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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光 里(上)

 老朱748ib1xkur 2020-03-08

时 光 里

王春燕

1

三坊七巷安民巷60号是座名为“极岩茶苑”的茶室。木门推进去,里面豁然开朗,整洁的庭院,摆放着白色简画屏风的大厅,两旁几个四四方方的小茶室,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茶香,无不透露出淡雅和禅意。

这一派幽静之地,谁会想到多年前竟是嘈杂、群居的“四合院”?四进格局,上千平方米面积,群聚着几个家族。我的同事小林,1995 年出生的女孩,便出生于此。那时这里门牌编号还是安民巷 61 号,林家几代人居住在最里面的第四进。



据小林的父亲林国忠回忆,这四进的宽广宅第,原先是国民党政府省参议员田稔之及弟弟国民党省政府秘书田贞彬的私产,其中第一、二、三进属于田稔之,第四进属于田贞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田稔之乘班机逃到台湾,他的私产直接被充公。田贞彬在“文革”期间,被押送至顺昌劳改,积劳成疾得了肺癌。他的私产此前已被政府收走,出于人道主义,政府出了一笔房款供他看病。

林家为何会搬到此宅居住?这还要从林国忠的外公外婆说起。

极岩茶苑




他的外公林春霖和外婆桂淑华是新加坡归国华侨,祖籍为闽侯上街,生意做得很大,金铺、中药店、粮铺均有涉猎。当时,他们重金购置了福州道山路隆普巷 175 号宅院。除了房产,还置办了土地,把闽侯那边的亲戚拢到身边,耕种养家。“土地改革”时期,外公外婆被定性为地主阶级,房产、财产和土地被收走,一家人被政府安置在了安民巷 61 号第四进院落,从此便在三坊七巷扎了根。

说是安置,也有公房和私产的区别。他的外公外婆、舅舅等住的是公房,需每月交几块钱房租。而他的父母则分到 47 平方米的私产。为什么会有如此差别呢?他的父亲原属第十兵团,参加过解放战争等战役,在枪林弹雨中一路拼杀、立功,分给他们私产是政府的奖励和关照。

父亲后来被安排在食品公司上班,每月工资60 多块。母亲在环卫所工作,月工资 30 多块。政府还会定量发放煤票、粮票、油票、布票。煤票用完了,闽侯那边的亲戚还会挑一些木柴过来救急。林国忠有 4 个姐姐,一家几口虽算不上特别富裕,但基本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母亲闲暇时,很爱搓麻将。赢了钱或林国忠考了好成绩时,会高兴地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火腿,母亲立刻沮丧起来,当时一大根火腿要上百元,怎么消费得起?只能牵着他的手去光禄坊附近老卤酱鸭的摊位,扯个小翅膀、小爪子给他解解馋。老卤酱鸭老店店面只有几平方米,却是孩童们最魂牵梦萦的地方。一整个酱鸭要十来块,吃得起的没几个,所以店家经常把脖子、头、爪子等切开来卖。白花花的嫩肉,焦黄带黝黑的外皮,看一看,闻一闻,口水便要流下来。舔个鸭爪子,配碗白米饭,酱浓骨酥,滑到喉咙,暖到胃里,满是老福州的香甜。







除了美食的香,坊巷间还有一股中药的微苦味会不时飘荡。三坊七巷的回春药店,店面宽敞,包括员工宿舍有四五百平方米,从主干道延伸到安民巷、黄巷。店里有个坐堂老中医,慈眉善目,开完方子便亲自抓药。一抓一个准,从不过秤,分量精准得让人咂舌。药店还设计过自动配药的装置,简单易操作。患者来到药店,总被这些新奇事物吸引,忘记了药包里的苦涩。

年逾 50 的林国忠,在三坊七巷度过了大半生,褪去稚嫩长大成人,红红火火迎娶新娘,推杯换盏喝女儿的满月酒,饭后搬个板凳坐在葡萄藤下与邻里聊天,这些记忆片段仿如隔世,久远、平凡、琐碎又温暖。

三坊七巷拆迁是一项浩大工程,拆迁告示贴满大街小巷,拆迁办、拆迁组成了这里的常客,一家一家讲解政策、安抚情绪。拆迁有货币补偿和以房换房两种形式。除了房产较多的选择现金补偿,大多数都选以房换房。田家后代闻讯也从美国和加拿大等地赶来,他们手里还有民国时期的产权凭证,希望政府能合理补偿。等政府安顿好他们后,林国忠家才接了上去,分到丞相坊小区一套 60 多平方米的两居室。

建造安置房需要时间,他们就在附近租了一年的房过渡。正式搬进新居的那天,一家人忙忙碌碌地打扫卫生,布置床铺,买菜开火。几碟家常菜摆上桌,喝几口小酒,辣辣的。新生活在饭菜香、觥筹交错间蔓延、展开。

现在,三坊七巷已是福州的地标式地段。古色古香的建筑,沿街的商铺,川流不息的人群,已与以往大不相同。林国忠时常来这里逛逛,看看曾经生活过的街巷。“很多地方都变了……”怀念如鲠在喉,念念不忘。




2




清晨,雾气未散,两三个壮汉把一块大砧板搬到店铺外,拿起木槌捶打砧板上的肉泥。“嗒、嗒、嗒……”有节奏的打肉燕声,回荡在三坊七巷,叫醒了晨曦,也唤醒了睡眼惺忪的人们。买菜的买菜,上学的上学,开店的开店,街头巷尾顿时热闹起来。这是停留在三坊七巷原住民记忆里的画面和声音。

同利肉燕第四代传承人陈君凡,端起茶杯,忆起往事,面带笑容地说道:“说起我家祖传的那块荔枝木大砧板,还挺有故事,它曾经逃过了两次劫难……”

同利肉燕老店原址在光禄坊口,两层楼的木板房,楼上是卧房,楼下是店面。店面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后面的作坊却有大几十平方米,作坊后面是厨房,旁边还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一口大缸埋在地下,上面架个木条,便是简易厕所。

门店大门是用一片片活动木板拼接的,每块木板上标着数字,以免错乱。早晨把木板卸下来,开门营业,夜晚把木板拼上,闭门休息。兵荒马乱年代,陈君凡的祖父和父亲怕门板不牢固,便把大砧板顶在门后,上楼歇息。某天夜晚,光禄坊及澳门路突然失火,火势凶猛,越演越烈,居民们乱作一团,纷纷逃命。祖父和父亲半夜惊醒,把店门卸开口后,几脚把大砧板踢到街上,来不及收拾任何细软,带着家眷逃离火海。大火扑灭后,店里所有的工具、家当都毁之一炬,唯有这块木砧板保留下来。

灾后,同利肉燕搬迁到澳门路重建开业,格局跟原先大致无二。




陈君凡(右)穿着当时很时髦的喇叭裤,和他的父亲陈存谈

(左)一起打肉燕




祖父离世早,父亲二三十岁便接手家业。陈君凡兄妹五个,他排行老二,却是最调皮捣蛋的。父亲怕他惹是生非,就让 12 岁的他跟在身边学打燕皮。木砧板较高,他站在地上手握木槌,一打下去整个虎口都痛。父亲见状,做了个木箱让他踩在脚下,才没那般费力。打肉燕不能停歇,要连续捶打 40 多分钟,在肉最新鲜的状态下打成肉泥才有劲道。每次打完,他都两臂发麻,手掌起泡,吃饭时筷子都握不住。“打完燕皮,一只手手指不能伸直,我就让这只手休息,换另一只手拿东西、做事情。我现在 60 多岁了,写字、打球、吃饭左右手可以互换着来,锻炼出来了!”

当时,他们只卖燕皮,量不多,一天就做个十来斤,主要供货给官厨和私厨。官厨,比如聚春园等,用作官场上的迎来送往。私厨,比如有钱人家办寿宴、喜宴,讨个彩头。同利肉燕选用的都是猪后腿的精肉,纯手工打制,价位自然不低,鲜燕皮大概一斤一元一角六,干燕皮是一元五角八,普通百姓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尝个鲜。

“同利肉燕”四个字亮出来便是口碑,老招牌是萨镇冰题写的,贴在店门口的柱子上,被视为传家宝。萨镇冰被称为“布衣省长”,很亲民,穿着长大褂,摇着扇子,经常与陈君凡的祖父等一群人在省府路喝茶聊天,了解民情。祖父请萨镇冰为店铺题字,萨老很痛快就答应了,挥毫写下“同利肉燕”。

“文革”期间,陈君凡的父亲被关在北峰林阳寺学习班学习,母亲来自农村,没有主心骨,慌慌张张地把招牌取下来,拿到街上劈掉了。那块木砧板被红卫兵推出来,一两百斤的实木,异常结实,怎么劈都劈不动,这才又逃过一劫







行业凋敝时期,为了生活,他们还是会私下偷偷打肉燕、卖燕皮,贴补家用。街坊邻里私下统计一下需要多少量,他和父亲就把木砧板搬到家门前的防空壕里,外面架上木板,盖上棉被隔音,在里面偷偷做“老鼠工”。手艺在这种高压、紧张环境下,熬过凛冬,传承下来,终是迎来了春暖花开。20 世纪 80 年代改革开放,鼓励复兴小作坊、手工业,同利肉燕才重新回到大众视野。

三坊七巷拆迁、修复,政府鼓励百年老店重回三坊七巷。陈君凡作为同利肉燕的传承人和三坊七巷的住户,参加了多次筹备大会。他在会上动情地说:“我从小是光着脚,踩着三坊七巷的青石板跑大的,我目睹了它的兴盛衰落……”

同利肉燕澳门路老店依然生意红火,三坊七巷主干道上的新店及其他分店也应势开张,如火如荼。时代变迁,厂房环境、肉质选择、产品开拓、平台销售等方面都有了新突破、新面貌,但百年的味道没变。

陈君凡作为闽菜演示团成员去过菲律宾、马来西亚、美国等很多国家。年近古稀的海外游子团团围住他,看他打燕皮、包肉燕、煮肉燕。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肉燕滑进白瓷碗里,汤匙兜住咬上一口,很多老人不禁流下热泪:“就是这个如今红火的同利肉燕老铺 20 世纪 80 年代的同利肉燕老铺味道,故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刊于《闽都文化》2020年第一期

编辑:林瑶佳

闽都文化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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