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梨园

 古风沐沐 2020-03-06

楔子

坊间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

据说洛城中曾经有过一座戏楼,戏楼里有一个戏子,他的嗓音有如天籁,惹得宾客纷纷慕名而来,场场座无虚席。

而戏楼的掌柜写的戏,能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沦,不可自拔,一时间风头大盛,戏楼里的戏子也不如一般的戏子那样任人宰割,身份卑贱。

可突然有一日,这戏楼倒了,戏楼里的人如同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说,戏楼的生意太好,立了仇家,被逼无奈才关了戏楼;有人说,是这戏子暴毙,戏楼做不下去了,才关了张;也有人说,掌柜的欠了外债为了逃命才关了戏楼隐姓埋名……

关于戏楼为何关张的猜测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拿出真凭实据。

渐渐的,关于戏楼,变成了玄之又玄的传说,虚幻且遥不可及……

他叫流觞,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他无父无母,出生便被乞丐收养。

据收养他的老乞丐说,他是被城里最大烟花之地的老鸨扔在了野地里,那时下着鹅毛般的大雪,老乞丐正好在外乞讨,看见了老鸨抱着个不足月的婴孩匆匆往外走,他心中好奇,就跟了上去,这才捡了他的一条命。

老乞丐是个跛子,身子很弱,但为人处世很有一套,虽然只是个乞丐,可在这乞丐堆里,也有着一定的声望。

他八岁那年,老乞丐被失控的疯马一蹄子踩到了心窝上,那时乞丐重病,他去给他买药,一回来,正好看见那马踩的乞丐口吐鲜血,当场身亡。

他去理论,可最后的结果,说起来也是可悲——差一点被那家人的家丁群殴致死。

他被扔出了那人的府邸,是过路的乞丐把他带回来落脚的地方,简单地止了血,没银子请大夫,只能硬抗。

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不知名的地方,四周一片纯白,很安详。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痛感全无,像一缕孤魂飘荡。

他可笑的觉得死了也很好,起码不用留在这世间受苦,可他也不甘,恨自己这短短几年活着的卑贱。

远处,缓缓走来一个女子,粉黛略施,一袭水绿色的衣裙,挽着简单大方的发髻,向他走过来。

那女子朱唇微启,嗓音婉转——觞儿,你不能死,你要好好的活着,为娘亲,也为了你自己,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呆住了,因为娘亲二字——自己活了八年都不知道娘亲为何,他羡慕别人的小孩,也恨自己的命运的痛苦。

他到底是挺了过来,在昏迷半月之后,醒了过来。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有娘亲,无世态炎凉,无冰冷人情,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可当他睁开双眼,入眼的只有满目荒凉,一切美好皆烟消云散。

他笑了,笑的极其讽刺,他笑自己的愚蠢,竟错把梦境当做现实。

他辞别了那些乞丐,为了不再连累他们。

他想活着,哪怕很难,哪怕这个世界并不美好,他也想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他才能有希望翻身,才能摆脱这卑贱的生活。

因这听来荒唐可笑又合乎常理的信念,他开始流浪,即使衣不蔽体,风餐露宿。

一日,傍晚时分,他走到一个戏楼门前,听着楼内的咿咿呀呀,顿时觉得美如天籁,他想听下去,然而戏楼门前的家丁用笤帚将他扫了出去,口中的骂声不堪入耳。

深夜,他坐在野外的草垛上,满脑子都是那天籁般的戏言。

他哼唱,不由自主的翩舞,伴着月光,迎着星辰,口中哼唱,身姿优美,哪怕衣衫破烂,看起来也仍旧那般绚烂。忘记了曾经自己所受的那些屈辱,忘记了自己惨死的养父,忘了,一切苦痛……

他开始痴迷于唱戏,每当金乌落下,他就回到自己那个草垛,哼唱,起舞。

在戏楼门外听戏的时候,偶然听到“醉舞流觞”四个字,于是给自己起了流觞的名字。

其实他并不识字,就连这流觞二字都不知怎么写,可他就是喜欢,喜欢自己的名字,毫无理由。

……

他流浪了四年,受尽凌辱,期间不知挨过多少次打,偷拿过多少次吃的东西,只是因为想要活下去。

他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唱戏,也试过用唱戏来谋生,可他一个乞丐,唱戏在世人眼里,和疯子无异。

再者说,谁又会收一个没用的戏子?他的年纪,他的身体,谁又愿意管他?

他只能苟且偷生,毫无尊严的活着。

流觞在十二岁那年遇到了酆畝,并被他带了回去。那个时候,他因为一个包子差点被包子铺的老板打死,酆畝从老板手里救下了他。

……

酆畝是城里最大戏楼的老板,出门闲逛时见到了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流觞,一时恻隐,带了他回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收留了一个哑巴,因为那个孩子从来不出声,一双眼睛也是满含戒备,像个刺猬。

一日,酆畝起夜,听到有人在唱小曲儿,虽然不算好,可这声音,却是悦耳的紧。

他循声而去,见到了坐在屋顶哼唱的流觞那瘦小的身影,他没有出声打断,只是静静的听,他听到了,无尽的悲伤……

他开始教流觞识文断字了,让所有人都诧异,包括流觞。

流觞依旧不发一言,可酆畝还是发现了他细微的改变,他开始卸下心防,眼神中的戒备渐渐消失,脸上有了很淡很淡的笑意。

他每晚都会去听流觞唱戏,心里默默的给他打着拍子,笑意深深。

慢慢的,那个受尽磨难的孩子开始说话了,嗓音悦耳,让很多自诩有着先天优势的戏子自愧不如。

流觞说话总是温温吞吞的,声音不高,很温柔,像他们掌柜的说话的样子。

酆畝经常带着他去听戏,也会让他看一些自己写的戏本子,很明显,他对这些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会有意的去学习,酆畝也乐的培养。

酆畝的梨园之所以有名气,更多的还是他写的戏本子比一般的有灵气,给人以“佳人在侧,烟雨朦胧”之灵动感。

流觞在自己及冠那年登上了戏台,他学了六年的戏才换得了一次登台的机会,虽只是一个配角儿,可他还是很珍惜。

登台的前一夜,他和酆畝坐在屋顶上喝酒,那是他第一次尝试酒的味道,说实在的,他不喜欢,又呛又辣;可酆畝不这么觉得,他很爱喝酒,特别是每年的六月廿三,能喝整整一夜,就自己一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很快就喝醉了,嘴里喃喃个不停,口齿不清,倒是也能听懂个大概,不过是说些自己的身世罢了。

酆畝在一旁默默的听着,不发一言,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往肚里灌酒,明儿个,流觞登台的日子,就是六月廿三,那个人的忌日。

他死了很多年了吧,嗯,很多年了,他甚至有些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他声音温润,守着这座曾经空荡荡的戏楼,一守,就是三十年。

廿三那天的演出,他来了,一反往常的坐在台前,看着台上的人生无常,最出彩的无疑是流觞,不得不说,他太有天赋,哪怕只是一个配角,也能将人物的性格演的淋漓尽致,深入人心。

看着看着,酆畝突然感到了面上的湿意,用手一摸,手上湿润。

他哭了,因为流觞的角色,那个角色,就是他啊,那个守了三十年空楼的男人。

有的时候,在他的忌日里,酆畝回想当年,想起那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想起那人做的每一件事,想他是如何度过了那三十年,更想他,是如何想念她……

不错,他在她的人生里,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纵使他付出再多,也不过一个匆匆的过客,入不了眼,更进不了心。

流觞的嗓音很美,很温和,甚至和那人还有些相似,总是能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已故的先人。

结束的那天晚上,他们二人又坐到了屋顶,喝酒谈心。

其实他们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他们俩坐一起也并不多说些什么,彻夜长谈那更不可能。

也许是二人的心中都藏了太多不能说的秘密,竟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感,再加上酆畝对流觞有收留之恩,所以才会关系这般好吧。

流觞很少过问他的戏本子背后的故事,因为他觉得这故事就像是一道疤,还未愈合,就生生的撕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自己还未长成的新肉,狰狞,痛苦。

许是今夜喝的多了,也许是对今天的故事太感兴趣,感触颇深,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里,流觞顺着就多嘴问了一句……

借着朦胧的月色,他模模糊糊的看到脸色泛红的酆畝眼睛里晶莹的光,隐隐约约的,不真切,像是,眼泪……可等他再看的时候,那眼神已是混沌一片,毫无光泽。

到底,酆畝还是没说那背后的故事,流觞也再没问过,就像,二人从来就没有提及过这个话题。

此后流觞有大半个年头都在幕后帮忙,做些杂活,每日加倍的练着那些步伐和体态,像一个人偶。

再上台,已是来年的三月初春,是他一个人的独戏,嗓音比一年前更加凄婉,动人心弦。

这一场,他成了这城中最受欢迎的戏子,所有的达官显贵花重金请他唱戏。

可事实上,他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爱唱戏,这就是他的命,可这命,是他给他的,所以他只唱他的戏,只做他的戏中人……

作为一个戏子,他深知在这个世道低贱而卑微,大多的人都因这生活困苦才不得已做了戏子;可他不同,他的生命里,过客匆匆,走了一个又一个,唯有这唱戏还在,始终陪着他,从未分离……

拾壹

戏楼里,有人死了。

那个人还是个学徒,梨园里的人都叫他小豆子,天赋不怎样,却总是勤勤恳恳,认真的学。

他还是个孩子,不过十岁出头,话很多,总也笑眯眯的,在梨园里很受欢迎的一个小家伙。

可他突然就走了,毫无征兆。

酆畝报了官,官府来走了一遭,只说是突发急病,暴毙而亡,随后便再也没过问这件事了。

送那个孩子走的那天,梨园里消失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和那个孩子玩儿的很好的一个戏子,一直对官府当日的决断不满。认为小豆子成天健健康康的,活力四射,怎么可能突发急病?

所有人都在劝他节哀,他却从来没听进去过,依旧坚持小豆子是被人害死的想法。

奔丧那天,他到了官府大门前,击鼓鸣冤。

拾贰

小豆子确实不是突发急病而死的,他是自尽。

很可笑的事实,一个整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孩子,竟然自尽了。

入夜,酆畝和流觞坐在屋顶,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一句话也没说。

突然,流觞开口了;“酆畝啊,你说,豆子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快乐的一个孩子啊。”

“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可暴露在空气中的伤疤,不过是看自己隐藏的有多深罢了。”酆畝一杯酒下肚,转头看着流觞:“就像你我,哪怕面上如何云淡风轻,内心总有不为人知的伤口,豆子也是一样,他的父母亡于边城战乱,他被人牙子拐到了这里,被买到了那烟花之地,幸得徐瑾相助,才来了梨园,他的内心,又能承受多少?”

流觞一阵沉默,心中怅然,为那生命的夭折唏嘘不已。

奔丧之后半月,徐瑾,那个视豆子如亲生兄弟的人,辞别了梨园一干人等,不知去向。

此后的几年里,有人说在豆子的墓地附近见过徐瑾,衣着朴素;也有人说,徐瑾去了豆子的故乡,生活在豆子长大的地方;还有人说,徐瑾参了军,军营就在豆子的故乡,守护着那片美丽的疆土。

拾叁

公元235年,洛城梨园突生天火,大火不灭不熄,整整一天一夜。偌大的戏楼,成了一片灰烬。

戏楼里的人全都人间蒸发,毫无踪迹。

一时间对于戏楼的事件众说纷纭——有人说梨园的人本是神仙,时候到了,便离开了;有人说,那些人早已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可无论如何猜测,再也没人见过这戏楼里的任何人……

天火三日以后——

一个男子走进了一个茅屋。据说这是传说中鬼医居住的地方,他的医术,无人能与之匹敌。

“听说,你能还肉体,医白骨?”

“怎么,你想让我帮你救人?简单,用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交换,我便帮你!”

…………

拾肆

大火是徐瑾放的,他始终不能从豆子的自杀中走出来,成了失心疯。

他参了军,却又当了逃兵,回到洛城,在豆子的坟前坐了一夜,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疯了。

那一日,徐瑾疯疯癫癫的到了集市,路过的梨园人见了他,同情他的模样便将他带了回来,可谁知,当晚徐瑾一把火直接烧到了酆畝的寝间,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流觞和几个戏子拼死将酆畝救了出来,可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徐瑾在豆子曾经的屋子里,将他自己送入火舌。

他用一把火,毁灭自己,毁灭梨园,更毁灭了那个曾经和谐的家园……

流觞等人带着濒死的酆畝一家家的找大夫,可得到的结果,全部都是无力回天。

正当流觞绝望之时,一名戏子突然想起鬼医之说,流觞立马连夜出城,来了茅屋,找到了鬼医。

尾声

大火一月之后——

离洛城三十里的霞枫山上的寺庙里,多了一个带着面具的僧人,据说,他曾在一场大火中死里逃生,却容貌尽毁。

离霞枫山不远的一座小院里,多了一个喑人,整日穿着大红色的戏服,身影蹁跹,只是无声无息……

每当六月廿三,那院子里的喑人总会换上一身素白,在那霞枫山的寺庙外头,远远的看一眼……

作者简介:公子渊,出自《道德经》“渊兮,似万物之宗”。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