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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程乙本与庚辰本之优劣辩

 lcyteacher 2020-03-13

白先勇先生曾在上海图书馆做过红楼梦讲座。讲座中,他主要对比了《红楼梦》程乙本与庚辰本的差异,举了几个例子,认为在故事细节,人物形象塑造和口吻等方面程乙本更优。白先生渐讲渐入佳境,于我而言,有颇获启发的地方,也有不敢苟同处。

其中,启发者有三:

1、白先生认为秦可卿和秦钟是情的一体两面,分别代表了宝玉在女性和男性性意识上的启蒙。红楼梦开篇词曲“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秦钟谐音情种,代表的是宝玉所珍视的“情”的一面,与世俗功名针锋相对。而庚辰本中秦钟夭逝前劝宝玉“立志功名、荣耀显达”,显然不符合这一人物设定,秦钟的人物形象在程乙本中表现得更为纯粹。   

2、他认为第一百二十回是中国佛家和儒家的对话。《红楼梦》又名《情僧录》,涵括了两方面内容:一方面宝玉信仰的是情,石头补的是有情天,宝玉所披红色斗篷,代表的是红尘和情;另一方面,宝玉出家,又担负着人世间一切情的痛苦。宝玉由富贵荣华而入空门,勘破生老病死,最后以大悲之心看待芸芸众生,仿佛是释迦牟尼前传,有王国维评李煜之'担荷人类罪恶'的气象与格局。由儒入佛,又最终由佛超越了儒。

3、他举了两个细节认为程乙本更优:一是在第二十九回中,王熙凤骂剪灯花的小道士“小野杂种”,相较庚辰本中所骂“野牛肏的”,后者太过粗鄙,程乙本的口气更符合王熙凤的身份和当时所处环境;二是因绣春囊一事牵出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抄出司棋私藏表哥潘又安信件,其中“所赐香囊二个,今已查收”之语,庚辰本有误,应是潘又安从园外弄来送给司棋的,而非司棋送给潘又安,当以程乙本为准。

对两个版本细节的推敲,的确有助于了解曹雪芹的行文过程和人物形象的理解,也可以见出读者对于文本的熟悉程度和研究深度。但在白先生的演讲中,仍然有三处让我不敢苟同:

1、尤三姐究竟是否贞洁?白先生据程乙本来看答案是肯定的,并进行了两点说明:一是在第六十五回中贾琏想撮合贾珍和尤三姐,结果被尤三姐痛骂一顿,若三姐节行有亏,必不能如此理直气壮;二是第六十六回尤三姐因柳湘莲怀疑她“淫奔无耻”索回定礼鸳鸯剑,愤而自刎——若三姐果真涉淫,又怎会如此刚烈,不惜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庚辰本从一开始就设定尤三姐品行有亏,显然在逻辑上说不通。

应该说,这种质疑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并不足以让人信服。两种版本的六十六回篇目皆为“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小说内容上重点突出一个“耻”字,一个“冷”字,试问尤三姐若果真贞洁,耻从何来?她死后入柳湘莲梦中自白,也仅因“痴情待君五年”却获“冷心冷面”而感到委屈,并不曾为自己是否贞洁做过任何辩驳,而后者才是导致柳湘莲索回定礼的真正原因。宁愿一死却无一言自证清白,于情理不合。唯一的解释,即她在属意柳湘莲之前确有淫行,定聘后方“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而这一番解释是生性刚烈的她很难对柳湘莲说出口的,所以才有“耻”。在这一番自白后,程乙本写的是:“湘莲不舍,连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

而庚辰本多了一段话:“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矣。’说毕,一阵香风,无影无踪去了。”

相较而言,庚辰本的故事情节更为完整,也更切合回目中“耻情”二字。

程乙本刻意突出尤三姐的贞洁,也体现在第六十九回的一个细节上,即尤二姐吞金自逝,梦到尤三姐对她说:“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而庚辰本则是:“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数字之差,对尤三姐的认定完全不同。庚辰本明确点出了三姐德行有亏,在这一点上保持了故事情节的前后一致,颇能自圆其说。

此外,就说话的口吻而言,《红楼梦》中诸多“骂辞秽语”俚俗老辣,看似粗鄙,但多能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尤其是在描写底层小厮、丫鬟、嬷嬷的时候,那等粗鲁跋扈,几笔骂语便描写得入木三分。同样在第六十五回,贾珍与尤三姐在房内吃喝玩乐,小厮丫鬟避开。鲍二不识趣,怪其不上前服侍,被鲍二老婆一顿臭骂。

其中程乙本写的是:“糊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的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呢。风啊雨的,横竖淋不到你头上来。”

庚辰本则是:“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屄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

庚辰本显然更粗野泼辣,更符合鲍二老婆的角色设定。类似语言的对比和差异,在两个版本中还有很多,总体上程乙本更文雅一些,但是否更能体现出角色的个性和生命力,就另当别论了。

2、后四十回是否曹雪芹所写?白先生认为是曹所写的理由有二:一是人物对白的前后语气口吻一致,情感饱满,充满了对家族没落、亲人逝去的悲悯哀悼之情,非亲历者很难做到;二是目前尚未发现确凿的证据证明非曹雪芹所写。为何后四十回没有像前八十回一样流传下来,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后四十回中涉及很多抄家的内容,而清朝盛行文字狱,抄家乃大忌讳,曹雪芹不敢外传,极可能将手稿藏起来了,并非小说没有写完。正因如此,后来程伟元才能从收藏家那里收集了二十几卷,又从地摊上购买了十多卷,最终凑齐并修补完整了后四十回。高鹗只是参与了其中的整理和修补工作。白先勇认为程、高二人没有必要撒谎。

针对这两个理由,可以提出的质疑大致如下:一是在艺术创作中,情节若非亲历是否在情感的抒写和表达上就必然大打折扣?以《金瓶梅》中李瓶儿丧子这一情节为例,书中所写令人肝肠寸断,但并不见得同样的事情就一定发生在了作者身上。生老病死,人所“共情”,关键在于作者的体悟深浅和笔力如何,以“必须亲历”来说明后四十回是曹雪芹所写难以让人信服。

在人物对白口吻上,前后是否真的一致也是颇有疑问的。第八十二回,宝玉入家塾念书,下学后来找黛玉,黛玉说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便俨然不是黛玉口吻。首先,黛玉主动提起贾雨村令人讶异。雨村何人,脂砚斋评为世之“奸雄”也,与黛玉“世外仙姝“的定位迥非一途。在前八十回中,贾雨村将黛玉送至贾府后,二人再未有丝毫联系,倒是雨村为了攀附贾家,生出不少事端,连平儿都曾骂他“饿不死的野杂种”。试问这样一个人,黛玉如何会主动提及?其次,宝玉之欣赏黛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黛玉从不说让他留心“仕途经济”的混帐话,而在这里,黛玉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并评之为“清贵”,在逻辑上很难说通。虽说后面作者又写到“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等等,看似补救,但转得十分生硬,令人生疑。

二是《红楼梦》究竟有没有写完?这里比较明确的反证是脂砚斋的评语。脂批历来为评家所看重,在甲戌本第一回脂批中,便明确写道:“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有人提出意见说,“哭成此书”,说明书已经写完了;而“书未成”,说明书还没有写完,两者本来就是矛盾的,因此不足为证。但从另一方面,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哭成此书”,重点在于说明此书是以辛酸之泪来写的,与书是否写完无涉;而“书未成”,则明确点出书未写完,曹雪芹便溘然长逝。我更倾向于后一种理解。但没有写完并不代表后四十回完全没有曹雪芹的笔墨,比如抄家的种种细节,非家族中人实难记述和复原。至于抄家只抄宁国府,而不大涉及荣国府,并使贾政官复原职,在情节上是否合理又当别论。这里也许可以提出一种假设,即后四十回曹雪芹只是完成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则由高鹗等人根据前八十回的线索进行补全,所以书中既有写得颇为精彩合理处,也有逻辑不通文字浅陋的地方。

3、后四十回是否真的写得很好?张爱玲说自己看得昏天暗地,白先生则说自己觉得“大放光明”。其中一个理由是,撑起后四十回的两根柱子,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都写得非常精彩。尤其是宝玉出家,在一片白茫茫雪地里拜别父亲,写出了意象之高、意境之美,同时也写出了贾政隐藏的父爱。

应当承认的是,如果没有后四十回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光是前八十回的《红楼梦》,悲剧性无法达到顶峰。在这一点上,无论高鹗是拾遗补残还是全部续写,都算有功。但任意篡改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也是罪无可恕。在艺术性上,细心的读者也很容易发现,相关人物对白、心理描写等,总体失之浅陋直白,全不似前八十回的含蓄蕴藉。如八十二回中,宝玉上学之后,袭人绣槟榔包儿所想:“这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叹起气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

全说不通。一则,袭人真会为了晴雯没有结果而叹息么?要知道,晴雯之所以弄到最后被逐出怡红院、病死家中,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袭人。晴雯貌美,又口角锋芒,与袭人拌过几回嘴,最重要的一点,首先知道袭人和宝玉有过肌肤之亲的,便是晴雯。第三十一回中:

晴雯听他(袭人)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后来袭人被王夫人看重,在自己的月例里分出2两银子给袭人,与赵姨娘相等,也曾引起晴雯等人的不平。第三十七回:

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一番戏谑后,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从这些细节里可以看出,晴雯袭人二人之间是有竞争和嫌隙的。王夫人对怡红院中平日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便是有袭人作为眼线。后来驱逐怡红院中的所谓“妖精”,第一个找的就是晴雯,且赶出去的四儿、芳官等大都比较伶俐、冒尖,而听从袭人教化的麝月秋纹则留了下来。

第七十八回中,贾母与王夫人对话,贾母原本希望晴雯而非袭人将来长远地服侍宝玉,而王夫人将晴雯赶出,可说为袭人顺利上位成为宝玉的偏房除去了一大障碍。

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袭人又怎会为晴雯叹息,并觉得兔死狐悲呢?在“丫鬟”这一身份上,她从来都是最上一等,并获王夫人器重,“钦点”为将来唯一可以托付宝玉的人,可说大观园没有一个丫鬟是她的对手;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将来的正房将如何对她,避免像尤二姐一样的结局。但这一层意思,如果文风像前八十回一样,必不至如此直白浅陋——毕竟,曹雪芹始终未曾明白交代怡红院“告密者”系何人,只是将相关线索隐藏在日常生活细节和晴雯被赶后宝玉与袭人的对白中,以致晴雯到死都不大清楚,自己“狐狸精”的虚名究竟从何而来,弄得有冤无处诉,这也可见前八十回的笔墨迂回含蓄到了何种地步。

其他如八十二回写到黛玉的心事:“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浅陋到简直让人无法卒读——前八十回中,宝黛二人的情感总处于反复试探、争吵、和好过程中,一波三折,黛玉的心事极少正面描写,但到了后四十回,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宣之于纸了,读来完全不似曹公笔墨。

此外,宝玉入家塾读书,与贾代儒关于八股文的对话,读来酸腐陈旧,令人颇为不耐——这也是前八十回几乎没有过的阅读体验;脂砚斋所说宝玉“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在贾府抄家后并未出现,反倒是出现了兰桂齐芳;王熙凤与香菱的最后结局与《金陵十二钗册子》出入甚大等等,都是可质疑、可争论之处,是否真写得如前八十回一样好,读者自有高下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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