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倾否,先否后喜。 “呜──,呜──!”西北风挟着大团大团的雪絮,铺天盖地而来。 风声,象低沉的哀乐,在秦轮的耳畔回响。雪絮,从铁皮屋顶与烟囱的缝隙中,洒落到屋内,如同洁白的纸花,铺盖在秦轮的眼前。 他独自坐在黢黑的宿舍中,连蜡烛也没点燃,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冷酒。炉中的火,早就熄灭了,撮回来的牛粪,也已完全烧光。虽然院内的棚中还有不少,但秦轮懒得起身去拿。昨天上午,从次仁师傅的追悼会上回来,他就呆坐在这床沿上了,至今仍浑然不觉。心中,填充着的,只有懊悔和悲痛。 那天下午的公开课,他一反常态的“恶作剧”,不仅惹恼了情同手足的尼玛,更深深地刺伤了达娃的心。达娃本来就有些贫血,心脏也受不得刺激,晕倒在课堂上之后,被大家匆匆忙忙地送往校医室抢救,到傍晚才苏醒过来,第三天还不得不躺在家里,继续休息。谁知就在此时,更大的打击,也降临到了她的头上:次仁师傅开车翻越大雪山时,不幸坠落悬崖,汽车全部报废了,只拣回几个大轮胎和一只碰扁了的军用旧水壶;人从驾驶室内摔出来,脑袋磕碰在崖石上,整个后脑勺都磕飞了,拉回来的只是用白布裹了又裹的尸体。 尸体停放在他们家隔壁的一间空屋内,由尼玛和县车队来的人帮助张罗。他们请来了几个喇嘛,敲着法鼓念经超度,晚上也安排了一些人轮流守候,帮着打茶和点酥油灯。白天,前来吊丧的人川流不息,有的带着哈达、酥油,有的抬着花圈。秦轮特意托人到县里去,买回一条近两米长的丝绸哈达来,另外用白纸包了二百八十元钱──这个月的全部工资──作为奠仪,心怀无比的愧疚,捱到傍晚,才前去那间屋子,但在门口却被尼玛拦住了。 秦轮“扑哒”一下跪在了门前台阶上,一把鼻涕两把泪地说:“尼玛主任,你让我进屋去,再看次仁师傅最后一眼吧!他生前对我关照过不少,坦诚、直率,甚至以家相托。可我,既不仁,又不义,明明知道他第二天要开车出差,还使劲劝他喝酒,是我害死了他,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一席话,把尼玛也感动了,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乌青的腮帮子上滚落:“哥们,你,你别说了,那天喝酒我也有责任,我也一直在后悔着呢!不是我拦着你不让进去,而是喇嘛们说的,‘属狗的和属虎的,对死者不利,都不能进屋,’连我们的达娃校长,也没能见上她丈夫最后一面呢!……” “咯是么子规矩罗?!”“我,我也没办法,既然把他们请来了,只好照着办!”“达娃校长,她,她现在……”秦轮吞吞吐吐地问,显得既迫切关心,又不敢直接了当地表露出来。“她已经整整三天没吃过一顿饭了,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哥们,你,你还是去安慰一下她吧!”尼玛说完,有意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我……”没等秦轮回绝,尼玛推了他一掌说:“还犹豫什么?!快把东西放下来,给我们登记一下!” 此后的几天里,秦轮一直想去看望一下达娃校长,可他几次走到门口,又绕了回来。他不敢去,而且也怕去。去了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是陪罪?道歉?还是表示同情?追悔?能否得到达娃校长的谅解?……直到参加完次仁师傅的追悼会,自己还是没有决定下来…… 酒,越喝越冷,似乎连胃里都凝成了冰坨,寒气直往四肢窜。秦轮手撑桌面,终于站了起来,他想,无论如何,今晚也得去看望一下达娃校长,即使去挨上一顿臭骂,那样心里也许要好受一点。 风已经变小,但雪仍在不停地下着,像被人撕碎了的梨花瓣,漫天飘洒着。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下去,既松又软,陷出一个很深的足印来。秦轮的两条腿仿佛成了别人的,不太听自己使唤,一步一顿地来到达娃家的院子里。影影绰绰的,见院墙上竖靠着四、五个拣回来的大轮胎,空地上也倒着一个,大概是那只报废了的破轮胎,被雪花淹没了一多半。 屋里有人在说话,烛光从窗户中透出来。秦轮小心地绕过废胎,踏上台阶,撩起棉帘敲了敲门。“谁?”“我,秦轮。”里面用藏话交谈了几句,才有人过来将门拉开。“格拉,达娃校长请你进来!”说话的是尼玛的爱人扎西,她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宽厚的藏袍也遮掩不住那突起的腹部。 秦轮一进屋,热气扑面而来,还没看清屋里的情景,眼镜片已经蒙上了密密麻麻的水雾。“格拉,秀等甲!”“亚亚。”秦轮掏出手巾来,取下眼镜抹了抹,再重新戴上,定睛望去,只见达娃躺在紧靠火炉的藏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头部和右臂。仅仅一周的时间,她似乎变了极大的模样:头发篷散着,既没梳理,也失掉了乌黑的光泽;耳饰摘掉了,脸上满是泪痕,双颧明显凸起,眼窝深凹,杏眼中透出的是悲痛与愁怅。那只被碰扁了的军用旧水壶,就挂在她伸手可及的床边墙壁上。 “校、校长,我……”秦轮的喉头有些哽咽,颤颤抖抖地迸出几个字来。“多(坐)。”达娃向对面的沙发抬了抬手,她的手腕上扎着针,正在输液。“别动别动,小心针头冒出来。”扎西是校医,赶快趋前护理。秦轮心头一热,双膝发软,“哺哒”一下跪在了藏床前,结结巴巴的诉说着:“我,我真该死,对、对不起您,也对、对不起次仁师傅……” “你,你起来。我、我不怪你。早就劝、劝过他,少喝点酒。”达娃凝视着那只水壶,眼窝中又涌出了泪水。扎西赶紧用一块干净纱布,去帮她抹掉,边劝慰着说:“是呀,酒喝多了伤身,也容易误事。那晚尼玛也喝醉了,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连衣服、被子上都是。第二天醒来,发誓少喝点酒,他连留了多年的络腮胡也刮掉了!” “你,你以后,也要少喝点。”达娃将头略偏,见秦轮仍然跪在床前,不忍心地说,“还不快、快起来?!”“校长,不,姐姐,您放心吧,我,我会的!”秦轮心头一阵酸涩,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连忙磕了一个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转身走出屋子。 刚出门,被雪风一灌,秦轮便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上下牙床也“咯咯咯”地碰击起来。脚下又被那只轮胎绊了一下,轮胎?秦轮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劲来,将两只快要冻僵的手搓了搓,猛然一下掀起雪中的轮胎,滚出了达娃家的院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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