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的两次哨音：一个被拧嘴，一个自杀

本文讲述的不是历史，而是 HBO 的 2019 年迷你剧《Chernobyl》。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这个事故中的错误分为两步：

1._堆芯爆炸，辐射泄露。
2._爆炸后当地官员隐瞒真相，谎称只是氢气爆炸，堆芯没事，没有核泄露，于是被蒙在鼓里的当地群众在核污染里照常生活，甚至还有户外婚礼等大型活动，直到……哨音两次吹响。

爆炸发生在凌晨 1 时 23 分，现场最高负责人是核电站副总工迪亚特洛夫（Dyatlov）。下图左为历史上的迪亚特洛夫本人，右为 HBO 剧照。

当时他在控制室里，知道是堆芯爆了，至少：

1._值班组长佩雷瓦琴科跑进来报告，堆芯爆了。
2._迪亚特洛夫自己出去过一趟，亲眼看见堆芯材料石墨的碎片散落在外。
3._三名年轻的勇士（控制工程师普罗斯库亚科夫、库迪雅采夫和库尔古兹）拼着遭受致命的辐射剂量，去看了堆芯一眼。看后，库尔古兹倒在堆芯大门，库迪雅采夫倒在回来路上，只有普罗斯库亚科夫一人挣扎着回到控制室，给大家报告，堆芯爆了。

尽管有以上这些，迪亚特洛夫却一直坚定地说：「RBMK 反应堆不可能爆。这是氢气爆炸。」还说那两个报信的人「脑子糊涂了」「出现幻觉了」。

堆芯回来的勇士普罗斯库亚科夫脸色赤红、呕吐清水。这些都是遭受高剂量辐射的急性症状。大家看着都害怕。

但是迪亚特洛夫却说：「没事，轻微辐射而已，他过几天就好了。」（然而，过几天就死了。）

迪亚特洛夫当时下达的命令不是疏散人员，而是叫消防队来救火，还叫白班员工进来帮忙。

下属都惊讶地看着他。

迪亚特洛夫坚决要求执行命令，并说：「我去给上级汇报情况。你们照我说的做。」然后他离开反应堆控制室，再没回来。

留在控制室里的几个下属都年轻，最大的阿基莫夫 33 岁，剩下的都不到 30 岁。他们知道现在辐射非常强，也惊讶于迪亚特洛夫的怪异命令，但还是坚定地执行了。为此他们绝大多数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迪亚特洛夫离开反应堆楼去了行政大楼，打电话叫醒了厂长布留哈诺夫和总工佛民，三人在地下屏蔽室连夜开会。

下图左为历史上的厂长和总工（戴眼镜者），右为 HBO 剧中的他俩。

会议第一个议题是编一个合理的谎言。迪亚特洛夫提议的版本仍然是「氢气爆炸」；总工赞同，说「罐子够大逻辑上说得通」；厂长点头。

这种事他们几个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上一次是四年前，一号反应堆堆芯部分熔毁，核燃料部分泄露，他们就成功隐瞒。（切尔诺贝利事件后彻底调查，才翻出这个案底。）

会议第二个议题是一个重要的数字，就是当前的核辐射到底有多强。这个数字需要马上报告给上级。

当时剂量仪的读数是 3.6 伦琴每小时，但是这个剂量仪的最大量程就是 3.6。仪器报这个数字，表示当前剂量比这个高，高多少，不知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爆表」。他们想找个大量程的剂量仪来测，但半夜里一时还拿不过来。

3.6 伦琴每小时这个数字就挺好，如果是循环水泄露的话，这个数字在合理范围内。而且不算高，对人体当然有害，但不会是大问题。于是会议决定，就报 3.6。

就在他们开会编谎言的时候，反应堆大楼的几十个年轻人，包括知情的反应堆控制人员和不知情的消防队员，正英勇奋战在致命辐射环境。当场，有人吐清水，有人皮肤红灼。

凌晨，核电城普里皮亚季的政府官员来核电站，进地下屏蔽室开会。

会上略有争执，有人说刚刚看到外面的年轻人在呕吐、皮肤灼伤，说咱们大家的老婆孩子都在这里呢，是不是出于安全起见……

厂长说：「放心吧没事！我老婆不也在这里吗？」

这句话跟我们中国人讲的「用我人头担保」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会议的结论是切断普里皮亚季与外界的电话和交通，别让「谣言」传播出去。

这个会议很成功，厂长和总工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然而，马上出现了一个麻烦。

这个麻烦名叫斯特尼科夫（Sitnikov），是一、二号机组的运营主管。下图左为历史上的斯特尼科夫本人，右为 HBO 剧照。

斯特尼科夫当晚并不值班，是凌晨才过来上白班的。他这会儿来地下屏蔽室，是给上司报告：他刚刚找了一个大量程剂量仪，量程是 200 伦琴每小时，也爆表了。

这个数字很吓人，会要命的。

也就是说，有人吹响了哨音。

总工提醒他，仪器出错了。他不开窍，说仪器工作状态正常。

厂长提醒他，你看错数字了。他不开窍，说跟手下一个工程师反复检查过了，不会错的。

总工提醒他，循环水泄露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辐射。他不开窍，说不是循环水。然后他鼓了鼓勇气，说刚刚看见了石墨碎片。

「不要瞎说！」迪亚特洛夫喝止他，「你没看见石墨碎片！」斯特尼科夫还是不开窍，说那真的是石墨碎片。

总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说：这可是 RBMK 反应堆，不可能爆的。他还是不开窍，说真的爆了。

领导们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个榆木脑袋。

为什么？

RBMK（石墨沸水堆）可了不起，是苏联自主研发的大功率反应堆，参数上碾压同期北约国家的反应堆，是苏美争霸中的大功勋，几十年来一直是苏联的骄傲。

而且，苏联一直宣传 RBMK 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反应堆」。当时苏联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资本主义国家压迫人民，无视人民的安全，所以美国三哩岛反应堆出事故；而我们的 RBMK 反应堆是苏维埃的，是人民的，所以是绝对安全的。」

那么，谁敢说 RBMK 反应堆爆炸了？那可是典型的不讲政治！

接着，迪亚特洛夫说：「堆芯绝对不可能爆，不信咱们去看看。」话音刚落，他自己吐了一口清水，倒在地上。

这情形厂长和总工也看了害怕，但人家毕竟是领导，马上就镇定，命人将迪亚特洛夫抬走，两人继续做这个榆木脑袋的思想工作。

下图是 HBO 剧中，厂长和总工训导斯特尼科夫时的情景，从左到右依次为：总工佛民、斯特尼科夫（白衣白帽工作服，像是某医生）、厂长布留哈诺夫。

终于，训导成功。斯特尼科夫虽然没有写下「能」和「明白」几个字，但相同的是乖乖闭嘴。（那天他受到过量辐射，在医院煎熬了一个多月后牺牲。后来被追授列宁奖章。）

莫斯科，克里姆林宫，苏共开会，戈尔巴乔夫坐镇。切尔诺贝利「氢气爆炸导致失火」事件是其中一个议题。各路消息汇总成一份简报发给与会人员，大家看了说「没事儿」，这个议题就算过去了。

可是这时有人喊道：「不对！这是反应堆爆炸！」

也就是说，第二个人吹响了哨音。

这个人叫列加索夫（Legasov），是库尔恰托夫核能研究所第一副所长，院士。下图左为历史上的列加索夫本人，右为 HBO 剧照。

他虽然是院士，但是官太小，克里姆林宫的会议并没准备给他发言的机会。他那天的身份是这个议题的顾问。其实人家也没想问他，只是会议组织者得备着这样的专家来列席，万一有领导问起呢。

列加索夫的此次哨音，基于简报里的一句描述：有消防员的手被「黑色光滑矿物」烫伤。

他说，这个「黑色光滑矿物」不是矿物，是堆芯材料石墨的碎片。也就是说，堆芯爆了。那么会有致命的核辐射泄露。

可是，简报里辐射剂量率才 3.6 伦琴每小时。列加索夫说，某类型剂量仪的最大量程就是这个数字。仪器给这个数字，只能表示剂量大于这个数字。

当时会上的高官都质疑：你谁呀？就凭报告里「黑色光滑矿物」几个字，你就断定是堆芯爆了？报告上说 3.6，你就知道大于 3.6？

然而，这些高官毕竟不简单。尽管列加索夫所说的猜测成分很大，高官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于是派几个人去切尔诺贝利查一下这个事，摸一摸真实情况。

因为，能坐在这里开会的，都是官场老司机。他们都知道，地方发来的报告一向都真真假假的，需要提防。（这也是 KGB 存在的原因之一。）

派去的人官职可不低，领头的是谢尔宾纳（Shcherbina），任苏联能源总局局长，兼部长委员会副主席，相当于是副总理。当然列加索夫也跟着一起去。

下图左为历史上的谢尔宾纳，右为 HBO 剧照。

到了切尔诺贝利，厂长和总工出来迎接。他俩当然知道中央来人的意图，便先发制人主动攻击。总工说：

「列加索夫教授，您来我们这里，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堆芯爆了？那我问您，RBMK 反应堆，怎么可能爆？」

这是个圈套，你敢回答就是不讲政治。

列加索夫只好说：「我没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如此处于被动状态。

「答不上来哈！」厂长和总工乘胜追击，「那么我再问您，在这种时刻，您造谣传谣，是什么居心？」

列加索夫答不上来。现在完全是被动挨打。

这时候谢尔宾纳突然说：「那屋顶为什么有石墨块？石墨不是慢化中子的吗？！」

副总理这么大的官，竟然知道石墨和中子的关系？他……还知道……什么？

编织谎言是个需要小心的事。因为真相只有一个，谎言却有很多种编法，比如可以说这些石墨是干别的用途的跟堆芯没关系，比如可以说那不是石墨。如果多人同时编的话，可能会编不到一起去。

于是厂长不敢轻易编，赶紧大声喝问总工怎么回事。表面上是在配合谢尔宾纳，实际上是让总工一个人来编。总工会意，选了第二个，回答：「那不是石墨，那是烧黑了的混凝土。」

没想到谢尔宾纳冷笑道：「小子，这步棋你走错了！核电我不懂，但混凝土我最熟了。那根本不是混凝土！」

而他刚刚关于石墨慢化中子的知识，是在来的路上跟列加索夫学的，现炒现卖，新鲜热辣。

中央官员到地方摸情况，自然是斗智斗勇。石墨慢化中子的事，谢尔宾纳故意要自己亲口说出来，而不是让列加索夫说。

如此厂长和总工刚刚的气势被镇住，同意重测剂量率。测量结果，反应堆建筑附近，是吓人的 15000 伦琴每小时。

谎言被拆穿。

虽然厂长和总工最了解情况，但实在无法信任，于是剥夺了他们的领导权，苏共中央全面接管救灾工作。

当务之急是撤离群众。

（HBO 的剧情里是谢尔宾纳起先不肯撤离群众，后来瑞典测得辐射而且美国拍到照片，苏联迫于国际压力才决定撤离。这里不符合历史。历史是 27 日下午两点撤离群众，28 日瑞典才测得辐射。）

苏联人的集体行动力非常强，五万人核电城，只用了三个多小时就全部撤空。很仓促，但是很有序，没有发生混乱。

但是，行动晚了 36 个小时。

晚有很多原因。但最主要的，就是当地官员的那个「堆芯没事」谎言。

因为这个谎言，几十名年轻人奋战在堆芯附近。接下来的两个月内，这些年轻人陆续死在医院里。常见的症状是皮肤烂掉、免疫功能衰竭、器官衰竭，死得非常痛苦。

因为这个谎言，核电城普里皮亚季几万群众在辐射严重污染区多待了 36 个小时。他们有的直接死亡，剩下的绝大多数出现辐射疾病，比如各种癌症，比如下一代畸形。

因为这个谎言，将堆芯爆炸当作氢气爆炸来错误救援，不仅损失了宝贵的正确救援时间，还加重了辐射污染。

所以后来，警察对厂长布留哈诺夫说：「关在我们这里，也算是保护了你。你知道外面多少普里皮亚季人正到处找你要掐死你个婊子养的？」

下图，上为历史上法庭审判三人的真实照片，下为 HBO 剧照。从左到右依次为：厂长布留哈诺夫、副总工迪亚特洛夫、总工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