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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 ◎ “十面埋伏”的诗人们(3):黄灿然、路塞 | 诗观点文库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0-01-15
               看似普通的旅行


  作者像维吉尔一样引领我们一起旅行。旅行者是“我们”,是文中的“我”和“你”。如果“我”是黄灿然,那么“你”就是谢萃仪。这是一次看似普通的旅行,旅行本身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变故和事件,但由于“我们”参与的缘故而变得不仅具有美学意义,而且具有认知意义——这是一个诗人正在临近的深度。在作者所提供的文字之旅中,我不仅能够目睹风景本身,也能够领略风景滋生的丰富暗示,更何况旅行者的所为所思馈赠的更多的联想,尤其是所思,在我看来,确实已经抵达人生的幽邃之境。
  全诗只有三十二行,但在叙述结构上却保持着一波三折的转换层次:一是抵达农家旅舍;二是想象次日旅行以及之后的遭遇与回忆;三是回到现在时的农家旅舍。三个层次之间的两处衔接点不仅巧妙自然,而且娴熟有度。第一个衔接点出现在作者对农舍附近黄昏景象的描述之后。风景如此,不禁使作者对风景做出评估:它们可以“……作为今天的纪念……”,紧接着,轻轻地从“今天”这个时间词引出“明天”这个时间词,由此进入次日的想象之旅。跨行法的效果是明显的。但是我也注意到结构衔接点是分号,它不仅表示前后分句语法地位平等,也表示出一种适当的停顿。如果改用逗号,则失其短促;如果改用句号,则失之隔绝。全诗仅在结尾使用了一次句号,而其他略长一点的停顿全是使用分号,这是作者的细腻之处,值得认真玩味。第二个衔接点出现在旅行结束、返城回忆之后。结构衔接点是破折号引起的诗行:“——但今夜……”,破折号跨度较大,使语气获得恰当的停顿,而“今夜”这一时间词则由前面句群之中的“再过两天”与“再过几天”两个时间短语顺势导出。“再过两天”与“再过几天”语法结构相似,仅仅变更了数量词,“两”和“几”,在语气上形成微妙的和谐呼应。
  诗中精微的妙处较多,若详细解读,则非本篇短文所能承担,现在只能略举一些。如对黄昏的描述:“好像是出于仁慈,最后一抹霞光/多停留了一会儿……”,霞光仿佛具有救世主式的道德情怀。如对农舍的描述:“再过几天,这幢房子,这高大而宽敞的客厅,/这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这不时被流水声淹没的蝉鸣,/将成为幽深的记忆,也许将使我缅怀好几年”,连用四个“这”字句构成流水似的语感,而“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这一细节则让我无限神往。眼前这些美景对“我”的触动则更为直接,不仅构成“幽深”的回忆,还让“我缅怀好几年”。“好几年”这一口语词舒缓而缱绻,让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在这样的农舍之中,同为旅行者的“你”失眠了,表面原因是:“流水声过于喧哗”,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也许是由于这里太偏僻了,/安静得使灵魂产生了警惕”。这两句不仅是全诗核心,也是妙手得之的警句,更是本诗中我最喜欢的诗行。“失眠”未尝不是灵魂的苏醒。“你”惯于都市的喧嚣,是寂静唤醒了“你”沉睡的灵魂。这样的“失眠”实在值得追求。而“我”呢?“我”虽然没有失眠,但却“三次醒来”。醒来之后“我”看到什么?三次“看到同样无边的黑暗”。这最后一句的确意味深长,它固然让“我”拥有洞察黑暗的机会,但又似有否定旅行的意蕴,也许这“黑暗”即由旅行本身所催生。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想象或虚构成分不仅依赖时间词的牵引,也与若干关键词语的恰当使用有关,如九次出现的副词“将”,四次出现的副词“也许”,前者馈赠读者以历史感与舒缓而伤感的情绪,后者则以不确定的猜测精准地描摹出事物的原始,而且彼此呼应,连绵不绝,营造出一种汉语之美。

2007.3.28.

附录:黄灿然《但今夜你将失眠——给谢萃仪》


当我们的小汽车一路穿乡过镇,
继而翻山越岭,终于抵达
茂林下那幢农家旅舍,黄昏已经降临;
好像是出于仁慈,最后一抹霞光
多停留了一会儿,让我们看清远山的轮廓
和房子周围的树木,作为今天的纪念;明天
我们将迎着晨光,在微风中步行两个小时,
其间两次被几条看家狗挡住;
你将泡咖啡,把藤椅移到屋外,
并突然来了兴致,修理好那两个破旧的大喇叭,
让整幢房子回荡巴赫多色彩的协奏曲;
接近中午时分,我们将收拾行李,
再次翻山越岭,穿乡过镇,回到市中心,
我将发现有几位朋友在等待我;
再过两天,我将在一位朋友的阳台上
巧遇今年第一阵秋风;
再过几天,这幢房子,
这高大而宽敞的客厅,
这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
这不时被流水声淹没的蝉鸣,
将成为幽深的记忆,也许将使我缅怀好几年
——但今夜,在吃了简单的农家饭,
读了杜尚,听了古尔德,看了星星,
谈了你的梦想之后,也许是由于秋天
提早来到这里,凉意驱散睡意,
也许是由于这里太偏僻了,
安静得使灵魂产生了警惕,
也许如你所说,是窗帘下
流水声过于喧哗:你将失眠,
感到整幢房子在呼吸,
而我将三次醒来,三次
看到同样无边的黑暗。



      结巴与饶舌
  

  在陈述句进行之中,添加成分,并辅以停顿,使之形成一种丰富的语义效果,是值得肯定的。我说的就是本诗的第一行至第三行。添加成分的过程是有意思的,一是先重复后增加,如首先重复“总是有那么一条”,然后增加“巨大的”;二是重复式地添加某个关键词,如“从远方看”的“看”与“越看越远”的“看”,如“越看越远”的“越看”和“越”与“越让观看”的“越”和“看”,使诗行顶针式扩张的同时获得一种节奏。停顿则体现出作者的语气把握能力,除前面所说的添加关键字词以获得节奏之外,标点符号的有机隔断也起到应有的作用,如第一行:“总是有那么一条”,第二行:“总是有那么,总是有那么一条巨大的”,“总是有那么”重复两次,第二次顺势引向新的语句。第一次重复看似多余,那么作者为何如此使用呢?在“那么”之后以逗号做出短暂中止,其实就是为了阻滞词句过于流利的发展,以形成一种半是强调半是波折的效果。略具语文修养的读者肯定能够察觉这种结巴式的表达其实是讲究的。
  如果说前面有点结巴,那么后面第七行至第十四行则有点饶舌,这都是有益的。第五行与第六行“它代表”对词句的控制具有重要作用,绝对不能轻视。第六行和第十三行都是一气呵成的长句,里面分别包含“……也……”和“虽然……但是……”的分句形式,可见作者具有较强的语言功底,而回到表意部分,则略微显得轻巧。第一行至第三行缩减添加成分则是“古时候的故事里总是有那么一条巨大的先生您”。这个“先生您”是谁或者是什么?第四行“数学的符形”是什么?第五句与第六句对其进行了阐释,第七句之后就第六句的关键词“地洞”也做了更为详细的探究,并仍然保留了可以意会的语义层面,但对这一句群的表达我有两句话想说。我第一句想说:这是不容易的;我第二句想说:这是绝对不够的。丰富的暗示必须落实于清晰而结实的词句,而词句自身则必须承载与之适应的语义。我的小建议是请作者多多体会第十三行中的一个词“磨合”,即磨练而使之合适。但不管怎样,本诗显示了作者的写作才华和对诗的深刻理解,这是让我感到高兴的。

2007.6.3.

附录:路塞《班底木左上角,用画笔写的字》

古时候的故事里总是有那么一条
总是有那么,总是有那么一条巨大的,从远方看
越看越远,越让观看的先生您,您绝对会以为是
这样:首先一个数学的符形,首先的首先
它代表的是一个没有终级的事物
它代表柏拉图会挖一个更深的不给别人居住自己也不怎么居住的地洞
——地洞?像一个天顶罩在每一个听故事人的梦里
甚至在梦里也没有出现,没有,摘果实的人没有碰见它
即使蛇博士也没有分解出它的成分
总有那么一些成分,别人看不出来:
是现在可以做
过去做过
还是现在虽然不可以做但是经过我们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就能够做
别人也不能这样:觉得月亮一定是月饼
八月中旬全中国人都要吃

来源:《特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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