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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以食为天》郭成林

 太行文学l苑 2020-03-27

写燕子,写出不少疑问来。原不知是问题的出来了;原有的疑惑忘了查证重现了;原有的问题带出了新问题。这叫问题圈,问题串,问题链。被逼去翻书,懂了一些新知,很快乐。

粗举几例。鸟儿总在村子里住,为什么畏惧人类又挨近人类?它们是否有个圈子,画地为牢,老死不相往来?有文章说鸟儿也有方言,甚至有国家意识,禁止邻国的鸟儿越界,是真的吗?

最大的问题是,燕子为什么要迁徙,要做候鸟?

小时候读书,有一篇课文至今记得:

秋天来了,

天气凉了。

一群大雁往南飞,

          一会儿排成个‘人’字,

          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配有插图,图文并茂吧。后来想,我的多愁善感,以物喜,以己悲,恐怕就从那时起打下了底子。推己及人,想那苍凉意味对小学生是否合适。

每年霜降前后,候鸟过境那些天,天空有一种凄美的热闹,蔚成景观。村人无论大小,天天仰望。在家院里,校园里,田野里;在河沿上,小桥上,山梁上,目迎目送,“相看两不厌”,脖子都在那些天拉长了。看它们背负青天,掠空而走,如豆如拳,如线如烟,谅它视人亦如是。极感兴趣又大惑不解的是,每当飞临我们村子上空,特别是在黄昏时分,大雁一定会降低高度,回旋良久,鸣声嘹唳,很像在物色什么,讨论什么。“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古人也注意到了。不限定于孔雀,不只是文学笔墨,是有生活基础的。这现象使我思考了好长时间,后来想,它们应该是在研究过夜宿营地点。我们村前有一条河,河里长流水,水边有地,有麦苗。我早起干活,在河之洲惊起过大雁。晨雾蒙蒙中,流水潺潺里,哨雁一声惊叫,群雁连连应答,且飞且叫且排队,很快成了“人”字队形,高飞而去。我明白了,它们是在互相提醒,来的这个东西叫“人”,来者不善,赶快离开他。它们刚刚停留处,剩下一些啄断的麦叶,和一个不会飞的我。我明白了,它们就在这河边过了一夜。想到它们的远途跋涉,风餐露宿,很有感慨。

《水浒》中有一段奇文,梁山首领宋江,行军途中面对大雁凌空,发出长篇大论,对大雁进行了多侧面全方位高层次的颂扬,这在全书中是独一无二的。阵阵秋风里,丝丝凉意中,当它们且走且鸣,其声清越苍凉,那阵势气氛的确给人强烈震撼。当其时也,怅望久之的农民总能迸出一半句空灵哲理之语,发点诗意禅味的感慨,什么“又是一年啦!”什么“‘雁过带霜’,天要凉喽!”之类。林县农民是语言大师,光是这两个叹词,一个“啦”,一个“喽”,读书一般,拉长了音程,波动了声调,植入了感情,绘声绘色绘形绘神,我不相信任何艺术家能学得来。老舍先生曾论及这一“啦”一“喽”的特殊功用。可惜的是,他没发现读得最好的是林县人,林县农民。

儿时读书坐庙墙,仰羡碧空雁成行。壮来饭牛在山冈,雁阵呼我去远方。鲲鹏展翅没见过,大约就与这鸿雁南翔差不多吧。鸿鹄之志,远走高飞,投笔从戎,这类热血沸腾的语句,标语口号一般,激励着我想做点事,建功立业不负今生什么的。然而蹉跎一生,人生不禁活,活着活着就老了,最终不过一只蓬间雀。很多事看透了,终于明白,当候鸟不是很幸福的事。

想也怪,同样是鸟,有的就得往南飞,有的就不用。鸿雁南飞燕南翔,说起来是浪漫,唱出来是豪壮。最叫青年们羡慕的是,它的生活约等于旅游,它的人生永远在路上。然而诗歌不能当饭煮。这候鸟,你只看它风光,哪知它历尽艰辛。山一程,水一程;风一声,雨一声;雾一更,霜一更。晴一阵,阴一阵;有一顿,没一顿;深一顿,浅一顿。旅途就是征途,行程就是征程。惊涛骇浪,惊心动魄,风声鹤唳,风餐露宿;危机四伏的,吉凶未卜的,满面沧桑的,饥肠辘辘的。古往今来因生活所迫而背井离乡的老农民,体验了多少描述路途艰难的词语,都能在这里用得上。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的中国农民,就是这般境况与模样。但凡有一点可能,安土重迁的中国农民谁也不希望跑到外边去。人犹如此,鸟不例外。

迁徙两个字,好辛苦。原因何在,它又为什么这样?论生存方式,这是不是最佳选择?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结束这种远途奔波?读过一些文章,说是出于惯性,祖宗就这样,它也这样。还有其他说法,都不太能说服我。冥思苦想,迸出一种想法,与一篇学者论文不期而遇,就是一个主因:为了那张嘴!

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生存是第一需要。鸟儿不例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很尖刻。有人说这是互文,人为财死也为食亡。如果是的话,后边就是鸟为财死为食亡了。这实在冤枉了鸟儿。它们其实比人高贵,它从不贪财,金银财宝它不爱,有一口吃的,足矣。然而这刻薄的话偏偏道出了真理,鸟儿需要吃的,死亡也罢,逃亡也罢,都与吃挂钩。

候鸟迁徙,首先是“为嘴”,为了食物,为了吃饭这最基本的需要。北方冬季天寒地冻,没了虫子,没了草,没了谷物和果子,鸟儿们没吃的了,八仙过海,能留的留,不能留的就一个字:走。

能留的从此叫留鸟,得走的从此叫候鸟。是走是留,首先看你的食物结构。食谱单一,光吃虫子的燕子,这时别无选择,“说走咱就走。”倒也简单利索。麻烦的是吃虫也吃谷物,荤素兼备的,又有何者居多之分,两分法不是二分之一法,不是二一添作五。这个就复杂,但终于分出走留二途。像那鹧鸪,吃粮食多于吃虫子,莫名其妙归入候鸟,也得走,大有逼上梁山刺配沧州之慨。与它难兄难弟的鹁鸪就不用走,它就不行,它比窦娥还冤,到现在还咕咕哝哝,“行不得也哥哥”。厉行素食主义,光吃粮食不吃虫的鸟儿,不知有没有,待考。

曲径通幽处,地鼠洞府深。生产队时出红薯,刨到地埂里土岸跟,突然滚出几只圆球样的东西,错愕之间,滚得无影无踪,悟出这便是“硕鼠”。以扫穴犁庭之慨,直捣黄龙之勇,探幽发穴,竟然掘出十分隐蔽九曲回环的通道,一直到三四尺深,突然宽出一个空间。大家发一声喊,《西游记》的陷空山无底洞在此!那玉米高粱花生,足有好几斗,干树叶和塑料纸垫了蒙了,没有受潮发霉迹象。这种地老鼠俗称“搬仓”,是说它特别能偷粮食,都吃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像是一群大亨。它们竟然知道塑料纸的特殊功用,叫人佩服。

经常进山,旮旮旯旯跑遍了,也常见喜鹊鹁鸪们的粮仓。这些留鸟们,既然敢于留守,就懂得留一手。从人家院里可以获取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其余还得自己想办法。它选择出诗人住隐士的地方,桃花源一般的地方,比方说山崖最底部,极隐秘的角落,石台上;或是荆棘丛中,石板底下;再不就是那悬崖的半壁上,两块石板之间,嵌入一个小龛。这一类地方,仅是这个选址就叫人佩服。风吹不跑雨打不了,牛羊进不去,人更发现不了。围出一块圈子,里边放干饱的花生玉米或黄豆绿豆,这就是一个仓库。没见过它们储藏小麦,用不着考虑夏粮的缘故罢。它着眼于越冬,钟情于秋粮,尤喜豆类。我分析是不易生虫,不易受潮,不怕受冻。依这三个标准,红薯萝卜一类固然一票否决,即使玉米也相形见绌。它还收藏山果,我见过它仓库里的荆籽,柏籽,酸枣,软枣,这些道家养生吃的东西,是食物也是药物,它也知道。它的仓库小而多,还防止过度密集,我猜测是防止一损俱损一窝端。它与“搬仓”不同,从不混合收藏,一定严格分类,单独建库,要是黄豆都是黄豆,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懂了。不过它也会疏漏,证明是到来年春天,甚至夏天,还能发现这库存粮食,竟然有长出芽子的。它们收藏太多,登记造册,百密一疏,遗忘了罢。

我专注地观察过鸟儿的粮库,它对冬粮的放置简直是高超艺术。一丛荆棘封闭严密,恰如孔隙极小的栅栏,任何四足动物都休想进去。一块很洁净的平石板上,摆放了它收藏的花生。有意思的是,这些花生首先极其干燥,其次非常饱满,其三还都是双仁的,没有三仁与单仁的。而且按大小顺序,次第罗列排放,首尾朝向一致,围成一个标准的圆形。那些黄豆粮库,也会一粒挨一粒,转成圆圈。这实在是太神秘了,甚至有一种宗教图谶式的神圣,其所以然永远是一个谜语。把生活做成美术,写成诗歌,这种境界不是很容易达到的。然而这杰作的完成者,我倒发现是一只极小的山雀。

唯一独特的是麻雀,它从不考虑吃喝问题,有人的一口就有它的一口。天上饿不死家雀的,地下饿不死掌勺的,这些经验它懂的。大大咧咧的喜鹊都知道有备无患,藏点是点,在山外吱吱喳喳,一进山就鸦雀无声,悄悄地藏粮,麻雀就是无动于衷。至于因为得过且过而被饿死的寒号鸟,我们这儿没有这东西。

留鸟都是杂食主义者。这样它们选择的余地就多,生存的空间就大。不要对它们说什么浪漫之旅,它们才不迁徙飞越呢。在家千日好,出门日日难。跟它们说南方如何如何,什么“千里莺啼绿映红”,什么“多少楼台烟雨中”,它不感兴趣。

“走有走的道理,留有留的道理。”这是2017年夏天我在太行山顶听来的一句话。这村子本来有200来人,近几年都下山了。“老鼠拖木镢,大头在后边。”年轻人先走,老年人随后。剩下不到五家老人,也不打算走了。问他们为什么不走?一个老者就说出上边的话。非常精辟非常哲学。现在我想,这道理能移用到鸟类身上。候鸟的迁徙,给蓝天增添了一道风景,是一曲壮丽赞歌。而留鸟也不是一无是处。有它们的存在,相依相伴,就能永远听到它的歌唱。可能比不上黄鹂的阳春白雪,但下里巴人也使你不寂寞。所以,仍然从自身角度着眼,我现在想通了,不再嘲笑留鸟们的安于现状。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生活是门技艺,是门哲学。“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鸟儿也是这样的。因为品质卓异而导致生存困难,死于讲究,这也不明智。生活不是写诗,但又不排斥诗意。候鸟是诗歌,留鸟是散文。想浪漫做候鸟,要安逸做留鸟。二者的混合是旅游,去天边走走,走多远还得回多远。能不能把候鸟与留鸟化合了,过得又浪漫又安逸?“此事古难全。”苏东坡说。       

2018.12.10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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