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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根本处,奋力拥抱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01

关于鲁迅,有太多的话,或者故事可说。

接手新的班级,讲鲁迅作品的之前,往往会用一节课甚至更多的时间,来把他拉下神坛,来讲述自己理解的鲁迅。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这《伤逝》开篇的文字,如果能够。

某一天,我会放在作品扉页上,以为题辞。

还记得,是在春日,某个周末,教学楼空荡荡的,二楼走廊外,某个身影捧着一本书,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念念有词。

那是在宿州教育学院,在读《伤逝》的我。

那时,对鲁迅的喜爱就是这样深切。

以为,《伤逝》不止是小说,更是绝美的爱情诗,是宜于这样边读边吟的。

后来,我之认定鲁迅为思想家,某种程度就因为这一篇文字。

五四时期,大多的爱情之作以男女主人公的自由结合为收束,而《伤逝》却从别人收束的地方开始写起。

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那时,恋爱的我,对这句话是不以为然的。以为,随着时代的变化与发展,只要愿意,只要勤奋,活着是极其容易的。

因此,在今天,鲁迅的话应该倒过来理解。

人必须有所爱,才能真正活着。

就在写下的时刻,才发现自己一直错读了文字,鲁迅所言并非“活着”而是“生活着”。

活着,大抵是容易的,而生活从来艰难。

再言之,人必(有意义,有价值丰富地)生活着。爱,才有肥沃的土壤,才能让生活更为丰足,充盈。

没有生活的热情,丰富和深刻,不会有爱的深切,丰富与热烈。

02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

初读《孔乙己》,大多人会惊异于它的开篇,为何会强调这“柜台”。

当然,文本里有答案。

因为,柜台里外是两种人,短衣帮和穿长衫的。

当然,柜台里外也是两种人生,两个世界。

专管温酒的我,虽然柜台里站着,实则处在内与外,短衣帮与穿长衫的交界点上,并以这个交界点为基础,审视同样处于二者之间的孔乙己。

这是怎样独特的视角。

追问继续:鲁迅为何如此敏锐,为何对柜台偏偏这样敏感。

答案,其实在他的自述里: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

柜台,早已融入周树人童年的生活和记忆,成为他精神上痛苦的烙印。

如此,成年成名后的鲁迅才会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地把它置于文字里;你才会,在《孔乙己》里和其遭遇。

这些年,读鲁迅,大多停留在喜欢的《呐喊》《彷徨》《野草》上。

当然,这三本也是他的代表作。

终于,静下心来,翻看他创作生涯里比重最大的杂文。依然会有惊喜,略举几例:

民众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而《第一小报》却向他们去讲常识岂非悖谬

教书一久,即与一般社会暌离,无论怎样热心,做起事来总要失败。

——华盖集·通讯》

这样的文字,的确让人莞尔,让人深思。

我作为教师甚至会别有感触,很多时候可以拿来直接使用,很多事件可以以之自嘲。

这样的文字,最经典的莫过于《夏三虫》: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

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

今天,我们所置身的世界,连被咬被吃被捐款之类的事,似乎也并不让人爽快。

而如蚊子般让人深恶的人,似乎大有愈来愈多势,其议论也颇有愈长愈臭之势。

再如,有人指摘其写捉拿阿Q用了机关枪,鲁迅回复时,顺笔骂槐,直指当下:

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

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不但绝无炸弹和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

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两架!

——《忽然想到(7-9)

无论是否喜欢鲁迅,你都不得不佩服他“骂”人水平之高超,笔之所及,寸草不生。

有时只是言外之意,只是捎带一笔,便让某些人疼痛难忍。

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

——《补白》

其笑着骂出,其当下意义,其所施之广,其所及之深,无人望其项背。

不必再列举下去,虽然所举仅限《华盖集》一本。

鲁迅大多的杂文,置之今日报章,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生命力。

这是鲁迅杂文的伟大,也是他的悲哀,亦是我们和这个社会的悲剧。

然而,然而这样的文字读的多了,依然会为鲁迅而遗憾。

因为,在我,第一次看见了鲁迅先生的无奈悲哀和局限。

03

因为,那些杂文里用得最多的是反讽。

虽然,鲁迅把它运用炉火纯青的地步,依然是不得不如是的无奈之举。

这种无奈和局限,一如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里所说:

今天我只要向你谈两件事:第一是暗嘲

你不要让你被它支配,尤其是在创造力贫乏的时刻……

寻求事物的深处:在深处暗嘲是走不下去

冯至“暗嘲”反讽,是对丑陋恶毒的事物,进行反向的嘲弄的批评是一种艺术的嘲讽。

很好学,实用;很解气,让人痛快;甚至,会有酣畅淋漓的感觉。然而:

物之所长,亦是物之所短。

这样的方式,可以偶一用之,却不可以为根本技能,更不应成为终极追求。

读木心文字,体察深邃与温润的同时,有时也会发现这样的可爱与俏皮。比如:

三千五百美元一天的酒店套房,被预定到本年底。

谁预定的呢,我们都想知道。木心却说:

迪纳马酒店有关方面拒绝透露。

因为,我事前叮嘱过。

这时,你一定会在心底骂句,这老头,骄傲地如此谦逊。

比如,《即兴判断·游刃篇》写到比黄金贵七倍的毒品时,他说:

富可敌国的大毒枭,他们不吸海洛因,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会蔼然对你说:

年轻人,珍惜青春,生命,只有一次生命。

这文字的背后,是木心强烈的痛心与悲哀。

然而,他只能如此黯然的反讽的写下。

如果,去掉他对贩毒者的谴责对吸毒者的悲哀,那力量便也大多消泯。

比较鲁迅与木心对暗嘲的运用,有几点不同。

其一,鲁迅反讽类的杂文,远多于自剖心曲的真诚的文字。

木心,反之。

诚然,那些嘲讽式的文字,会让人尽兴,会心。然而,大多是一笑而过。

然而,唯有真诚的泣血的文字,方才值得反复阅读。

其二,鲁迅嘲讽式的反抗,大多是匆促的急就章,是无奈之举。

虽然,有鲁迅思想的底色在,未必会流于肤浅。

木心式的反讽,自在从容的多,这源自他更长久的酝酿。

比之于酒:

鲁迅是高度的烈酒,饮之痛快,但是易醉,上头。

木心是岁月的陈酿,更为醇厚,芳香。

作为喑嘲,作者更多的是一种抽离,是旁观。

相较于鲁迅的杂文,木心更多的是置身其中。正如他的即兴判断所说:

有着与你相同的迷惑和感慨我已作了半个世纪的挣扎才有些明白艺术家的挣扎不过是讲究姿态而已也就是那些挣扎的姿态后来成为艺术

在我,独自摸索,踽踽独行二十余年,方才略带谦逊,睥睨地写下那不知是湮灭还是暂存的文字。

并且,时常质问自己:

是否真诚,是否从心,是否真的热爱,是否奋力拥抱。

04

虽然,热情往往因为具体的人,写作往往源起具体的事。

然而,对现实,现实事件的过多关注,过于急切的批判,特别是反讽,时常会更多的指向形而下的技术层面的东西。

比如,大多教师关注更多的是课堂效率,追求更多的是一字一文的解读,阅读更多的是专业的书籍。

缺失更高层面的追求,缺失更深寂寞的思考,缺失哲学心理学的深层阅读。

长久下去,热情大多消弭,阅读大多停止,思考更少深入。

眼前的,功利的,事务性的工作占去大多时间和精力。

所谓的生长大多停滞。

所谓的名师大多飞来飞去的讲学,抄来抄去的编书,忙来忙去的捞钱。

所谓的对教育的学生的热爱,只是成名获利的敲门砖,门敲开了,利来了,砖自然被弃置无用了。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如是说。

真的去爱,去追求;真的想要有所成就——成就自己,成就艺术,就要有所牺牲,有所埋葬。

牺牲一定的暗嘲,牺牲大多的名利;埋葬急切浮躁的心态,埋葬大多的欲望。

PS

我的同事L先生,家在农村,每逢周末,总要回家种地干农活。

如果,某天下雨,他会极为兴奋。

因为,终于有正大光明不回家做活的理由,送上门来。

城里,打打牌,吃点酒,何其乐矣。

今天,带儿子回家授梨花粉,明天还要继续。

似乎,我有了正大堂皇的理由不再写字更新。

然而,我找到更艰难,更具意义的缘由坚持写下。

这,就是你正在看见的文字,和也许未见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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