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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叙事的千层蛋糕

 love趣味对联 2020-03-11

闲时听评书,说正文前都有个入话部分(有的也叫定场诗),都是些简单的诗词歌赋,说些生活中的平常道理,比如最常见的一套入话词儿:人生在世,对“酒色财气”四个字要慎之又慎,此话怎讲呢?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惹祸根苗,气是雷烟火炮。

许多古典白话小说都有“话本”的痕迹,背后有个说书人视角,所以也叫拟话本小说,打开三言二拍,正文故事前都有个“入话”的诗词或小故事,将正文主旨渲染一二,引领读者进入情境,像是正餐前的开胃菜,让人打开味蕾和食欲。

在入话部分,常有类似“酒色财气”的阐释和说明,随手举例,李渔《无声戏》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开篇就解说“红颜薄命”四个字——

“不是因他有了红颜,然后才薄命;只为他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红颜。但凡生出个红颜妇人来,就是薄命之胚了,那里还有好丈夫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红颜果是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红颜的结果……”

对酒色财气、红颜薄命的内涵进行拆解,就像是做千层蛋糕,一层一层地剖析,不断深入主旨,说服力极强,也极具节奏感,条分缕析,清清楚楚。

也有的会先“巧立名目”,提出一个新鲜的名词,勾起读者好奇心,然后再加以阐释,比如《水浒传》中武松过景阳冈,店家说“三碗不过岗”,何谓三碗不过岗?这里头是个什么讲究?在对话中层层递进,加以说明。

《红楼梦》第四回中贾雨村断案,门子说“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有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何谓护官符?什么内容?下文介绍了: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旁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红楼梦》第七回,薛宝钗向周瑞家的介绍”冷香丸“:“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

冷香丸的这种繁复的做法,也颇像一篇食谱了,经宝钗的一番介绍,“冷香千层蛋糕”之金贵、之新奇、之雅趣,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做法复杂,却有着内在的语言节奏,这个十二两,那个十二两,用“十二”串联起多种物料,明明白白、秩序井然,一点都不混乱。

这种先巧立名目,再分层剖析的叙事法,就是千层蛋糕法。这种叙述法在古典小说中比比皆是,在当代的武侠小说中提及某些武功招式,更是会用“新鲜譬喻”来作为名称。这种停留在某个名词上的分层叙述法例子太多,不用详述。

我们着重分析下在情节中的分层法:

再顺手举个例子(基本从任何一本古典小说中都能找到),《无声戏》第四回《失千金福因祸至》,里面有一段:

“只是他放债的规矩,有三桩异样:第一桩,利钱与开当铺的不同。当铺里面,当一两二两,是三分起息;若当到十两二十两,就是二分多起息了……他的利钱,论十的是一分,论百的是二分,论千的是三分……第二桩,收放都有个日期,不肯零星交兑;第三桩,愈发古怪。他借银子与人,也不问你为人信实不信实,也不估你家私还得起还不起,只要看人的相貌何如。”

这种先总说、再劈开论述的论述结构,乍看上去一点都不稀奇,各种文章中常见的,但若加以点缀,可以迸发出璀璨的效果来。比如著名的“王婆与西门庆设计”,《水浒传》中最精彩的对话之一,《金瓶梅》几乎原文套用,这段对话就是标准的千层蛋糕结构:

王婆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
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频?”

这块千层蛋糕有五层:潘、驴、邓、小、闲,这五个字也是读者耳熟能详的“淫人五策”,王婆端出这块千层蛋糕,西门庆也一层一层地品尝,五件事,五层,他一一对应。

王婆说风情这段文字绝妙的是,在潘驴邓小闲这块五层蛋糕后,又紧接着上了一块十层蛋糕,详说“捱光”的分寸,技艺更高超,味道更销魂:

王婆让西门庆送一套衣料,她去请潘金莲做衣裳,若她肯时,就有一分光了;能邀金莲来自己家做,便是二分光;安排酒食请她,她不辞时,便有三分光;再让西门庆来串门,金莲不走时,便有四分光;王婆中间夸西门庆,金莲不动身时,便有五分光;撮合二人喝酒,金莲不辞时,便有六分光;王婆借故出门,让二人独处,金莲不走时,便有七分光;若金莲肯和西门庆同桌喝酒,便有八分光;王婆若若出去把门关上,金莲不跑时,便有九分光——最后一分光详说,王婆支招,让西门庆假装掉了筷子去捡,顺便在金莲脚上捏一捏,若金莲不作声,这就十分了,事情也就成了。

假设,王婆说这段话,平铺直叙地说:西门大官人,这件事要成,你得有钱,底下那玩意儿要大,此外还要有貌,会忍耐,而且一定要有闲工夫。然后再把“十分光”笼统来说:你先要如何,再要如何,等我如何,你就如何,她若如何,你再如何,事情必定能成!

——这段文本的主要意思没变,传达的信息也没有变,可是但凡有些审美水平的,把这种平铺直叙去对比原文,是不是有云泥之别?什么叫文采?将五件事总结成潘驴邓小闲就是文采,将十分光层层详细分解,不断烘托,不断否定又肯定的,就是文采。

让金圣叹狂呼大叫五体投地的,就是施耐庵在这种地方展露的才技。

经过一番布置,整篇文字焕然缤纷,堪称才子手笔。千层蛋糕的材料揉成一团,烤成个大蛋糕,也不是不能吃,料都一样,吃了也无害,但看相、味道,不可同日而语。才子的经营,就在于对信息的剪裁和布置,能将面、糖、奶油、果仁做成精致的千层蛋糕,便是真本事。

类似的这种千层蛋糕叙述法,还有一个精彩的例子。《醒世恒言》第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这篇小说想必许多读者都很熟悉,堪称是三言二拍中水准最高的作品之一。

文中刘四妈对王美娘说“从良”的部分,也是一块千层蛋糕:

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

文中用了一大篇文字来让刘四妈介绍各种从良的分别,精彩至极,最后也成功说服了美娘——“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

这块名为“说从良”的分层蛋糕,和王婆说风情一样,不仅层次分明,还时时刻刻有着正反对照。王婆说捱光,这么着,就一分光,那么着,这事儿就黄了;刘四妈说从良,这么着,是真从良、乐从良、趁好的从良、了从良,若那么着,就是假从良、苦从良、没奈何的从良、不了的从良——每一层都拿反面例子示警,好比在做千层蛋糕的过程中说:你这么着撒糖粉才好吃,你若那么着挤奶油,口感就腻了。

这种论述方式,在古典小说中俯拾皆是,好处显而易见:让文字富有条理性,一目了然,让大段对话充满了跳跃的、明快的节奏,不至于死板枯燥,而且增加了娱乐效果,不断设置具体的情境,让读者与角色一起进入论述的氛围中,听角色之所闻,想角色之所想。

好像在当代小说中很少再见到这种技法了,也许是我读的不多。

这些都是微观情节中的千层蛋糕叙述法,在某些独立故事中,这种方法也屡见不鲜,比如人人皆知的三顾茅庐、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梁山三打祝家庄等等等等,例子太多,都是分层叙述法。

同一事件内的多层叙述,每一层都是不同的状态,波浪一般前推后继,不断渲染,多层之中也有主次之别,若层层都按一种节奏去写,都用一种材料去铺,味道自然单调,必然是有些简,有的繁,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甜,有的酸,有的脆,有的硬,这样做出来的千层蛋糕口感才丰富。

比如王婆说十分光,前九分光一个节奏,最后一分光突然慢下来,细细地教西门庆怎么去捏金莲的脚——如此造成分明的层次,顿挫有力。好比在一碗水中造波浪,正是这种叙述法的神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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