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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筆記 / 篇七

 gly1952 2020-02-24

雲南老姆登教堂裡的少數民族,這張是翻拍的

Feeling Good Nina Simone

       之十五

       這一帶差不多每一個店裡都有一個強盜婆似的老闆娘坐鎮著,齊眉戴一頂粉紫絨線帽,左耳邊更綴著一隻孔雀藍的大絨球。也不知什麼時候興出來的這樣的打扮,活像個武生的戲裝。面色焦黃,殺氣騰騰。這飯店也有一個老闆娘,坐在角落里一張小青竹椅上數錢。我在靠近後門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了。坐了一會,那老闆娘慢慢地踅過來問:客人吃什麼東西?我叫了一碗面,因為怕他們敲外鄉人竹槓,問明白了雞蛋是卅元一隻,才要了兩只煎雞蛋。

茶馬古道

      隔壁桌子上坐著三個小商人,面前只有一大盤子豆腐皮炒青菜,他們一人吃了幾碗飯,也不知怎麼的,竟能夠吃出酒酣耳熱的神氣。內中有一個人,生著高高的鷹鈎鼻子,厚沉沉的眼瞼,深深的眼睛,很像歷史宮闈片里的大壞人。他極緊張地在那裡講生意經,手握著筷子,將筷子伸過去撳住對方的碗,要他特別注意這一點,說:一千六買進,賣出去一千八。頸項向前努著,微微皺著眉,臉上有一種異常險惡的表情,很可能是一個紅衣大主教在那裡佈置他的陰謀。為很少的一點錢,令人看了覺得慘然。

聖經

      是張愛玲《異鄉記》裡的文字。愛玲從上海,深一腳,淺一腳,輾轉跋涉,跑去溫州,尋胡蘭成,一路的見聞心情,寫得沉鬱蕭瑟,字裡行間,悲從中來。

     於獨龍鎮的清晨,一邊吃茶,一邊翻出來重溫了一遍。旅途上,讀讀別人的旅行筆記,常常有不一般的感悟,我喜歡。

獨龍族村裡的教堂

      老大於微信中說,下樓來吃早餐,對面的小飯館裡。鎖上門,抱著熱水袋,走去小飯館,坐下等老闆娘煮一碗米粉來。同桌的,是老大的朋友,曾劍君先生,獨龍族手工藝協會的會長,曾先生自己是獨龍族人。老大跟曾先生講事情,我坐在對面一眼一眼端詳人家。獨龍族人的容顏裡,有相當明確的民族血緣特徵,想必這個與世隔絕的古老民族,有著高度純粹的血統,鮮少有外族的血融入。曾先生的雙眼,非常特別,像某種動物的眼,野氣,而且妖媚。伊手邊,擱著一個瓶子,問伊,是花椒油嗎?當地出產極上乘的青花椒。曾先生從麵碗裡抬起頭,跟我講,不是,是酒,家裡自己釀的酒。我笑起來,一大早,攜著個酒瓶子跑來跑去,這是陶淵明還是劉伶或者嵇康呢?曾先生講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從前我們都是飲自己釀的酒,飲多少都沒有事,後來外面的酒進來了,一飲,事情就多起來了,吃了酒,也會打架鬧事了,以前從來沒有的。這話真有意思,外面的酒,帶著外面的紛擾,比如貪欲,進到這個蒼古淳樸的民族,事情就多起來了。一句簡單的話,我存在心裡顛三倒四了整整一日,依然難以放下。曾先生手上戴著個鐲子,簡單得好看,問了問,倒不是他們獨龍族的,是大理白族人的東西,坐到曾先生旁邊,擺來擺去,拍了一下。然後曾先生問,上午村子裡有個祈福儀式,我們傳統的,你們要不要看啊?當然要看,我立刻跳起來,呼叫兩位弟弟,不給他們睡覺了,趕緊起床趕緊下樓來。曾先生看我忙得火燒一般,講,你們想看,我跟村裡講,推遲半個小時開始吧。

     我們開著梅賽德斯,急吼吼一路盤山,跑去獨龍族人的村子,那是這一兩年裡,當地政府新建起來的,將散居於山上的獨龍族人,遷移到一處,統一樣式的房子,每家一屋,聚居於一起,村子跟前,甚至有教堂,有籃球場,彷彿很完美的桃花源。一間一間緩緩轉過去,幾乎每間屋子的門首,都掛著一排衣服,其中獨多孩子的衣服。起初我以為是洗曬的衣物,再看,才知道不是的。獨龍族人家裡沒有衣櫃,全家人的衣服,都這樣露天地掛在門首,旁邊一堆柴,就是生意盎然的人家了,一家的資產明晃晃都在那裡了。清晨的村子裡,夜裡的寒氣尚未散盡,處處積一層薄冰,太陽冉冉而出,曬得萬物之上,無不裊裊升騰起一片朦朧水氣,非常特別的景致,原始,而蓬勃。太陽真是好東西,再不堪的苦寒,有了太陽,萬物復甦,從頭來過,這就有了活氣。村里的孩子們,一個個穿得滾圓扎實,元氣淋漓,豔麗得凶猛,活潑潑地,玩鬧著各種古老的遊戲呼嘯來去,大孩子手裡,還握著弟弟妹妹的奶瓶,這些笑容燦爛的小朋友,比城裡的孩子,像個孩子多了。這些年,遇過太多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來問,如何挑個好學校給孩子。我能夠提供的建議,多年來,一直只有一條。darling,下午三點半,請去學校門口,仔細看看那些放學出來的孩子們,人人活蹦亂跳,個個千奇百怪奇裝異服,是好學校;所有孩子走出來都一張面孔一副嘴臉,垂頭喪氣低頭哈腰,男不男女不女,名氣再大,總是地獄。

     曾先生領我們去看的,是一戶人家替二十出頭的兒子操辦的祈福儀式,據說,這個兒子,幼年時候家裡給他辦過祈福,這一次,是他人生第二回的儀式。獨龍人的講究,敬畏天地神明,可見一斑。走到人家門口,那個一身盛裝的兒子,懷裡抱著一羽雞,活的,在給雞洗腳洗嘴巴,祭祀用品,收拾得乾乾淨淨。讓我想起周豫才先生寫的《祝福》,幫傭的紹興人祥林嫂,被主人家嫌棄晦氣不乾淨,過年祭供祖先,不允她染指,大大傷了這位老媽子的自尊心,漸漸走到精神崩潰的邊緣,成了經典的紹興人的莎士比亞悲劇。周豫才先生就是魯迅先生。

     我們跟在兒子身後,進去屋裡,屋內一盆熊熊的火,燃得旺熾,職業巫師氣勢磅礴地揮舞著新鮮的松枝,不斷有韻有致地於火上拂起騰騰濃煙,口中氣勢雄渾地急聲唱喝,滔滔念著急急風的咒語,而四周密密圍繞著盛裝的人們,齊心協力吹打著樂器。禮與樂,總是在一起,相輔相成,彼此烘托的。教堂內磅礴的管風琴,以及清仙脫塵的男童唱詩班,讓我們頓生敬畏上帝之心。我們於那個一剎那,像是一腳踏入了另一番時空,如一整堂壯麗的好萊塢大景,活生生地親臨了刀耕火種的現場。我有點猶豫,如此莊嚴肅穆的私家盛典,我們外族外人,是不是合適貼身站在那裡旁觀。曾先生卻過來主動跟我講,進去看進去看,努力撥開人群給我找地方站得安穩妥貼。望著那盆松煙滾滾的火,我心裡沒頭沒腦跳上來一句“心火因君特地燃”。

     接著,這一行做法的人,以松竹為旗,以旗為首,迤邐出屋,繞去水邊低坡的菜地裡,在巫師的指引下,揮舉柴刀,排出水酒,一大盤用玉米粉捏成的動物祭品,氣貫長虹地咒語滾滾,亦放飛了青年人懷裡抱著的那隻雞,那雞真真哀響中霄,一奮而絕。

職業巫師的執照

三弟老李

     很難得,巧遇了如此一場原汁原味的古老祭祀,活化石一般的舉止進退,巫氣磅礴,感應天地神明,一下子,拉出一幅千年長卷來,讓人很有些猝不及防。所有人散盡了,我還一個人立在菜地裡,盯著豎在水邊的那枝旗,呆看良久,松與竹扎成的旗,於凜冽的風裡,緩緩旋轉。

      聽曾先生講,獨龍族裡,這樣的職業巫師,亦所剩無幾了。

獨龍族人的結繩記事

      準備走了,老大已經去開車了,我們這一日,要趕路,出獨龍江,回到六庫住宿,行程相當緊密。曾先生端個搪瓷杯子走在我身旁,送我們離開。我忍不住問了一句,能不能唱歌來聽?曾先生聞言,立刻說能啊,我給你找人,轉身往回走了。

博物館裡收藏的獨龍族水壺

       結果,曾先生找來了村子裡兩位歌王,說,唱唱吧。我們重新在矮凳上坐下,兩位歌王吶吶,久久不語,我開始研究曾先生一直端在手裡走到哪裡端到哪裡的,是什麼好茶,原來不是茶,是酒。笑了一會兒,兩位歌王竊竊商量了一下,說,唱了。就張口唱起來,歌詞是當場編的,唱的就是剛才那場祭祀,音調渾厚樸素,老老實實,跟貴州侗族人的大歌很不一樣,侗族大歌繚繞明媚,像滴翠的竹葉,獨龍族的歌,像雄勁的松柏。而歌者隨心所欲的自編自唱,跟爵士的隨性揮灑,是一種意思。聽著,不禁跟二弟勁松講,跟雲南音樂學院合作,做個課題吧。勁松亦早有此意。

      離開獨龍族人的村子,那一日,我們翻山越嶺,出獨龍江,老大與勁松,交替駕車,車技驚人。傍晚回到邊城六庫,上次來去匆匆,今夜我們宿在此地,住的是這趟怒江之旅中,最佳的一間旅舍,Hilton Garden Hotel,是希爾頓旗下的一個低端連鎖酒店,進門就真的有希爾頓風範,有立頓紅茶,有制服小姐,有電梯,啊,啊,我們離開這些東西,不過短短一個禮拜,竟然人人有與人世久別重逢的泫然欲泣。

希爾頓窗口的怒江晨曦

     第二天早晨,於大堂裡,看見一位瘦高的小姐,一身灰色制服,高跟鞋,一步裙,我彷彿十年沒有見過這樣工業文明的女子裝束,白痴兮兮地直接過去跟人家講,小姐你好漂亮,請問你是哪個民族的?

     人家大堂經理小姐掩口吃吃笑,我不是少數民族哦,我剛剛被公司從瀋陽派過來,才半年哦。

感謝 獨龍族手工藝協會會長 曾劍君先生

昨日清燉牛尾湯,切了一點雲南諾鄧的火腿在燉盅裡,緩緩燉了8小時,牛尾酥軟,而火腿竟然依然骨骨方方不散盡,可見品質之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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