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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锦瑟》解人难 ——也谈李商隐《锦瑟》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南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上海古籍出版社《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

关于《锦瑟》的解读,历来众说纷纭。大致有悼亡诗,咏物诗(状瑟之声调),自序诗题,感伤遭际诸说。

悼亡说由来已久。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朱彝尊评:“此悼亡诗也”。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二注:“当时睹其美色,已觉如梦如迷,早知好物必不牢坚耳。此悼亡诗定论也。以首二字为题,集中甚多,何足泥也。余为逐句笺定,情味弥出矣”。是将悼亡定为《锦瑟》的基调。

咏物说,例如“如玉溪生《锦瑟》诗亦是以景物故实状之,若移作听琴、阮等诗,谁谓不可乎?”,则是认为其以喻状瑟之声调。

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卷四:“此为全集压卷之作,解者纷纷,或谓寓意青衣,或谓悼亡,迄不得其真象;惟何义门云:‘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其说也近。……所谓“一弦一柱思华年”也,隐然为一部诗集作解”。何焯因宋本《义山集》旧次,《锦瑟》冠首,解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便是认为《锦瑟》是自序诗题之作。

影射身世说,如周振甫《诗词例话》引钱钟书《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未刊稿:“李商隐《锦瑟》一篇,古来笺释纷如,多以为影射身世”。

正因为对《锦瑟》的种种理解,连带着也牵扯出关于诗题“锦瑟”二字的不同解释。有认为锦瑟是令狐家的青衣名,有认为锦瑟是所咏之物,也有认为锦瑟是径取开篇两字。

在某种意义上,文章是务虚,而非务实,故而也不必将《锦瑟》一诗坐得那么实 ,不必一定找出其所言是哪一人,哪一事。它所表达的不过是一种人生过半的感叹,翻卷起前尘旧事,千头万绪一时涌上心头。写作《锦瑟》一诗时,李商隐已年近五十,面对某物时心内涌起的绝非某种单一的情感,而是各种复杂的情感的糅合。一直觉得优秀的诗人于现实之外自有其世界。但这也并不否认,其写作有事件背景,而是优秀的诗人是可以跳脱眼前之物之事,而心游万仞,开拓更深远广阔的格局。李商隐无疑是优秀的诗人,将《锦瑟》限定于任一具体的事物,都显得格局太小。而将其作为自伤遭际,感怀哀情之作更为合适。而诗题“锦瑟“二字则应当是径取开篇两字为题。如此题法在李商隐诗中亦属常见。理清了《锦瑟》一诗的基调后,便可在其统摄观照下,一句句地剖开解析。

 锦瑟无端五十弦。

此句乃诗人以锦瑟自况,言己人生倏忽五十载。颇有感叹人生无奈的意味。无端,即无缘故,没来由,语含悲愤。古瑟有五十弦,《史记 封禅书》中记载“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锦瑟即绘文如锦之瑟。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二注:“言瑟而曰锦瑟,宝色,犹言琴而曰玉琴,瑶琴,亦泛例耳。”汪师韩《诗学纂闻》:“《锦瑟》乃以古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如此解释即极好地阐释了诗人的感慨与无可奈何。

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句承接上句而来。上句言锦瑟五十弦,有弦必有柱,此句即接一弦一柱。思华年,即追忆逝去的年华。前人虽有“五十弦,五十柱,和之得百数。‘思年华’,犹云百岁偕老也”之解,但终难免牵强。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注:“今者抚其弦柱而叹年华之倏过,思旧而神伤也,便是下文“追忆”二字,前人每以求深失之”。此句即明言思旧,至于这个“旧”的内容,则并不局限于一人一事,而是照应上句无端老去的五十年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

此句用庄生梦蝶之典故。《庄子 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此句之核心在于一个“迷”字,乃借庄生梦蝶之典故言自身在世事变迁中的迷惘,感叹浮生若梦。但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注:“取物化之义,兼用庄子妻死,惠子缅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义山用古,颇有旁射者”,是亦犯了他批评前人的“以求深失之”。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则注此句“状时局之变迁”,虽简短却中肯。李商隐本无意于党争,却深陷于牛李党争,其对世事变迁,云波诡谲自然体味更深,故而更叹浮生如梦。

望帝春心托杜鹃。

此句用古蜀望帝化为杜鹃的典故传达出自伤遭际的哀伤。望帝,即古蜀帝王杜宇,其死后化为杜鹃,叫声凄厉。《蜀王本纪》载“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郫。……使鳖灵决玉山,民得安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为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冯浩注:“谓身在蜀中,托物寓哀”。虽冯浩此处所指之哀多为悼亡之哀,但撇开悼亡的限定,其哀亦可拓展,确是托望帝之典抒己之哀情。张采田注“叹文章之空托”,一个“空”字点出自伤遭际,不得其位。程千帆《李商隐〈锦瑟〉诗张〈笺〉补正》则进一步指出望帝不仅是一位退位的帝王,更是自觉有失而非常悔恨的形象,李商隐也是如此。并引用李商隐的《有感》《幽居冬暮》《风雨》诗验证“望帝托杜鹃之口啼出的春心,也就是李商隐不由自主地陷入当时激烈的政治派别斗争中,倒了一辈子的霉,因而在垂老之年感到极为悔恨的心情”。将望帝杜鹃之悲与李商隐现实遭际相联系,更清楚明白地解释了其哀情与悔恨。

沧海月明珠有泪。

此句化用鲛人泣珠之典。《博物志 卷二》:“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冯浩注:“五句美其明眸”,仍旧是在他将其定论为悼亡之作的限定上所作的判断。张采田则注:““沧海”“蓝田”二句,则谓卫毅公魄久与珠海同枯”。程千帆《李商隐〈锦瑟〉张〈笺〉补正》则认为张〈笺〉“同枯”的解说太过。他指出沧海乃东海,黄海,渤海等海域的统称,而出珠的却是南海,李商隐用典精确且熟识南方风物。李德裕被贬崖州,崖州出珠,又名珠崖。此处是故意模糊其词以免将李德裕被贬崖州之事说得过于直露。如此解释符合义山一贯含蓄讳莫的风格。程千帆先生亦在该文中引用《后汉书 循吏传》,商隐时人所著《玉泉子》等说明“珠”这个字不仅指珍珠,也指珠贝。珠贝出珠,鲛人泣珠,两者相似,以珠指代鲛人而有泪,在语义上自然更为通顺。此句即以鲛人自比,回思前事,其心境如同独坐南海对月泣珠的鲛人。

蓝田日暖玉生烟。

蓝田,地名,盛产美玉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戴容州,贞元十六年进士,在李商隐之前,故有此说。冯浩注:“六句美其容色”,依旧不离其悼亡词的定论。张笺:“可望而不可即,非令狐不足当之,借喻显然。” 张笺又注:令狐相业方且如玉田不冷。卫公贬珠崖而卒,而令狐秉钧赫赫,用“蓝田”喻之,即“节彼南山”意也。”程千帆《李商隐〈锦瑟〉张〈笺〉补正》则认为张《笺》以“蓝田”喻之是画蛇添足。程千帆认为此句结构与上句相同,重点应在“玉生烟”三字。他引用《汉书 高帝纪》《史记 天官书》来说明“所谓‘玉生烟’,也就是地中有良玉,天上有云气之意。它是用以比喻令狐已经当上了宰相,上应天象,‘可望而不可即’了”。如此看来,此句应当是抒发旧人已经今非昔比,可望而不可即的感叹。

此情可待成追忆。

此情,即指前述种种感伤之情。如此悲伤之情何必等到如今才来追忆、追悔。

只是当时已惘然。

惘然,怅然若失之意。此句言当时身在其中,已有迷惘、感伤之意。《唐宋诗举要》卷五:“高步瀛曰:‘如上所述,皆失意之事,故不待今日追忆怅然若失,即在当时已如此’”。张笺:“结言此种遭际,思之真为可痛,而当日则为人倾倒,实惘然如坠五里雾中耳”。冯浩注:“惘然”紧应“无端”两字。虽冯浩将“无端”解释为“不意得此佳偶也。当时睹此美色,已觉如梦如迷,早知好物必不牢坚耳”。但跳出悼亡来看,“惘然”二字确与首句“无端”相照应,正因无缘故,寻不出来由,才更加迷惘怅然。  

正所谓“诗无达诂”,虽不离其言外之事,但凡合情合理的解释都可存在。李商隐的这首《锦瑟》也正因其多元化的解读,而广为人知,更富有魅力。

参考文献:

[1]程千帆. 李商隐《锦瑟》诗张《笺》补正.

[2][唐]李商隐 著 [清]冯浩 笺注.玉谿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

[3]朱东润 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 中编 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6月

[4]郭预衡 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

[5]四川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 编写 王红 周啸天 主编.中国文学(修订版)——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四川出版集团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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