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泽七十二条半弄
周德华
弄堂是盛泽镇的一大特色,旧时盛泽街道只有五六条,而弄堂多了十几倍,号称七十二条半弄。 1919年出版的《盛泽竹枝词》中沈云写道:“闾巷短长七十三,市东郑里又新参。门千户万疑无路,机杼声声入耳酣。”足见七十二条半弄并非言过其实。至于半条呢?是指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瞒弄堂,像一段盲肠,如王家弄、陆庐弄等。 盛泽枕河为市,早期镇区呈东西带状格局,街衢与市河平行,为交通动脉,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一条与之垂直的弄堂,是静脉。盛泽习称南北向为弄,东西向的短弄为里。弄堂前通街,后临河,或界田畴;两侧像串杂色珠子的小铺作坊、高楼矮房错落相间,石库门宅第和牌门板铺面交杂联袂。 盛泽的弄堂有的笔笔直直,一贯到底,通览无余,如九埭头弄,相传原是九埭广厦的陪弄;有的纵横交错,弄连弄、弄套弄、弄岔弄、弄交弄,织成弄的网格。外地人初来,在弄堂里转来转去,山穷水复,有如堕入八卦阵中。盛泽人对徘徊在弄堂里的陌路人往往用碰鼻头转弯的俚语来指点迷津。沦陷时期爱国志士朱剑华隔岸射杀日军伍长吉田,迨至日寇大队人马绕道过桥,朱早已返身潜入殷家弄,无影无踪。 盛泽的弄堂特别窄,一般 雨天,弄堂中间的檐头水像天上挂下来的水帘,而侧身沿墙作壁虎行,反而滴水不沾,也为一大奇观。 弄堂里即使大白天也是幽暗少光,晚上更是黑咕隆咚的。在没有电灯的年代,提一盏灯笼踽踽独行自有几分思古之幽情,要是没有灯笼果真会“碰鼻头”,老盛泽走夜弄堂的经验之谈是抬头看天光,要是没有月辉星光,只得瞎子摸象了。 橫向的弄面石板和壁立的风火墙、竖直的牌门板构成严谨规则的长方形画框,深邃的弄堂向前延伸,形成一个消失点,透视感极强。 弄堂里有时静,静得让人耐不住;有时闹,闹得让人吃不消。红白喜事要惊动满弄满巷,人们扒在楼窗上、站在门前看个够,谁家妯娌相骂、河东狮吼或疯子醉汉走过,也要看个够、评个够。最耐不住的是儿童,墙角旮旯是他们嬉戏打闹捉迷藏的好去处。 冬日黄昏,“前门撑撑,后门关关”的叫火烛声在弄堂悠悠扬扬地回荡,继而是二更三更的梆声和锣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再不就是西北风在弄堂里像拉风箱似的回旋呼号,还伴着几声犬吠。 春宵夜雨,辗转反侧,听窗外淅淅沥沥,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之感。 夏日是弄堂里最闹猛的辰光,日落西山家家户户提桶泼水,把石板洒泼得油亮晶光,暑气消退,赶忙搬出竹椅藤榻,或摇扇纳凉,或斟酒闲聊,或设局对弈,或拨弦吹管,一时山歌小曲余音袅袅,直至凉意初袭,才重归寂静。 在天凉好个秋的季节里,弄堂小社会随之冷落下去,只是在旧历七月三十点地藏香时又热闹了一阵子。倾弄而出,人人动手,整条弄堂的街沿石缝和墙脚边密密麻麻插满香烛,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如银河倒悬。 市声给弄堂里注入几分情趣,解几分寂寞,铜匠担、生铁补锅子、削刀磨剪刀、修缸补甏、修洋伞补套鞋、收购纸锭灰,多是男声客边口音,高亢响亮。带几分粗犷。卖菱、卖藕、卖白兰花、卖五香烂白糖、卖扦光嫩地力(荸荠)、卖桂花赤豆粥多是本地女声,清婉柔糯,尤其是“鲜鲜啧啧铜锅子热菱哎……”抑扬顿挫,韵味十足,随声飘来一阵刚出锅鲜菱的清香,其音其味在喧嚣的大街上是无从领略的。 如果懒得下楼,只需在楼窗上挂下小竹篮,放进几枚铜钿,然后各种小吃拎将上来,足不出户,可以尽情享用一番。 深夜,在弄头弄脑还能见到骆驼担若明若暗的灶火和白雾般的蒸气,一碗滚烫的绉纱馄饨给风雪夜归人送来几许暖意。唧唧复唧唧的织作之声,常年不辍,稳而有节,声声入耳,是门千户万寻常人家的声息,是丝绸古镇的乡音。 盛泽弄堂中的三分之一以在弄内有影响的人物姓氏命名,一些名门望族、富商大贾、大儒雅士的传闻轶事与弄名相联流传下来。其中以卜家弄和仲家弄最有影响。前者系明代卜梦熊、卜舜年、卜皋年父子的寓所。卜氏父子虽一介寒士,但其在文学书画上颇有造诣,对盛泽早期的文化启迪有过贡献,为盛泽乡贤之一。仲家世代为官,清代曾出资修撰了三个版本的《盛湖志》,为盛泽留下极有价值的地方历史文献。这两条都是百年古弄了。 盛泽作为商业古镇,百业兴旺,所以有三分之一的弄堂以作坊店铺命名,如当房弄、柴行弄、竹篁(行)弄、茶馆弄、茶叶弄、爆射(竹)弄、糖坊弄、豆腐弄、香肠弄、盐店弄、剪刀弄等。此中还有不少弄名打上了丝绸行业的烙印,如筘店弄、梭子弄、运经弄、红坊弄、染坊弄、踹坊弄等。 盛泽人善经商,求财心切,南北财神弄和南北分金弄反映了盛泽人的心态,即寄希望于财神进弄,财帛金银滚滚而来,当然住进财神弄的人并非个个发财。 盛泽又是水乡,弄和桥结成不解之缘,下桥进弄,出弄上桥,有些弄堂不单独定名,而直接冠以桥名,如环桥弄、坝桥弄、斜桥弄、保盛桥弄、南新桥弄等。 还有少数几条里弄如广东里、汝南弄等顾名思义曾是外来移民的聚居地。近代,广东人曾是盛泽广帮绸庄的主要经营者。汝南为河南县邑(今新蔡县属地),看来,如今两万豫东民工在盛泽打工有其历史渊源。 盛泽弄名总的看来俗多雅少,也许这是大众世俗文化的必然。不过也不乏一些雅致文秀的弄名,如绮盛弄、日晖弄、阳春弄、潇湘弄和洒珠弄等。只可惜在六十年代把洒珠弄改成杀猪弄,通俗到俗不可耐的程度。 近代,盛泽最后开辟的一条弄堂是新开弄。1915年2月盛泽出灯会,不意乐极生悲在北大街东段酿成火灾,疏散不及,死伤八十余人,事后开明士绅郑式如(柳亚子岳父)让出部分宅基。新辟一弄,贯通北大街与敦仁里,命名为新开弄,也就是《盛泽竹枝词》中所言:“市东郑里又新参”。该弄宽达 近十几年来,市镇建设的迅猛发展,厂家地盘的扩张和蚕食,使不少弄堂在地图上消失。有些弄堂被动了“手术”,截头去尾,支离破碎。弄堂两旁的房子已非清一色的粉墙黛瓦和砖刻门楼,而是新旧参半,古洋为邻。再无机杼织作之声,叫卖市声也极少听见,倒是飘出几句不成旋律的钢琴声和强劲的摇滚乐音响,在旧新递嬗时,弄堂文化正在蜕变。 撬掉石板铺上水泥,利于脚踏车之行,弄堂的风貌却逊色不少。年轻人宁可要平整的水泥路面,只有怀旧的老人才为之惋惜。如今全盛泽镇只有东杨家弄和申家弄的中段还保存了石板路面,风貌依然。 如今商品大潮中,有些地段好的弄堂成为农贸市场和小商品市场的延伸;占地抢滩,弄面成了寸金之地,本已狭隘的弄堂更加狭窄,上下班高峰时间挤成一团,人们骂骂咧咧,侧身而过,又为盛泽的弄堂平添几分特色,经济冲击波轰开弄面房子,发廊、裁缝铺、杂货店、小吃店林林总总,霓虹灯居然在弄堂深处闪烁,颇有点光怪陆离。 弄堂是盛泽的文化积淀,是盛泽的一笔宝贵遗产。近年来,北京旅游部门独具慧眼,把胡同作为旅游资源来开发,迎合了外国友人的猎奇心理,游客激增。其实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与盛洋的弄堂和三开间两厢房式的传统民居极为相似。据说,苏州旅游部门曾拟把(苏杭)天堂旅游延伸过来,开辟《盛泽弄堂一日游》。看来,盛泽的弄堂作为珍稀的人文景观应妥加保护,并在此基础上予以开发利用。杜秋娘的绝句“莫待无花空折枝”,想来对盛洋弄堂的现状和未来有些启迪。
盛泽七十二条半弄(后话): 《盛泽七十二条半弄》在《吴江报》发表后,笔者在松陵和盛泽听到不少反映,社会效果始所未料,老年人勾起对往事的回忆;青年人知晓一些陌生的风貌风情,“收看率”颇高。《弄》文在连载两期后,不少人来问我会不会再续下去,有人告诉我看了第一分段以后,《吴江报》一到就先找续篇,这大概出于对家乡的热爱,还有几位青年带了皮尺去量哪一条弄堂最窄。有些中老年读者饶有雅兴,铺纸列出弄堂名录,或言不止七十二条,或说不足七十二条……笔者欲补白一点,七十二这个数字在小说杂记上是个约定俗成的量词而已,正如孙悟空七十二变、七十二家房客、太湖七十二峰等一样,泛指其多,而并非是个精确的绝对值,还有人问我有些地方有弄之实而无弄之名,或另一些地方有弄之名而无弄之实,这恐怕既是沧桑之变,又是约定俗成吧!吴方言俗谚“若要扳驳,性命交托”,恐怕只能到此为止。 盛泽何以弄多,实在是人口众,镇区面积大,不足为怪。盛泽弄之窄从清人王光升的《盛泽谣》中可知:“千家一簇万间楼,估客如云采买绸”,盛泽人惜地如金的意识可见一斑。 此外,不少热心地方习俗者还告诉我盛泽的风味小吃,叫卖市声和节候风俗,这倒是意外收获,谨缀数语,既为补白,又表谢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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