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鄱阳专栏 | 陈国会 | 奶奶，你在天堂还好吗

香落尘外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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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你在天堂还好吗

文：陈国会

版式设计：湛蓝

奶奶于农历二零一六年八月初十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102岁。总想写写纪念奶奶的文字，却觉自己的文字还不够抒发对奶奶的深情，不写，又觉得愧疚。今天终于提起了笔，以表缅怀。

命运多舛的奶奶

奶奶1915年出生在一个叫万福龙的小村庄，这个村子村民都姓彭。由于太外婆家境贫寒，人口又多，于是奶奶在出生不久就被送往一个叫做染坊的村子一户余姓人家收养。奶奶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吃上亲娘一口奶，就被匆匆抱走，离开这个孕育她生命的地方。这是命运给奶奶开的第一个玩笑。因此，我奶奶从此有了两个娘家。从我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娘家对奶奶来说，同样亲 ——一个给了她生命，一个抚养了她。小时候，我们也好奇地问奶奶: “太外婆怎么把你送给别人养啊?”奶奶总是对我们几个孩子说：“天下哪个父母舍得把自己孩子给别人养，那都是迫不得已呀！”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奶奶在养父母家过得怎样，我不得而知，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农村，基本上是饥寒交迫吧！再加上重男轻女的FJ思想作祟，可想而知奶奶的童年应该是没有什么快乐的。她那双被裹得完全变形的一双脚板，足以证明FJ社会对女性的摧残…..十几年过去了，奶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我太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他兄弟六个，排行老六。太爷爷育有三子一女。我爷爷是他老人家第二个儿子。爷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在家排行老二。家里的大小事都是他去操劳，所以没有读过什么书。大概是1932年吧，奶奶和爷爷走到一起，没有什么嫁妆，也没举办像样的婚礼。即便如此，对于奶奶来说，找到生命的另一半，建立自己的家庭，应该是非常非常幸福的吧，对未来也是充满憧憬的吧。

婚后不久，奶奶怀了第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准母亲来说，此时此刻，是多么幸福！然而，命运再一次和奶奶开了一个玩笑，由于奶奶平时劳累，加上长期营养不良，生下的第一个男婴，是一个死胎。可怜的奶奶几乎昏死过去……奶奶醒来后，还得带着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劳累着……两年后奶奶怀了她生命中第二个孩子，奶奶既兴奋，又担忧，毕竟上次意外在她心里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奶奶在劳作时，不忘注意自己身体。也许这次比较幸运吧，经过近十个月的欢喜与担忧，第二胎总算平安生下，还是个男婴。奶奶当时也激动得哭了，此时的泪，或许是幸福的泪吧。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月后，这个男婴不知是得了什么病，居然夭折了，这是命运和奶奶开的第三次玩笑。天呐，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承受这么多痛苦！奶奶躺在床上，想着已经永远离开自己的可怜孩子，好几日食不下咽，寝不安枕。锥心之痛，折磨着这个几乎崩溃的母亲……痛苦过后，还得勇敢活下去，虽然命运没有眷顾她，但是奶奶并没有向命运屈服！“我相信，我坚信，我会有自己的孩子，并一定将他们抚养成人。”这是奶奶坚强活下去的信念，正是这个精神支柱，奶奶艰难地从阴影里面走了出来……带着前两次的伤痕与痛楚，奶奶怀上了第三胎，不幸的是，这一胎不足月就流产了。这是命运和她开的第四次玩笑。奶奶的悲惨遭遇，博得村里人同情，在同情声中，也夹杂着一片非议，什么奶奶前世做了孽，什么孤老命等等，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这可是在一个撕开的伤口上撒盐呐……我很疑惑，奶奶的身心早已经是千疮百孔，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一直挺下去？没有强大的内心，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地挺过去！或许只有时间才是治愈奶奶伤口最好的良药。

天无绝人之路。奶奶不信命，不认命。也许是上天都不忍心再折磨她了吧，接下来的十二年，奶奶先后生育了我大姑妈，我父亲，还有小姑妈。有了孩子这个家也就算完整了。奶奶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虽然穷，虽然苦，但是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奶奶觉得已经很满足了。就这样，一家人度过了五六年苦中有乐的生活。1959年冬天，奶奶照常操劳着家中的一切，大姑姑和父亲在家也帮忙做些家务，虽然苦，但也其乐融融。这一天乌云遮天，狂风大作，冰冷的雨滴嗖嗖射向破旧不堪的屋内，屋子里很冷，一家人只好抱在一起取暖。奶奶眼皮一直在跳，不由得担心起来：孩子他爸还在圩堤扛土方，不会出事吧！老天啊，要护佑他，他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忠厚的男人啊！这段时间他一直生病，他是带病上圩堤扛圡啊！在奶奶一次次祈祷下，噩耗还是无情地传来了——爷爷由于病重，不堪重负，差点累死在圩堤，乡亲们把奄奄一息的爷爷送到家，没过一个时辰，就撒手人寰。这是命运和奶奶开的第五个玩笑！再一次无情地夺走她生命中的至亲。夺走了这个家的脊梁！那一夜，山崩地裂！那一夜，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伴随怒吼的北风响彻云霄！从此，奶奶由一个家庭妇女，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变成这个家的主心骨。

勤俭仁厚的奶奶

看着还未成年的三个孩子，奶奶只有忍声吞泪。“孩子们，妈妈不会丢下你们，再苦再累，也要把你们拉扯大，妈妈永远陪着你们。”奶奶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它用自己的行动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从此娘儿四人相依为命。听爸爸说，当时奶奶的姐妹们都多次力劝奶奶改嫁，说这个家是撑不下去了，但奶奶立即呵斥了她们：“我就是累死也不会撇下孩子们，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已决定终生不再改嫁，你们不用说了，否则别怪我不认你们！”奶奶的骨气，令我肃然起敬！

奶奶每天要把家里事安排妥当，再出去挣工分。里外都要操劳，当时村子里的队长看到奶奶如此辛劳，实在看不下去，就在村里大会上提出在挣工分上要照顾奶奶，当然，绝大部分村民都是没有意见的，几乎全数通过。“非常感谢乡亲们的好意，我不能搞特殊，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我相信会熬过去的，不能给生产队带来麻烦呀。”奶奶婉言谢绝了队长的好意。奶奶确实是个女强人，非常能吃苦，有个性。这一点在村民的口碑中得到了印证。奶奶每天起早摸黑把家里的事做好，虽然家徒四壁，却总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个爱卫生的习惯就算是她到了九十多岁高龄，依然保持不变，她床上也丝毫不乱，不脏。白天就和村民们一起干活。听村里的长辈们讲，奶奶干农活是村里一把好手，没有人不佩服的，手脚麻利，干活仔细卖力，工作效率很高。有一个还在世的大妈今年快九十岁了，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时常和我们晚辈说起奶奶，她说在村子里，她不佩服任何女性，但是奶奶，她是打心里敬佩。从我懂事以来，奶奶已经基本“退休”了。只负责家里后勤，卫生之类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经常都要挎着篮子牵着我的手去村子南边叫做董家山的菜园子里扯红薯藤给猪吃，那山有点陡，路不好走，但奶奶脚步轻盈，走上菜园子感觉好轻松。那时候家里养了几头猪，还有一头大母猪，要知道，养猪赚钱是家里主要经济来源，奶奶从不敢懈怠。奶奶总是拉着我的手笑眯眯看着猪儿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就好比她自己在品尝着美食一样，她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我至今依稀记得，把那几头猪照顾得十分体贴到位。在双抢时，我和奶奶专门负责后勤，奶奶早上会把一天的菜准备好，我会帮着奶奶一起摘菜，洗菜，在这个时候，奶奶总会给我讲一些道理，记得都是要好好读书，不要做坏事之类的。中午稻谷收了回来，我和奶奶就要上阵了，把谷子凉开，奶奶拿起筛子，弓下腰，非常娴熟地把谷子里的杂草，稻草之类的滤出来。到了傍晚，我们又要把谷子收拢，有时候要来风暴，我们是最着急的，生怕谷子被雨水淋湿。村里人看到就说：“你看这一老一少，真是厉害！”

如果说奶奶在干活方面是劳模，那么在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方面更是楷模。一个寡妇，守了一辈子寡，从没有半句闲话，人们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要知道，在农村，这种八卦新闻是很容易以讹传讹的。奶奶用自己的言行证明，寡妇是有尊严的！奶奶与乡里左邻右舍关系很融洽，奶奶总是说“谁帮了我们，我们一定要牢记在心，要懂得感恩呐。”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奶奶在世时，说有个外号叫“铜佬”的伯父，对我们家有恩，因为家里没有男劳力，“铜佬”伯父经常帮我们家做重活。奶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不舍得吃，一定要送给铜佬伯父吃，奶奶总语重心长地说：“欠人家的情一定要还呀，我们可以自己吃点亏，受点苦，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啊!”多么朴实而又富有哲理的话！奶奶总是薄待自己，厚待他人。听爸爸说，奶奶对堂叔父，堂伯父非常好，家里有点好吃的，都会留给他们吃，所以他们从小叫奶奶“好妈妈”，后来叔父伯父们一直没有改口叫大妈，因为已经习惯了。记得小时候，邻居家小孩都喜欢来我家玩，因为奶奶总会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罐头，酥饼之类的给他们吃。而对自己家小孩，她总是显得那么“吝啬”。那时候，我很不理解奶奶的做法。如果乡亲们遇上急事需要借钱，奶奶会想尽办法变卖家里东西给予帮助。记得村里一个叫有发的哥哥刚成家，生活很困难，家里没有下锅米了，奶奶主动借给他两箩谷子，并表示不要急于还。每当有发哥哥在生活上，在生意上有困难都会找奶奶帮忙。奶奶在世时，有发哥哥每次回老家，都会买点东西看望奶奶，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奶奶的恩情。村里如果有谁需要帮忙做菜，摆酒，做鞋子，奶奶总是乐呵呵地帮忙。因为奶奶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菜，纳得一脚好鞋，远近闻名。记得左邻右舍总爱端着饭到我家来吃，因为奶奶腌制的咸菜很有味道，蹭吃过后，大家都不忘点个赞。奶奶的做菜手艺在村子里，还无人打破她的记录，有口碑作证。

慈严相济的奶奶

奶奶在言行上严格要求自己，对子女的要求也是很苛刻的。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在言行上有污点。就拿大姑妈当初出嫁来说，听长辈们说，姑妈悔婚，原因是男方家境不好，但是奶奶说：“ 只要家风正派，人品好，其他都不是问题。”奶奶拿着鞭子逼婚，大姑妈最终不敢顶撞奶奶嫁了过去。奶奶之后还不忘教育姑妈：“我们也是穷苦人家，穷不可怕，人品差才是最可怕的。”事实证明奶奶的话是对的，姑姑在那边过得很幸福，虽然日子不宽裕，但姑父对姑妈十分体贴，一路走来虽然经历许多风风雨雨，但是夫妻二人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现在他们都是快八十岁的恩爱夫妻了。

奶奶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爸爸。爸爸是个命苦的孩子，十一岁就失去了父爱。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十三岁便辍学在家。爸爸很聪明，奶奶也很想送爸爸上学，深知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但是当时家徒四壁，望着孩子如饥似渴的眼神，她却无能为力。爸爸从此协助奶奶打理家务，开始当家理事了。听爸爸说，有一次，家里没有东西充饥，爸爸饿得心慌，就偷了村里仓库一个红薯吃，被奶奶知道后，被严厉呵斥，罚跪。奶奶激动地说：“我平时怎么教育你的，人穷志不穷!”爸爸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惹奶奶生气过。因为爸爸在奶奶面前发誓过，这辈子要做一个坦坦荡荡的人，要出人头地，绝不辜负奶奶。爸爸的聪明能干，孝顺的事迹不胫而走。不久就被推荐到大队当通讯员。爸爸工作负责，勤奋，又聪明能干，很快就得到大队领导的认可。在这几年的锻炼中，爸爸的业务素质很快得到提高。大家都夸奶奶调教出了一个好儿子。爸爸用自己的行动，回报了奶奶的殷切期望。爸爸的工作能力，很快被公社曹书记注意到，曹书记非常欣赏爸爸，决定提拔爸爸，先派遣爸爸去一个棉花种植示范地学习考察，回来就到公社上班。爸爸回家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奶奶，奶奶很高兴：“好好干，工作要努力，不要辜负曹书记的栽培。”但是后来的十年文革，曹书记自身难保。爸爸的梦想就此搁浅。后来爸爸只能继续在村里工作，先后担任营长，会计，大队长，村支书。一直工作到90年代末。爸爸无论是人品，还是工作能力，村民们无不钦佩，乃至在双港小有名气。爸爸不忘奶教诲，时刻严格要求自己，用单薄的肩膀撑起一片天。我觉得这些都与奶奶的严格的家教，与良好的家风是分不开的。这也是X大注重家风，注重家教的原因。

小姑妈身上有很多奶奶的基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小姑妈在同龄人中，也是非常出色的。这与奶奶从小教育是分不开的。小姑妈没进过校门，但是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说，感觉不到她是没读过书的农村妇女，却好像在和一个侃侃而谈的学者在聊天。确实如此，小姑妈口才很好，说话有条理，思路很清晰。小姑妈非常会炒菜，同样的料，你根本做不出那种美味。我认为小姑妈吃苦耐劳的精神，坚韧不拔的品质，都是有益于奶奶这个启蒙老师的严格调教与潜移默化的熏陶。

奶奶用自己的言行，为三个孩子树立了为人处世的榜样，营造了一个优良的家风。让没有条件，没有机会进入学府的孩子们，学会了做人，学会了做事。

最难得的是，大姑妈，爸爸，小姑妈都育有三男一女。奶奶对她足下的九个孙子，三个孙女是疼爱有加。如果说对父辈们的教育是一个“严”字，那么对我们这些孙辈可以用“慈”字来概括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忙于农活，奶奶对我们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我们都是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的。喂饭，洗澡那是每天必须要做的。村子前面有个湖，叫博士湖，爱玩水是孩子的天性，每当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到河边去玩水，奶奶总会急冲冲跑去喊，一定要把我叫回来才肯罢休。那时对奶奶的“多管闲事”我真的有点反感。后来，村里一个经常和我一起玩的男孩在湖里溺水身亡，让我幡然醒悟，奶奶的每次呼喊，都是一种牵挂，都是一种爱！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带我们几个睡，晚上总要多次给我们盖被子，生怕我们着凉。奶奶到了90多岁高龄时，还是耳聪目明，也许这是上天对奶奶的补偿吧，让她有一个安详的晚年！每当过年过节，就会非常想看到她的孙儿们，孙辈们来了也会围在奶奶身边，给她捶捶背，她总是会紧握着我们的手，问长问短，千叮咛万嘱咐的：“工作还顺心吗，孩子读几年级啦，路上开车注意安全啊……”奶奶的要求很低，不需要给她买什么吃的，穿的，就是陪她老人家说说话而已！遗憾的是我们这些孙辈都常年奔波在外，都很少回家陪伴她老人家，如今奶奶已经走了一年多，每当想起以前的一幕幕，我还是会泪眼朦胧……

纵有千言万语，说不完奶奶的命途多舛！纵有珠零镜粲，也形容不了奶奶的坎坷人生！拙作一篇，以表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