢了——“爸爸色不喜”、“妈妈色不喜”、“一家色不喜”……

      中国传统文化缺陷的流弊实在是太深了,而这种太深的流弊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以彻底的根除啊?

    三寸弓鞋自古无

      清代时候,杭州有个读书人叫赵钧台,他想娶妾于苏州。有个媒人给他物色了一位姓李的女子,很有几分姿色,只是没有裹足。赵钧台见后对媒人说:“漂亮是漂亮,可惜是土重了。”(土重:杭州话是脚大的意思)媒人说:“这女子还能作诗,你可以面试。”于是,赵钧台便以《弓鞋》为题,令其吟咏。李女当即吟道——

      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脚趺。
      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

      赵钧台听了立即“悚然而退”。(见《随园诗话》)

      弓鞋:旧时裹足妇女所穿的鞋。趺:音夫,脚背,这里指脚而言;赤双趺,是指双脚赤露不缠之意。裹足:旧时女子将足缠住,不使长大;这对妇女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摧残。一般认为此习始于南唐李后主,他“令宫嫔窅娘用帛绕脚,使之纤小成新月状……”由此可见“三寸弓鞋自古无”——原先是不裹足的。接着,作者(即李女)抬出观音大士为喻,这既暗写自己的美貌,又宣明大脚不裹是事物的本来,是天经地义!再接着,即以设问的方式,更道出了裹足是“人间贱丈夫”之所为。“贱丈夫”(“丈夫”一词古代只限于指成年男子),一个“贱”字下得极有分量:它既表达了作者对封建礼法的无比蔑视,同时也喊出了作者不愿受其束缚的强烈心声——“知人论世”,这位李女好生厉害,也好生难得!

    相法于今大不伦

      《旧唐书?李揆传》说:右相苗晋卿曾几次三番地推荐元载担任要职;当时李揆正当政,他却极力反对。说:“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獐头鼠目之子乃求官?”——“龙章凤姿”,比喻神采非凡;“獐头鼠目”,则形容面目猥琐,心术不正之辈……一句话,李揆的意思是:“獐头鼠目”之辈决不能委以重任!但是,千百年来的现实却完全与此相反:多少尖头尖脑、拍马钻营的小人却总是左右逢源、青云直上……袁枚《随园诗话》里有一首《赠相士》的诗,它便是这种现实的一种反映——

      相法于今大不伦,我将秘诀告诸君:
      要看世上公侯相,先取獐头鼠目人。

      此诗的构思真可谓别出机杼!首先题目的角度便选得极为巧妙;接着,全诗又完全以告谕相士的口吻写来:而今的相法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要使相面相得准吗?那就让我把“秘诀”告诉你吧:要看世上谁是公侯之相,那首先就看谁是獐头鼠目之人——这番话在那些“真正”的相士看来,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但是质之于现实,又谁能说不是如此呢?

      ——袁枚说:“诗贵翻案”。这首《赠相士》诗只把传统“相法”翻了过个,便一针见血地道破了整个封建官场的黑暗——此“案”翻得好,因而诗也写得好……

    曾记当年我养儿

      从前,某地有一个箍桶匠,一生劳劳碌碌,辛辛苦苦,年老了,本该好好地安度晚年了,可谁知儿子不孝顺,百般虐待,致使常常挨冻受饿,日子过得十分凄凉。后来,儿子养了孙子,这箍桶匠对孙子的疼爱可没法说了,每天总是宝贝似的牢牢抱在怀里。有人讥笑他,说他真傻;可他听了,不争也不辩,只是吟着——

      曾记当年我养儿,我儿今又养孙儿。
      我儿饿我凭他饿,莫遣孙儿饿我儿。

      此诗与本事见于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袁枚说:“此诗用意深厚。”确实如此。孔子说:“老者安之”;孟子也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敬老养老是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一种传统美德,可是这个不孝之子的那颗孝心早就给狼给狗叼去吃了!“曾记当年我养儿”,含辛茹苦;“我儿今又养孙儿”,也一定不容易。按说,“养儿方知父母心”,这个不孝之子应该迷途知返了,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再说老箍桶匠,儿子毫无乌鸟之情,本当切齿拊心,可他却完全不是这样,“我儿饿我凭他饿,莫遣孙儿饿我儿”,还是时刻以他儿子的将来为念……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不知道这不孝之子——推而广之,还有天底下其他那些不孝的子孙们,听了老箍桶匠的这番凄凄楚楚的言语之后有何感触?

    隔窗看见儿抱儿

      在民间,有一则故事与《随园诗话》里老箍桶匠的故事很有几分相似:从前有一个老汉,中年丧偶,当牛做马拉扯着一个儿子过活。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了,又为他娶了媳妇……可是谁料儿子不孝,儿媳不贤,整天冷言冷语相伤且不说,就是连一日三餐也常常不给吃饱。一天,老汉直被饿得饥肠辘辘,两眼昏花,于是不禁独自暗暗地在伤心落泪。而就在这时听得一阵欢声笑语从屋子里传来;老汉抬头向里看去,只见儿子和儿媳正在开心地逗着小孙子玩乐呢。面对此情此景,往昔自己疼爱儿子的情形随即便一幕幕在地眼前展现了开来……思前想后,老汉终于止不住悲叹道——

      隔窗看见儿抱儿,想起当年我抱儿。
      我抱儿来儿饿我,日后他儿饿我儿。

      听了老汉悲痛的叹息,就像一声惊雷突然间把小两口震呆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自己怀中的儿子,当即从昏蒙之中醒悟了过来……从此以后便十分孝敬老人……

      ——应该说,这小两口还算是好样的!但愿天底下那些不孝、不贤的儿子、儿媳们,都能竖起双耳来好好地听一听这老汉的这一番悲痛的叹息吧,从而也能像上述的这小两口一样,将心比心,知错改错;而如此,自然也就不为错了!

    偷得蟠桃寿母亲

      清代乾隆年间的《四库全书》的总纂官纪晓岚(昀),是一位学识十分渊博的大才子。他平时很喜欢跟人开玩笑,因此有关这方面的故事也便很多。《清朝野史大观》里有一则说他作祝寿诗的故事很是风趣——

      传说有一天,一位翰林给太夫人做寿,纪晓岚与该翰林是同道中人,于是便也与他人一起前往祝贺。该翰林见纪晓岚来了,十分高兴,便请为太夫人作一首祝寿诗以增光。纪晓岚当即应允,提起笔来便写道——

      这个婆娘不是人,

      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当时在场的人们见了无不大惊失色。而纪晓岚却从容不迫,接着往下写来——

      九天仙女下凡尘。

      原来是先贬后褒!大家看了也随而松了一口气,而且一一都露出了笑容。

      这时纪晓岚又转出了一句——

      生个儿子去做贼,

      大家见了又惊愕了。纪晓岚说:“大家可不要惊愕,这个儿子可是一个大好的儿子。”说着,他不慌不忙又往下续了最后的一句——

      偷得蟠桃寿母亲。

      蟠桃祝寿,昌瑞吉祥。大家见了无不为之拍手叫好——随着,纪晓岚作祝寿诗之事也就被作为一则佳话而很快流传了开来……

    一人独占一江秋

      清代纪晓岚,以博学多才冠于当时,而且文思也十分敏捷,因而深为高宗乾隆所赏识,平时总是常常不离乾隆左右。传说有一次乾隆巡幸江南,于一天,约纪晓岚一道来到长江边游览。此时此刻,秋风阵阵,秋雨蒙蒙,而远处有一叶小舟正在风波中垂钓。乾隆见了便对纪晓岚说:“你文思敏捷,从来没有人能难倒过你。现在你能就此以十个'一’吟一首七绝吗?”一首七绝四七二十八个字,其中要嵌入十个“一”——无疑,这是乾隆想以此来难倒他。可真是难不倒的纪晓岚啊!他略加思索,便随口吟道——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长竿一钓钩。
      一曲一歌一樽酒,一人独占一江秋。

      太绝了,这简直是一幅巧夺天工的《秋江垂钓图》!而且十个“一”字竟然镶嵌得如此天衣无缝,如此生动活泼,使得乾隆一时激赏不已……

      ——说真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人有纪晓岚这样的才分!

    飞入梅花都不见

      传说高宗乾隆于一年冬天巡幸江南,一天,在许多大臣的扈从下,当来到杭州西湖孤山时,适逢大雪下得正紧。赏雪吟诗自是一种雅兴,面对这漫天的飞雪,乾隆不禁随口吟咏了起来——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三片四片五六片,
      七片八片九十片,

      吟到这里,下面再说什么呢?乾隆一时间难以为继了。可事也有巧,正值此时有位扈从大臣叫沈德潜的上前跪奏道:“皇上的这三句诗实在是太好、太形象了,这最后一句,就请皇上赏与为臣来续吧。”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及时雨吗?乾隆说:“好。”于是,沈德潜当即续道——

      飞入梅花都不见。

      续得好!乾隆听了击节称赏再三,并且随即脱下身上的貂裘赏赐给了沈德潜。(见《清稗类钞》)

    平心而论,沈德潜的这句诗的确是续得好——它不但与上面的三句浑然一体,而且,还将上面的三句升华到了一种诗的境界,使全篇立即变得诗意盎然,美不胜收。特别是诗与景合,使人们感到:那孤山万树盛开的梅花正是这漫天的飞雪所化就;反而言之,这漫天的飞雪不正是那孤山万树盛开的梅花的精灵在自由地飞舞吗?宋代姜白石在其《诗说》中说:“一篇全在尾句。”特别是对于一首短诗来说,谁说不是这样呢?

      在民间也有这样的传说,但其诗与此略有不同,而我认为与上诗相较则显然要更好。现将其转录如下——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九十百片千万片,飞入梅花都不见。

      这才是真正像“大雪下得正紧”呢!

    凤凰何少尔何多

      清代时候,四川有位才子叫李调元,据说,他小时候便是一位“神童”,远近闻名,八方延誉。但是,当时当地有几个地方官却似信非信,想要实地试他一试,看到底是真是假。于是,有一天他们便来到李调元的家中。可是,试什么呢?这时正巧有一群麻雀从他们的面前飞过,其中一个说:“有了,就让他以麻雀为题吟诗一首如何?”大家说:“好。”李调元于是便随口吟了起来——

      一窝两窝三四窝,

      一开头就呛了:这哪里是诗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流露出了不屑的神情。但是,李调元不理这些,接着往下吟道——

      五窝六窝七八窝。

      此时此刻,大家再也禁不住大笑开了。可你笑你的,李调元还是依然神态自若——

      食尽皇王千钟粟,

      不得了,这第三句一出口,大家不笑了,并立即变得鸦雀无声。这时李调元把目光从几个地方官脸上扫视一过,随着吟出了最后一句——

      凤凰何少尔何多!

      真是匪夷所思,非同凡响!(明代谭元春《题简远堂诗》说:“以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远;一篇之朴,能养一句之神,乃为善作。”)这第四一出口,大家无不噤若寒蝉,一一全都被镇住了……

      皇王:皇帝,这里借指朝廷。千钟:钟,古代的一种容量单位;千钟,极言其多之意。不言而喻,在这里,小李调元无疑是以丰富的联想,把麻雀比作贪官污吏,而把凤凰比作廉吏清官了——贪官污吏何其多,廉吏清官为什么这样少? 此诗读来真使人感慨不已!不知这几位官员这下可信服这位神童了没有?同时也不知这几位官员是“麻雀”呢,还是“凤凰”?如果是“麻雀”,听了此诗之后你能不感到芒刺在背吗!

      传说明代南海(今广州)的伦文叙少年时候曾为一富人家所珍藏的一幅《百鸟图》题诗。其题诗与上面李调元之所咏大同小异,也很有意思。现特将其附录于此——

      天生一只又一只,三四五六七八只。
      凤凰何少鸟何多!啄尽人间千万石。

      石:市制容量单位,一石为十斗,合一百升;其读音而今读如“旦”,而在以前则为如字读,即读如“食”。

      有人说:此诗的一二两句“一只加一只,再加三乘四,加五乘六,加七乘八,刚好整整一百只”,正合“百鸟”之意。

    ——应化雨

    有门能达相公家

      清代相国和珅,传说是乾隆所钟爱的一位先皇妃子的后身,与乾隆有着所谓的“宿世之缘”。自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乾隆对他宠信有加,惟和珅之言是听,致使权倾朝野、骄横不可一世却是不争的事实。而惟其如此,一时间使得多少官员狐媚攀援、趋之若鹜。当时,在和珅府第之前的一条胡同里,每天都挤满着数不清的官员,他们一见和珅从府第出来,便争先恐后立伺道左,以示恭候。因为官员们都身穿“补子”(即官服上所绣的标志品级的徽饰,也泛指官服),于是人们便把这条胡同称为“补子胡同”;而且有人还特地以此为题,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绣衣成巷接公衙,曲曲弯弯路不差。
      莫笑此间街道窄,有门能达相公家。

      绣衣:即指“补子”,在这里是借指那些趋之若鹜的官员。公衙:也作“公牙”,旧时的衙门。每天立伺恭候和珅的官员很多,排队很长,因而使得街道也变得狭窄了。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么多的官员为什么偏偏对这条曲曲弯弯的胡同如此感兴趣呢?原来其奥妙全在这里:“有门能达相公家”——这可是一条通向功名利禄的青云直上之路啊……

      和珅骄横不可一世,而且贪饕也到了登峰造极的田地!他家中所藏的珍珠手串便多到二百余串,为宫中的好几倍;他家中所藏的大宝珠,竟比皇冠上的还要大;至于整块的大宝石则更是不计其数,而且更是为宫中所无……乾隆曾对和珅说过:“我与你有宿缘,所以你能如此,但是后人将不容你。”果不其然,乾隆一死,于第六天,嘉庆便以二十条大罪将他下狱,并“赐”以自尽。和珅的财产到底有多少?按当时的“查抄清单”,折合为白银竟达八亿两之巨,比当时朝廷十年的总收入还要多(当时朝廷每年的收入为七千万两)!有人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岂止是吃饱,简直是撑破肚皮了!

      元代时候,曾有人吊脱脱丞相以诗说——

      千百万贯犹嫌少,堆积黄金北斗边。
      可惜太师无脚费,不能搬运到黄泉。

      贯:旧时把方孔钱穿在绳子上,每一千枚叫一“贯”。太师:最高的官职,这里是指脱脱丞相。脚费:犹言搬运费;无脚费,意思是说无从支付搬运费,因为没有人能胜任这种搬运……在和珅事发之前,有人曾将此诗书写于和珅府第的大门之上。和珅见了,大为恼怒,于是便立即下令搜捕;但是写诗人没有搜捕到,而他自己却很快便遭到了灭顶之灾。(见《清稗类钞》,也见《清朝野史大观》)

      ——宋代林和靖(逋)在《省心录》中说:“广积聚,骄富贵,不知止者杀身。”和珅的可耻下场,究其首要的原因不正在于此吗?

    无端撞着郎螃蟹

      清代嘉庆时候,朝中有个监察御史(监察官吏的行为、赋役等等状况的官员)叫郎苏门。《清朝野史大观》说:郎苏门最工于画螃蟹,当时的士大夫们能得其一帧半幅,无不视为瑰宝而加以珍藏。因此人们也就渐渐地随而称之为“郎螃蟹”了。螃蟹又叫“横行介士”。想是郎苏门画螃蟹画久了,因而也染上“横行”之习吧,一天,他竟然上书奏请禁止妇女看戏。这真是究竟算是什么事呀?于是当时有人便写了这样一首诗嘲讽说——

      卓午香车巷口多,珠帘高卷听笙歌。
      无端撞着郎螃蟹,惹得团脐闹一窝。

      卓午:正午。香车:指妇女所乘之车。珠帘:用珠子缀饰的帘子,这里是指香车前所挂之帘。笙歌:泛指奏乐歌唱,这里是指演戏。无端:无缘无故。团脐:母蟹的腹甲为圆形所以称团脐(按公蟹的腹甲为尖形,称尖脐),这里是借指妇女们。

      以前的妇女们也真可怜。平时,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的,好不容易遇上个什么红火热闹的日子,能出来看看戏,这已算是天大的福分了;可谁知这郎苏门就是连这一点可怜的福分也想予以剥夺!妇女们看戏又碍着你“郎螃蟹”什么来? 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得慌”!

      “惹得团脐闹一窝”——闹得好,应该闹他个天翻地覆才是……

    别人骑马我骑驴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离不开一个“比”字——有比较才有鉴别,应该比,必须比。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有时候在有的地方则不应该比,也不能比:例如名位、待遇等等。有句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其中有一层意思就是叫人们不要去作这种比较,否则只能是越比越造成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认为不公平、不合理;而心里一旦不平衡,无休无止的烦恼(有时候又岂止是烦恼呢)也就随之而来了。

      有人一定会说:名位、待遇等等,这是一种客观存在,怎么能不比呢?此话有一定道理。但是,当真要比,也有一个怎么比的问题:不应该将不足比有余,而应该将有余比不足才是。清代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里有一首“言虽俚浅,足以醒世”的《行路歌》说得好——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总不如。
      回头只一看,又有挑脚汉。

      这里如果说有以自己的不足比他人的有余,可更主要的是以自己的有余比他人的不足。我们不如他人之处或许很多很多,可是有更多的他人还不如我们呢——这样看、这样比,大有必要,它能使你保持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它能使你知足而常乐……

      说到此处,有人或许会说:这简直是在宣扬一种阿Q精神!阿Q精神多了可不行,但是反问一句:在一些时候,一个人没有一点阿Q精神行吗?

      唐代通俗诗人王梵志有一首《他人骑大马》诗,内容与上述《行路歌》十分相似,现将其附录于此——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较些子:犹言较好些;些子,为当时的口语,是些微、些许的意思。

      ——看见人家“骑大马”,而自己只“跨驴子”的时候,请回头看看那些脚穿草鞋、肩挑重负的“担柴汉”吧,这样,你的心理便一定会随而平静许多!

    赵家宫里祭神仙

      如果有人问:神是怎么造出来的?清代时候江苏吴县的蒋国源有一首《题孟昶像》诗,里边就包含着一个十分有趣的造神故事——

      锦江花草化春烟,蜀主风流绝可怜。
      赢得美人怀旧宠,赵家宫里祭神仙。

      孟昶是“五代十国”后蜀的第二位国君。开始,他还颇有几分抱负,而且也勤于国事;但是到了后来,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又是大建宫室,又是广选民女,穷奢极欲,沉湎荒淫,就连所用的溺器(尿壶)也饰之以七宝!如此,其国运还能长久吗?“锦江花草化春烟”——于公元965年,后蜀终为赵宋所灭。“蜀主风流绝可怜”——后蜀灭亡后,孟昶被送到开封,封为秦国公,七日后便死于寓所。他的妃子花蕊夫人,能诗能文,同时也是一位难得的多情女子。入宋后她难忘旧情,为“怀旧宠”,她特地私下绘制了一幅孟昶像悬祀于“赵家宫里”。一次,宋太宗赵光义见了问是谁?她诡称说:“这是张仙,祭之可以得子。”(见《两般秋雨庵随笔》)后来,这幅所谓的“张仙”之像渐渐传入民间。由宋到元,由元到明,由明到清,千百年来,多少人们便当真把它虔诚地悬祀家中,而且人云亦云,也都说“这是张仙,祭之可以得子”……

      ——世俗诞妄,有时候真是匪夷所思。

    最平常是最神奇

      《两般秋雨庵随笔》说:有一天,在某县令的家里,有许多客人在评花,并由此说到了叶子的大小。有的说橘子叶最大,有的说荷叶最大。说荷叶最大的最多;其中有一位客人还一定不易地与大家打赌说——

      遍索群芳谱,轮囷叶数莲。
      谁还敢摭取,开橐赠金钱。

      《群芳谱》:书名,全称为《二如堂群芳谱》,为明代王象晋所撰。轮囷:硕大貌。摭取:犹言摘取。橐:音驼,一种口袋,这里是指钱袋子。此诗的意思是说:搜索遍了《群芳谱》,最大的叶子当数莲(荷)叶了。如果有人还能举出比荷叶还大的叶子来,我便打开钱袋子赏赠他金钱!

      荷叶最大,这似乎是铁板钉钉了。但是,这时有一家仆却力排众议:“《草木状》说:'蕉叶长一二尺或七八尺。’芭蕉叶最大。”大家听了哗然而起,说:“是啊,我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呀!”——真是的,大家怎么都没有想到呢!

      在明代潘游龙的《笑禅录》里也有一则类似的故事:有一个和尚同友人开玩笑,问:“音”字下面加一“心”,是个什么字?有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字;有的说:这个字曾在某处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还有的用手指在桌子上面画了大半天,说:就是没有这个字……后来,那和尚说:这是个“意”字。这时大家终于恍然大悟:是啊,这不是个“意”字吗?对此,有人曾作了一首诗说——

      最平常是最神奇,说出悬空人不知。
      好笑纷纷求道者,意中疑是又疑非。

      最平常的事物,偶然说及反觉得十分神奇。最好笑的是那些求道之人,是道非道,是真是假,他们总是将信将疑……推而广之,在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事不也正是这样吗?譬如一些所谓很深奥的道理,其实是那样的简单;而一些本来很简单的道理,却常常被一些人说得玄之又玄,高深莫测……

    险也几乎又一坍

      元代时候的肃政廉访司官(朝廷派往各地的监察官员),他们“所至州县,各带库子,检钞秤银,殆同市道。”可清代又如何呢?说一个俞某人的所作所为便可以“窥豹一斑”。《清稗类钞》说:道光年间,俞某人出任四川臬司(即肃政廉访司官)。按说,身为臬司,先得正己,可他却嗜赌成性,公然不分白天黑夜,在官府之中大肆“呼卢”(赌博)——把官场变成了赌场,知法犯法,该当何罪?不久为学政何绍基所告发而“拖翻”:拔了花翎(清代用以区别官品的冠饰),削了官职,轰出官场……

      这俞某人实在是个无耻之徒:被轰出官场之后,他依然还是穿着朝服,戴着花翎,到处招摇撞骗。一次,黄宗汉赴任两广总督路过桂林,这俞某人竟然也一样如此这般地前往拜访。当时黄宗汉责问他为何还是这般穿戴,他公然脸不改色地欺骗说:“这是儿子的诰封(因儿子而受封)。”不久,此事很快便传遍了两广,于是有人即写了一首诗嘲讽说——

      御赐花翎孔雀斑,不知无耻又拖翻。
      冤家遇着黄宗汉,险也几乎又一坍。

      ——“险也几乎又一坍”,看来黄宗汉可并没有“坍”了他。其实,对于这种无羞无耻之徒真该“坍”了他才是!

    寿比滂沱雨更多

      从前有一位姓陶的山林隐士,有一天庆贺他的六十寿辰,良友满堂,大家正在欢呼畅饮,忽然之间,乌云密布,风雨大作。此时,见一位风流潇洒的读书人进来避雨;陶隐士是位性情豪爽之人,便请他入席共饮。在共饮中得知这位读书人姓祝——这是一个吉祥的姓,于是,当时有一位客人便说:“你姓祝,正是祝寿来了。这事决非偶然,可不能无诗啊!”姓祝的读书人深感盛情难却,于是便笑着说:“巴人俚句,实在怕大家见笑。但是遇上了这难得的盛会,在下只好遵命了。”说着,便挥笔写道——

      奈何奈何可奈何,奈何今日雨滂沱。
      滂沱雨祝陶公寿,寿比滂沱雨更多。

      滂沱:指雨下得很大。

      众人们见他写第一句时,都很不高兴,认为不吉祥;可等他写完全篇,立即赢得了一片赞叹之声——大家无不惊异他才思的敏捷。陶隐士见了,也一样欣喜不已。(见清代程麟《此中人语》)

      ——此诗以首尾相接的“顶针格”写来,环环相扣,株连而下,加之韵味十足,读来明快流畅,而且意趣非常。除了茶余饭后可以资助兴之外,我说,对于讲授修辞学中的“顶针格”,无疑也是一则很好的适例。

    粪桶当年施妙计

      鲁迅先生《阿长与〈山海经〉》里的阿长,也就是长妈妈,她曾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外面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这话在现在看来简直是笑话;而在从前,这可是一种用来“克敌”的“厌胜”(用诅咒或污秽来制服他人或他物)之法呢。清代牛应之《雨窗消意录》说:道光壬寅年(1842年),英国侵略军依仗它的军舰、大炮,大举进犯广州,当时被吓破了胆的参赞(辅佐将军办理事务的大臣)杨芳就献了一条与此相类的“妙计”——所不同的只是将一排一排“脱下裤子”的女人变成了一排一排的粪桶——用粪桶来对付英军的大炮罢了。

      按照这条“妙计”,于是便下令广收粪桶,于是便将收来的粪桶一排一排地堆放起来……以为这样,英军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后来,由于和议了,一排一排的粪桶也就没有用来对付英军的大炮了。但是,“自作还自受”,它却把杨芳自己给“对付”了:事后有人写了这样一首诗嘲讽说——

      杨枝无力受南风,参赞如何用此公?
      粪桶当年施妙计,秽声长播粤称中。

      “杨枝无力受南风”,一语双关,表面指杨树的枝条禁不住南风,而实际上是指杨芳无力抵御从海上来袭的侵略军。如此,为其所能,便只好在粪桶上“施妙计”了。真有如当时的一副联对所说:“头上有情飘翠羽(指花翎),胸中无策退红毛(指英国侵略军)。”——让这样的人来充当参赞当真是瞎了眼啊!杨芳用粪桶“施妙计”,也许原来他是想留“芳”百世的,可结果却走向了反面:“秽声长播粤称中”——落得个遗“臭”万年……

      一个最先发明火药的堂堂文明古国,当侵略者的大炮耀武扬威打到你家大门口来的时候,不是以牙还牙,以战去战,而用来对付它的竟是一排一排的粪桶!真是愚昧啊,落后啊!而愚昧与落后,永远是挨打的孪生同胞……

    长毛去后短毛来

      清王朝入主中原以后,便下令全国:男人必须“剃头辫发”。后来,太平军恢复汉民族蓄发不剃的习俗以示反抗,于是便被污为“长毛”——在当时的统治者看来,“长毛”就是“匪”,就是“寇”,这样,“长毛”随而也就成了“匪寇”的同义词了。

      当年,两广地区闹“长毛”,因为统治者的反宣传,开始,人们无不视之为洪水猛兽:一听“长毛”要来,便纷纷四出“逃难”。黄均宰《金壶七墨》说:有一富裕人家,在“逃难”之前,将许多贵重之物深藏于家里一处秘密的地窖之中。在这兵戈离乱之年,家有“暗财”无疑是最令人欣慰的事了。但是,谁知事后回来一看,秘密的地窖早已被打开……

      这秘密的地窖到底是谁打开的呢?当时有人以“仿词”(比照现成词语,临时仿造一个新的词语)的修辞格写了一首七绝说——

      兵戈离乱亦天灾,私喜回家有暗财。
      骇问何人开地窖,长毛去后短毛来。

      “长毛去后短毛来”——原来打开地窖的不是别人,而正是诬人“匪寇”的“短毛”,也就是“剃头辫发”的清军!这“剃头辫发”的清军才是一群到处掳掠抢劫的真正的“匪寇”呢……

      此诗写得幽默、诙谐,但是,其讽刺、揭露之深刻,真有如一竿子扎穿了十八层地狱!《金壶七墨》里还有一首用同样的“仿词”修辞格写的七绝,也十分有意思:当时的捻军——北方的太平军——日益发展壮大,有一位防守淮西的清军将领,闻风丧胆,他根本不敢命令部下与捻军交战;但是,他却命令部下大肆搜杀老百姓的鸡鸭鹅等以供膳食。于是有人便作诗戏弄说——

      风卷尘沙战气高,穷民香火拜弓刀。
      将军别有如山令,不杀长毛杀扁毛。

      哪里是“不杀长毛”?而是不敢杀、杀不了啊!此诗的一二两句是写老百姓烧香为清军祷祝,希望他们开赴战场“风卷尘沙”(这无疑是当时的老百姓和作者的一种局限),但是他们哪敢呀?而杀不了“长毛”,于是只好下令去杀“扁毛”(鸡、鸭、鹅等)了……

      此诗深刻地讽刺了清军的腐败,而从反面也正说明了捻军的锐不可当……

    免在人间受一刀

      在佛门,清规戒律之多数不胜数:有五戒,有八戒,有十戒,更有二百五十戒等等。在这诸多的戒律之中,其首戒无一不是杀生。清人牛应之《雨窗消意录》说:以前,有位高僧叫心得大师,一天,有人开他玩笑——自然也有故意为难他的意思在——送给他几十枚鸡蛋,想看看他如何处置。谁知心得大师竟毫不犹豫,拿过来就往嘴里送。这不是犯戒了吗?他一边吞咽,一边作偈(僧人唱的颂词)说——

      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骨也无毛。
      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

      鸡蛋,“也无皮骨也无毛”,一如盘古尚未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乾坤”,没有生命,吃了它又何犯戒之有?不仅如此,这样做还是带它到西天极乐世界去,免得它将来一旦孵成小鸡、长大后让人们宰杀而挨刀呢……

      既自圆其说,又自我开脱,而且还大慈大悲,功德无量——这心得大师当真不愧是一位高僧!但是,尽管如此,在我看来总觉得他还是逃脱不了一种十分虚伪的诡辩之嫌。其实,照我说还真不如就像那位“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的宋代高僧济公所说的那样来得好,来得爽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可不是吗,吃都吃了,你还在那里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分发杭州未入流

      清代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有人常露官气者,人以为嫌,(袁)陶村云:'勿怪也。彼(他)除官外,一身尚有何物耶?’”——袁陶村的话说得比白开水还要淡,但对于官气的一种深恶痛绝之情却溢于言表……

      这里,袁陶村说的是“话”;下面说一首《金壶七墨》里所录的“未入流”诗——

      大舰峨峨拥上游,跟班豪仆亦轻裘。
      旁人细看灯旗字,分发杭州未入流。

      好大的气派!此诗一二两句真可谓是浓抹重彩:大舰峨峨,呼拥上游,跟班豪仆,一律轻裘(穿着轻柔的皮衣)……想来就是朝廷大员也不过如此。接着三四两句则是淡写轻描:借一位“旁人”仔细一看,原来那灯笼与旗号上的字样却是一个“分发”(清制:道府以下非实缺人员分省发往补用,叫分发)杭州的“未入流”(文官为九品,不及九品者称未入流)的小官吏!——一浓一淡,一重一轻,两相对比,真叫人嗤之以鼻!我想这番情景要是叫袁陶村见了,他一定又会说:“勿怪也。彼除'未入流’外,一身尚有何物耶?”的确是这样:他除了个“未入流”外,其他还有什么呢?于是只好自“吹”自“擂”,自“高”自“大”,自“鸣”得意,自“命”不凡了……

    名山多奇宝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言而喻,它的反面,“强不知以为知”,自然就是一个实足的“二百五”了。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强不知以为知”的人,还真不知有多少!

      清代赵季莹《涂说》里有一则笑话说:以前有个姓薛的童生去参加县试,所试诗题是“山辉韫玉”(按出自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一见这题目,可把他难住了,吱唔了大半天,也没有写出一个字来。后来,绞尽脑汁,好不容易终于憋出了一句:“名山多奇宝”。当时有人笑他说:“不合平仄,失粘(不合平仄格式)了。”薛某听了大不以为然,反而还强辩说:“什么失粘?四平一仄,自古以来多得很,'池塘生春草’就是。”这真是强不知以为知啊——他不知道试帖诗有着严格的平仄要求;他更不知道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是一句古体诗,而古体诗是不讲究平仄的。事后,有位姓汪的友人写了一首诗讥讽说——

      池塘生春草,名山多奇宝。
      古人道得好,今人不得了。

      真叫人失笑不得!但是,你笑你的,据说这个姓薛的童生还多亏有这么一句“名山多奇宝”,才总算没有交了白卷呢!

    罚他挑磨子

      从前有个沈某人,人们都管他叫做“沈和呆”;可他听了总是老大的不痛快。一天,他的一位老朋友叫仆人前来致书问候,该仆人因为不知道他的大名,于是也大叫起“沈和呆”来。这能不使他恼火吗——只是他没有“怒”形于色罢了。沈某人接过书信拆开看了,其内容只是问候致意而已,可他却说:“原来是叫你借石磨来了。”仆人说:“我家主人可没有说呀,而且我也没有带扁担来。”沈某人说:“书信里写得明白……扁担我这里有。还说等着急用呢!”说着,便写了一封回函,打发仆人挑着两扇死沉的石磨速速返回……挑了几十里路,等仆人挑到家时,早已大汗淋漓,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主人见了这番情景,大惑不解,便赶忙打开回函,只见上面写着——

      今朝尊官来,大叫沈和呆。
      罚他挑磨子,挑去又挑来。

      原来如此!真叫人哭笑不得……(见《涂说》)

      这则故事很值得那些好给人起外号,或者好以外号来称呼人的人所深思。俗话说得好:“地怕走斜道,人怕起外号”——可不能乱给人起外号或随便以外号来称呼人啊。将心比心,别人往你头上安一个外号,特别是那些不雅的,或者带有污辱、糟践意味的外号,试问,你能不火冒三丈,并思谋给以回报吗?

    嫁着酒鬼一世苦

      从前,有一群酒鬼为杜康(传说为最早造酒的人)建庙,破土动工之日,从地下挖出一方石碑,上面刻有“周太祖”等字样。当时酒鬼们都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把“周太祖”三字认成了“同大姐”,于是,便又决定再添建后殿,并将石碑立在其中。这样,“周太祖”居然就成为杜夫人了。庙宇建成之后,酒鬼们特地请了该县的县官老爷前来开光。当县官老爷来到后殿时,见了石碑大吃一惊,说:“这是五代后周太祖的石碑,如何立之于此?”便立即命令将它移到外边……就在这天的晚上,该县官老爷梦见一位穿戴帝王礼服礼帽的贵人前来致谢,说——

      我是前朝周太祖,错配杜康为夫妇。
      若非县令亲识破,嫁着酒鬼一世苦。

      人们听了无不为之绝倒。(见独逸窝退士《笑笑录》)

      自然,这是一则笑话。但是,但愿人们也切不要辜负了编笑话人的一番深意而一笑了之。电影《红高粱》的插曲《酒神曲》唱道:“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应该说,酒也并非完全是坏东西,然而归根到底还是如南朝梁武帝所说:“酒是魔浆”。可千万别成了酒鬼啊!一旦酗酒成了酒鬼,伤身害己且不说,还真不知道会干出何等荒唐的事来呢!

    拔根汗毛当点心

      从前有个无赖,平时专好白吃他人,今天吃东家,明天吃西家,大家对他讨嫌透了,可又无可奈何;于是便给他送去了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叫“圣贤愁”。

      有一天,八仙之中的汉钟离与吕洞宾两位神仙打从这无赖门前经过,见了这块牌匾大惑不解:怎么叫“圣贤愁”呢?……随着,当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说:“连圣贤见了都得发愁,今天我们倒要好好领教一番。”于是两位神仙便在那无赖的门前席地而坐,拿出玉液琼浆相互对饮了起来。那无赖一闻到有好酒,便马上过来死皮白脸地要酒喝。汉钟离说:“要喝酒,可以,但是得行酒令——今天我们三个就以这牌匾上的三个字来行酒令如何?”说着便首先以第一个“圣”(繁体为聖)字行令说——

      耳口王,耳口王,
      壶中有酒我先尝。
      盘里无菜难下酒,

      说到这里,从吕洞宾背后拔出青锋剑,割下一只耳朵放在三人中间——

      割下耳朵摆中央。

      接着是吕洞宾以“贤”(繁体为“賢”)字行令说——

      臣又贝,臣又贝,
      壶中有酒我先醉。
      盘里无菜难下酒,

      说到这里,也拔出青锋剑把鼻子割了下来——

      割下鼻子献诸位。

      下面就轮到无赖以“愁”字行令了。他不假思索,说——

      禾火心,禾火心,
      壶中有酒我先斟。
      盘里无菜难下酒,

      说到这里,他从小腿上拔下一根汗毛在汉、吕两位神仙面前晃了晃——

      拔根汗毛当点心。

      汉钟离、吕洞宾说:“我俩都是割肉相待,而你却只拔了根汗毛,不行,不行。”

      无赖说:“说实话,今天要不是看在两位神仙的面上,我可是就连这一根汗毛也舍不得拔呢!”

      汉钟离、吕洞宾两位神仙听了无赖这一番话语,你看我,我看你,无不为之目瞪而口呆……对这种专门白吃而一毛不拔之辈,真是连圣贤神仙也为之发愁啊!

    聪明人自晓

      从前,某乡村里有四个菜农,分别以种植韭菜、大蒜、大葱和白菜为业。每当蔬菜上市季节,他们经常一块挑着菜担子进城叫卖;而卖完之后总好一同到酒店里喝上几盅。可是每次四人喝酒而掏酒钱的却老是三个——种白菜的从来一毛不拔。久而久之,这三人就不乐意了,于是他们便想了一个办法,要整治那种白菜的一番。一天,当四人又一起喝酒时,种韭菜的便说:“今天喝酒,我们也得来个新花样:每人说一句与自己本行相关的酒令。谁要是说不上来就罚包全部酒钱。”说着便首先行令说——

      久(韭)吃他人酒,

      然后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种大蒜的紧接着说——

      算(蒜)来不应当,

      行完也举起酒盅来了个底朝天……

      第三个是种大葱的——

      聪(葱)明人自晓,

      随着也一样照此办理……

      只要不是“猪头三”,谁都听得出三人所行的酒令是什么意思——种白菜的心里明白:这不是在说我白吃不应该吗?要我包圆儿办不到!于是,脸皮一厚,举起酒杯说——

      白(白菜)吃又何妨!

      说完,脖子一仰,满满一盅酒早已灌到肚子里去了……

      这种白菜的当真不愧是一个白吃老手!对于这号子人,你又有什么办法呢?种韭菜的,种大蒜和种大葱的,他们三人听了之后,面面相觑,只得又一次地掏出各自的腰包……

    小的梅花接老爷

      在五彩纷呈的百花世界里,人们都说梅花最为高雅;因而赏梅自然也就成了一种雅趣。雅人深致;可要是遇上了一些“俗胎”,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清代倪鸿(云癯)《桐阴清话》里所说的一位太守便是这样:一天,这位太守去一处梅花观赏梅,如此雅事,可他却坐着四人大轿,前面由一帮皂隶鸣锣开道,威风凛凛,直吓得老百姓们纷纷退避……于是,当时有人在该观的墙上题了这样一首诗说——

      红帽哼兮黑帽呵,风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忽地开言道,小的梅花接老爷。

      呵:喝道,喝令行人让路。红帽黑帽:旧时地方官府衙役所戴之帽,这里是借指衙役。爷:古音读如牙。……老百姓被吓得纷纷退避且不说,就连梅花也直吓得连喊:“小的梅花接老爷”——何等的可怕,又何等的俗不可耐!唐代李商隐在其《杂纂》里说“杀风景”,其中一条就叫“花间喝道”。眼下这位“风流太守”之所为,不正是如此这般吗!

      近人刘大白先生的《旧诗新话》里有一篇文章叫《梅花接老爷》,也说到了这首诗,其煞尾有这样一段文字:“这诗可算得虐谑了,但是现在这种老爷,差不多到处都是;恐怕梅花接不胜接,诗人也嘲不胜嘲了!”——痛毁极诋,说得实在精彩!

    太守风流宴蜀冈

      扬州名胜——瘦西湖畔蜀冈中峰上的平山堂,为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出任扬州太守时所建。堂中有一副楹联说:“隔江诸山,在此堂下;太守之饮,与众宾欢。”由此,人们完全可以想见当年其风光景色之美与欧阳修在此宴客、赏景、作诗之乐。但是,因年久失修,到了清代时候,这处名胜便早已破败不堪了。为了不使这处名胜化为一片废墟,当时江北有位县令决定捐款予以重修。事后,该县令特地制作了一块大牌匾,将自己的尊姓大名写在了上面:“某年某月某县某正堂重修。”

      重修平山堂,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做了好事,本来人们是不会忘记他的,是会颂扬他、感谢他的;但是,当着这块大牌匾高高地往上一挂,好事的成色就大打折扣——人们的非议便随之而来了。当时有人曾写了这样一首诗嘲讽说——

      太守风流宴蜀冈,千秋人尚说欧阳。
      不知当日题名字,可是扬州府正堂?

      太守:指欧阳修。风流:风雅潇洒之意。正堂:明清时为府、县等长官的称呼。欧阳修修建平山堂,并常在此宴请宾客……千百年来,只要说到它,人们很自然就会赞颂这位风流太守——但是,不知道他当年修建了平山堂之后,是否也题写了自己的名字,在自己的名字之前冠以“扬州府正堂”这样的字样?其辛辣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见《笑笑录》)

      ——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看来这位县正堂不是没有读过《论语》,便是把孔圣人的教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应该急公好义,而不应该急功近名、急功近利。一个人如果办了件好事,就唯恐他人不知而拼命张扬,想以此来炫耀自己或者别有他图,那就俗气了,那就不足取了,甚至是令人讨嫌了……

    父是尚书子状元

      有一句老俗话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一个人生活在世间,只要多多地做好事就是了,至于前程如何,则无须去过问。其实,只要你为大家做了好事,人们又怎么会忘记你呢?但是,现实之中有那么一些人却往往不是这样,他们“做好事”,总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总是为了能得到一些什么。清代赵湉养《增订解人颐新集》里有一则故事说:从前有个人,生前乐善好施,死后应转生为人。在转生之前,转轮王问他有什么要求,此人说——

      父是尚书子状元,绕家千顷好良田。
      鱼池花叶般般好,美妾娇妻个个贤。
      充栋金银并谷米,盈箱罗绮及银钱。
      身居一品王公位,安享荣华寿百年。

      尚书:分掌六部(吏、户、礼、兵、刑、工)政务的官员。王公:指王侯公卿一类的达官贵人。

      好一个苛刻的要求!转轮王听了,说:“有这样的好处,让我自己去,把这个王位让给你吧!”——说得绝妙!

      ——言为心声。从其心声中可以清楚看出:此人生前的“乐善好施”,说到底就是希望有所图谋;而出于图谋之心,其“乐善好施”自然也就大大折扣没有多少光彩可言了……

    三石租谷苦教徒

      清代小石道人的《嘻谈录》说:从前有个教书先生,一年坐馆之前,东家同他商定:年薪为租谷三石,伙食四千;如果读一次白字则罚谷一石,教一错句则扣钱两千。执教不久,有一天与东家上街,见一通石碑上刻有“泰山石敢当(當)”五字,而他却读成了“秦川右取常”。东家说:“全是错字,罚谷一石。”回到书馆教读《论语》,又把“曾子曰”与“卿大夫”读成了“曹子曰”与“乡(繁体为郷)大夫”。东家说:“又是两个白字,罚谷两石。”后来,又有一次把“季康子”、“王曰叟”读成了“李麻子”与“王四嫂”。东家说:“又念错了两句,伙食四千一并扣除。”——辛辛苦苦执教了一年,最后竟两手空空,真是欲哭无泪啊。对此,“白字先生”吟诗两首,说——

      三石租谷苦教徒,先被秦川右取乎。
      一石输在曹夫子,一石送与乡大夫。

      四千伙食不为少,可惜四季全扣了。
      二千赠与李麻子,二千给与王四嫂。

      可怜,真是可怜!但是想到他白字连连、误人子弟,又何可怜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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