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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园41号的如烟往事

 街心舞苑 2020-03-08

现在的张园41号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一家老小十口人 抗战逃难进张园

我是浙江萧山长河镇人,生于1928年。1937年我9岁时,抗战爆发,杭州沦陷,我们来家三房人加上我的堂房叔叔婶婶,共10口人,辗转逃难,在1937年年底住进了麦特郝斯脱路上的张园。当时叫做张家花园,1943年改为泰兴路35弄41号,80年代后期又改为威海路590弄35支弄41号。

1937年底刚从萧山老家逃难到上海的来家人,前排右一是来维新

当年的41号楼是一座空楼,没有人住。我家是住进去的第一家,我又是我家第一个进楼的。当时我才9岁,男孩子好奇又好动,得知要住上海的大房子了,在到上海的当天上午,我就迫不及待地跟着账房先生进去了,大人们和我的堂哥堂姐等是下午进楼的。乡下孩子初进大上海豪宅,一切都感觉新奇,反正那时所有的房间都开着门,前楼后楼都走得通,我就满楼蹿,到处跑。
最后发现,我家租住的房间在后楼的四楼,几乎是全楼最差的房间,在以前房主的佣人房楼上,是用来晾衣服的“阴晾房间”。房主家的佣人,把可以晒太阳的衣服晾在后楼四楼门外的大晒台上,不可以晒太阳的衣服或是在阴天下雨的时候,就把衣服晾在“阴晾房间”。所以那间房间也很大,有30多平方米,有很多晾衣服竹竿。我父亲将之一隔为二,安置了我们逃难来的10口人(除了堂房叔叔婶婶,还有我大伯的两个孩子、二伯的两个孩子,我和姐姐、弟弟以及后母),这就是“演绎”成后来的41号后楼的407室和408室。至于那个晒衣服的大晒台,你可别小看,足足有100多平方米,那是我们孩子最喜欢的地方,后来又成了我的孩子和整栋楼的孩子们的活动乐园。



当时我不明白,既然我们已经到了上海,已经住进了大洋楼,为什么要住人家最“蹩脚”的房子呢?前楼不是有很多好房子吗?我父亲说:“我们是来逃难的,是暂时租住的,仗打完了还要回去的。”虽说当时房价还未大涨,但在这个地段、这样高级的大洋房里,即便30平方米的“阴晾房间”,每月房租也要20元(当时大米5元钱一石,一石米156斤),这对我父亲这样一个绸缎庄的普通商人来说,也是很吃力的。
谁知我在此一住竟住了50年,从读书、当学徒直到解放后考进税务部门工作、娶妻生子。1987年,单位领导为了奖励我工作业绩突出,分给了我新工房。我把张园41号407、408的房子加上新工房,经过组织同意,与静安区副食品公司交换了镇宁路的房子,于1987年底搬了出来。想想真是非常感慨,我是我家第一个走进这栋楼的,又是我家10个人中最后一个从楼里搬出来的,也是这10人中唯一现在还在世者。

房主买办王宪臣 仅在楼里住三年

张园41号楼是一栋四层三开间的西式建筑,资料上说是建于1932年。此楼造得非常坚固、典雅,分前楼、后楼。前楼住房主一家,后楼是附属的,服务性的,有许多佣人住的小房间,也有宽大的储藏室。还有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个锅炉间,仅对前楼供热。前楼一进大门,有一个大约80平方米的大客厅,左右是东西厢房,往北有通道通到后楼。前后楼之间有两个小天井。前楼房间一楼到三楼都有热水汀。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还铺着大红的羊毛地毯,窗户都镶着彩色玻璃,设施都非常考究,那应该是张园里最大的洋房。
所谓主人一家,其实只住进来三口人——房主王宪臣夫妇和他们的宝贝女儿。前楼一层的西厢房中间有一道移门,可开可关。据推测,西厢房过去是个餐厅,客人多的时候,推开移门,就变成一个大宴会厅或舞厅了。大客厅里,有住户来此跳舞和溜冰。一层的东厢房两间,应该是会客室和账房间。一层西厢房的北边是厨房间,厨房间与西厢房之间有准备间,准备间墙上有个小窗,那是向餐厅里传递饭菜用的。
前楼二层是整栋楼最好的房间。朝东南是此楼的建造者、苏州人王宪臣夫妇的卧室。二层朝东的一间房间,也就是此楼仅有的、带朝东开的小阳台的房间,是王宪臣女儿住的房间,也是全楼最高级的房间,全是柚木护墙板,多处有精美雕花。可是,也是时运不济,他们一家在此楼大约只住了三年。我没有见过他们,我们家1937年搬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搬走了,而且房子已经抵押掉了。



原来,这个王宪臣曾是上海滩颇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在英商麦加利银行当了30年买办(1907—1937)。他家大业大,还投资钱庄业,比较大的是荣康钱庄,他占45%的股份。发了财,在张园建豪宅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之所以这么牛,关键是因为他有“苏州洞庭帮”这个强大的金融家族背景——汇丰银行总买办席正甫的二儿媳,就是王宪臣的姐姐;王宪臣本人又是沈吉成(即席素恒,因过继给舅舅家改姓沈)的女婿,所以他由席家引荐,进入新沙逊洋行,又从新沙逊洋行的副买办,进入外滩外商银行的买办圈。他的弟弟王俊臣也是外商银行的买办,见哥哥在张园建了豪宅,自己也建造了一栋,比41号门面还要大,有五开间,就是现在的张园77号。
然而,投机生意一旦做大了就容易栽跟头。1935年,王宪臣投资占45%的荣康钱庄破产,为清理债务,只好将张园41号大洋房卖掉。

孟子后代“谦祥益”来此做了大房东

我从小就知道“谦祥益”这个著名的绸缎庄(上海的分号开在天津路上),因为我父亲年轻时去杭州的绸缎庄当学徒,学成后经熟人介绍来到上海,在一家绸缎庄与石君玉一起当客师(绸缎庄的业务经理)。约在1935年左右,石君玉听说,山西路上一家叫“豫盛祥”的绸缎庄要关门了,就与我父亲等四个人商量,想合伙把这家“豫盛祥”盘下来。大家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但又认为最好不要与原先的店名完全一样,以说明前后有别。于是定店名为“豫盛祥记”。这样,石君玉、来鹤鸣(我父亲)、程益三,还有一个是石君玉的朋友(不知其名),都成了“豫盛祥记”的股东。经营了一年,石君玉的那个朋友看看没有什么盈利,退股了,剩下石、来、程“三剑客”。石君玉是股东经理兼跑街,我父亲是股东兼账务及日常事务,程益三没有具体的分工,但有时来店里看看。那时,我们姐弟和母亲都还在萧山乡下。
两年后抗战全面爆发。1937年底杭州沦陷后,我们家因为父亲在上海办绸缎庄而逃难到上海,又因为与石君玉的关系,“发现”并落脚到张园。
石君玉是苏州人,非常聪明灵活,外面的朋友联系很广。他早就知道了王家因钱庄破产而卖房子的事情,也知道房子后来被山东孟子的后裔、开设“谦祥益”绸缎庄的孟家买了去。“谦祥益”在全国各地有二十几个分号,在北京的门店旧址,就是现在位于前门的北京市丝绸商店,该店的店牌上面,现在仍旧悬挂着“谦祥益”的旧匾,可知其影响深远,据说当年是北京“八大祥”之首。
孟家买了张园41号楼后并没有来住,虽然“谦祥益”在上海也有分号,但是主力在北方,因此这楼空关了一段时间。到了1937年抗战爆发,人慌马乱,包括石君玉在内,大家都想把乡下的家眷接来上海避难,因上海有租界作为屏障,起码在当时日本人还不敢打进来。而在这时,孟家也有出租此楼的想法,因为长期空关也不是办法。于是就由石君玉牵头,联络了七八个好朋友,大家拼凑了几千元钱,成立了一个有五位股东的五昌公司,专门来做张园41号这栋豪宅的经租生意。这就是“41号成了抗战来沪避难人家的住所”之说的来由。
从1937年开始,五昌公司成了二房东,石君玉是五昌公司的经理,由他与山东的孟家直接联系。我父亲是股东之一。股东自然有优先住进来的方便,于是包括石君玉在内,股东们都把乡下的家眷陆续接来住进楼中,当时的住户约有20家。然而战乱年代,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尤其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本人进入租界,生意更难做了,我父亲所在的绸缎庄倒闭,父亲失业后回乡下了。这期间后母去世了,后母生的小弟弟两岁就夭折了,我和我姐姐在读书,仍留在张园。

住户一多管理难 无奈脏乱成自然

因为五昌公司的股东们都是一般的商人和职员,只能算是殷实人家,最有实力的石君玉,也不过是个“跑街”出身的商人。所以,把家眷安排住下之后,股东们一个个都退出了五昌公司,石君玉就把股资归还给原股东。到最后,公司里只剩下石君玉一个光杆司令,领导着两个“兵”,一个是账房先生,管收房租,还有一个看大门的阿四,负责日常的打理。石君玉从1937年一直坚持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解放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山东孟家也不敢来人过问上海这边的事情。石君玉在公私合营后进入房产管理部门工作,由经租商变成了职员。
作为五昌公司的经理,石君玉最初对这栋大洋房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比如,为了避免各家做饭烟熏火燎弄脏房子,他规定不许各家自己生火做饭,由公司请来“包饭作”,大家出钱吃包饭。好在后楼一层西北有间大厨房,60多平方米,有两个中国传统的大灶和两个小灶,请“包饭作”前来做饭,理应没问题。“包饭作”很勤快,一早就把粥烧好,装在竹桶里,还配上油炸花生米或黄豆,送到每户人家的门口,服务还是不错的。可是后来,人家越住越多,甚至在小天井里也搭建了房子,众口难调,无奈何,石君玉只得允许各家自行生火做饭。整栋楼内最多时有四十几个煤球炉,其“烟火”之盛可以想见。
说来也尴尬,这栋大洋房原本是一户人家居住的,楼内设施如厨房、自来水龙头和卫生间,都是按照一户人家的需要设计的。住户多了,吃饭、洗衣、上卫生间就都成了问题。尤其是卫生间,只有前楼的二楼和三楼房间里有大卫生,一楼只有两个安在楼梯下面的抽水马桶,而四楼连一个马桶也没有。后楼三楼、四楼也没有卫生间。住户一多,几户人家合用一个抽水马桶,公益心又不够,卫生状况就一塌糊涂。石经理一怒之下,干脆关闭一楼楼梯下的公用抽水马桶,让你们刷马桶去!

(上图)上世纪60年代末,来建伟(后)、来建平(前右)与表弟在张园

(左图)上世纪60年代,来维新、王丽梅夫妇在张园41号四楼大晒台上

此地也曾聚精英 出过院士和名医

我们这栋楼最多的时候住过约42户人家,成分很杂,像个小社会。有资本家、房地产业主、技术专家、高级职员、科学家、假肢专家、名中医,也有普通职员。“文革”中还住进了四户原先在闸北区的住房贫困户。因为资本家和高级专家“文革”中受到冲击,被扫地出门,贫困户就被安排了进来。
我国著名小麦专家余松烈院士(1921-2016),当年就住在前楼东厢房的101室。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大学刚毕业。我听说他是学农业的,就对他非常钦佩,因为学农业是要到乡下去吃苦的,因此认为他精神很伟大。果然,他后来去山东农业大学任教,成为我国现代小麦精播高产栽培学的奠基人。余松烈是余家的二儿子,他的父亲叫余昌霖,他的哥哥是银行界人士,都住在楼里。余家当年晚于我家搬进来,大概在1940年左右。余家后代一直住到2019年3月的张园“更新”,他家大约四代人在此楼住了80年。
小麦栽培专家余松烈也是从张园41号走出来的

前楼一层的西厢房住着一位名中医叫余天石,号称“金山名医”。他有正式行医执照的,在后门挂有堂号牌子。行医坐堂要有场所。一楼大厅里摆放着一些红木椅子,供邻里休憩聊天。他就与石君玉商量,让他在大厅里摆放一张桌子,供门诊用。石君玉同意了。余天石果真有名,慕名而来的病人还真不少,有的是从乡下跑了很多路来找他治病的。多年之后,他年纪大了,回乡下去了,这里由他儿子(上海某大学的文学教授)居住。1958年前后,不知是什么原因,民办的威海路第五小学办到了我们楼里,余天石原先住的房间连同他门口的一楼大厅,都变成了小学教室。我的小儿子就在这所学校读小学,他的班主任也是我们这栋楼里的住户。余天石的儿子只好搬到一楼西北的“准备间”里去了。
后楼二楼朝南的房间,住进了一个房地产商,叫蒋亚成,他原先在淮海中路一带也有房子。他的女儿学医的,是医生。女婿叫蓬永江,山东人,是位专做假肢的专家,很有技术,后来胶州路上的假肢厂就是他负责的。他们夫妇在楼里结婚,也住在二楼。蒋亚成的儿子高挑个子,很精神,头发整天梳得一丝不乱。既然成分是资本家,“文革”中就倒了霉,被扫地出门,房子分给了四家闸北区的贫困户,公共区域成了大家抢占的地方,房子管理就乱了套了。
前楼二楼的东厢房,还有一家姓曹,是在十六铺码头开地货行的。老太太跟我后母是牌桌上的牌友,我们两家常有走动。
前楼三楼的东厢房里,还住过一个国民党“县团级”的人物。原先我们都从未见过他,只见过他的家属,后来知道是接受改造去了。改造回来后,他被安排到了小菜场工作。

深更半夜一场火 烧掉张园一栋楼

1977年1月,张园里还发生过一场严重的火灾。就在现在张园弄堂口海港宾馆所在的地方,原先是一栋居民楼(市冶金局的家属宿舍),三楼以上住了9户人家。一楼二楼原先也是居民住,但是不知何时变成了半导体器件四厂。一天深更半夜,我睡梦里被呼叫声惊醒,原来弄口的那栋楼失火了。原因是下班时电烙铁的电源忘记拔了,加上设备老化便引起了火灾。我即刻翻身下楼,跑去救火,我的太太和两个儿子也赶来了。我帮忙搬氮气瓶,大儿子投入救火,太太和小儿子帮助搬其他物资。老房子都是砖木结构,火势很难控制,等消防队赶来才平息火灾。
痛心的是,这场火灾不仅烧掉了一栋楼,还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年纪大的老太太,还有一个年仅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发现火情后,在楼里挨家挨户敲门敲窗,叫大家赶紧下楼逃命。大家都出来后,他发现那位老太太没有出来,再返回楼中去叫老太太,发现老太太已经没气了。等他再往楼下跑,楼梯已经被烈火封住了,他不幸遇难。
火被扑灭后,我们找不到大儿子来建伟,心里很着急,到火灾现场去找。领导说,里面要么是消防队的人,要么送医院了。于是,我的小儿子来建平跑到有伤员的三家医院,还是没找到,但在第六人民医院的抢救室里,见到了那位因救人而遇难的英雄,他在高温中因缺氧窒息而牺牲。过了不久,大儿子自己回来了,原来他进去救火时,遇见一个中学同学是消防队的,对他说:“你这样不行!”就给了他一套救火“行头”。他跟救火队在一起,又是深更半夜,我们自然认不出来了。第二天,街道里表彰我们家,说是“全家救火”。
最后还要说一说我的个人经历。1945年抗战胜利那年,我因家境困难终止了学业,到一家儿童服装商店当了学徒。在上海解放前的几年里,我参加中共地下党领导的红色工会的进步活动,上街游行、贴标语。上海解放后,1950年3月,我考取了上海市税务局,并先后在静安区财贸办等好几个单位工作过。我姐姐也考入了国家保密工厂,前往南昌,后又迁往四川宜宾。我于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1年结婚成家,在党的教育下努力工作,曾立过功,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一直工作到1989年退休(后又在原单位发挥余热,到1998年第二次退休)。今年我已91岁,有三个儿女、三个孙辈、两个曾孙,与老伴王丽梅在镇宁路共享欢乐的晚年。
如今的张园大门

end


本文由宋路霞整理,选自2019年第12期《上海滩》杂志

来源:上海滩杂志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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