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关于鲁迅,有太多的话,或者故事可说。 接手新的班级,讲鲁迅作品的之前,往往会用一节课甚至更多的时间,来把他拉下神坛,来讲述自己理解的鲁迅。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这《伤逝》开篇的文字,如果能够。 某一天,我会放在作品扉页上,以为题辞。 还记得,是在春日,某个周末,教学楼空荡荡的,二楼走廊外,某个身影捧着一本书,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念念有词。 那是在宿州教育学院,在读《伤逝》的我。 那时,对鲁迅的喜爱就是这样深切。 以为,《伤逝》不止是小说,更是绝美的爱情诗,是宜于这样边读边吟的。 后来,我之认定鲁迅为思想家,某种程度就因为这一篇文字。 五四时期,大多的爱情之作以男女主人公的自由结合为收束,而《伤逝》却从别人收束的地方开始写起。 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那时,恋爱的我,对这句话是不以为然的。以为,随着时代的变化与发展,只要愿意,只要勤奋,活着是极其容易的。 因此,在今天,鲁迅的话应该倒过来理解。 人必须有所爱,才能真正活着。 就在写下的时刻,才发现自己一直错读了文字,鲁迅所言并非“活着”而是“生活着”。 活着,大抵是容易的,而生活从来艰难。 再言之,人必(有意义,有价值丰富地)生活着。爱,才有肥沃的土壤,才能让生活更为丰足,充盈。 没有生活的热情,丰富和深刻,不会有爱的深切,丰富与热烈。 02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 初读《孔乙己》,大多人会惊异于它的开篇,为何会强调这“柜台”。 当然,文本里有答案。 因为,柜台里外是两种人,短衣帮和穿长衫的。 当然,柜台里外也是两种人生,两个世界。 专管温酒的我,虽然柜台里站着,实则处在内与外,短衣帮与穿长衫的交界点上,并以这个交界点为基础,审视同样处于二者之间的孔乙己。 这是怎样独特的视角。 追问继续:鲁迅为何如此敏锐,为何对柜台偏偏这样敏感。 答案,其实在他的自述里: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 柜台,早已融入周树人童年的生活和记忆,成为他精神上痛苦的烙印。 如此,成年成名后的鲁迅才会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地把它置于文字里;你才会,在《孔乙己》里和其遭遇。 这些年,读鲁迅,大多停留在喜欢的《呐喊》《彷徨》《野草》上。 当然,这三本也是他的代表作。 终于,静下心来,翻看他创作生涯里比重最大的杂文。依然会有惊喜,略举几例: 民众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而《第一小报》却向他们去讲“常识”岂非悖谬。 教书一久,即与一般社会暌离,无论怎样热心,做起事来总要失败。 ——《华盖集·通讯》 这样的文字,的确让人莞尔,让人深思。 我作为教师甚至会别有感触,很多时候可以拿来直接使用,很多事件可以以之自嘲。 这样的文字,最经典的莫过于《夏三虫》: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 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 今天,我们所置身的世界,连被咬被吃被捐款之类的事,似乎也并不让人爽快。 而如蚊子般让人深恶的人,似乎大有愈来愈多势,其议论也颇有愈长愈臭之势。 再如,有人指摘其写捉拿阿Q用了机关枪,鲁迅回复时,顺笔骂槐,直指当下: 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 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不但绝无炸弹和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 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两架! ——《忽然想到(7-9)》 无论是否喜欢鲁迅,你都不得不佩服他“骂”人水平之高超,笔之所及,寸草不生。 有时只是言外之意,只是捎带一笔,便让某些人疼痛难忍。 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 ——《补白》 其笑着骂出,其当下意义,其所施之广,其所及之深,无人望其项背。 不必再列举下去,虽然所举仅限《华盖集》一本。 鲁迅大多的杂文,置之今日报章,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生命力。 这是鲁迅杂文的伟大,也是他的悲哀,亦是我们和这个社会的悲剧。 然而,然而这样的文字读的多了,依然会为鲁迅而遗憾。 因为,在我,第一次看见了鲁迅先生的无奈悲哀和局限。 03 因为,那些杂文里用得最多的是反讽。 虽然,鲁迅把它运用炉火纯青的地步,依然是不得不如是的无奈之举。 这种无奈和局限,一如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里所说: 今天我只要向你谈两件事:第一是“暗嘲”: 你不要让你被它支配,尤其是在创造力贫乏的时刻…… 寻求事物的深处:在深处暗嘲是走不下去。 冯至所译“暗嘲”即反讽,是对丑陋恶毒的事物,进行反向的嘲弄的批评,是一种艺术的嘲讽。 它很好学,实用;很解气,让人痛快;甚至,会有酣畅淋漓的感觉。然而: 物之所长,亦是物之所短。 这样的方式,可以偶一用之,却不可以为根本技能,更不应成为终极追求。 读木心文字,体察深邃与温润的同时,有时也会发现这样的可爱与俏皮。比如: 三千五百美元一天的酒店套房,被预定到本年底。 谁预定的呢,我们都想知道。木心却说: 迪纳马酒店有关方面拒绝透露。 因为,我事前叮嘱过。 这时,你一定会在心底骂句,这老头,骄傲地如此谦逊。 比如,《即兴判断·游刃篇》写到比黄金贵七倍的毒品时,他说: 富可敌国的大毒枭,他们不吸海洛因,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会蔼然对你说: 年轻人,珍惜青春,生命,只有一次生命。 这文字的背后,是木心强烈的痛心与悲哀。 然而,他只能如此黯然的反讽的写下。 如果,去掉他对贩毒者的谴责与对吸毒者的悲哀,那力量便也大多消泯。 比较鲁迅与木心对暗嘲的运用,有几点不同。 其一,鲁迅反讽类的杂文,远多于自剖心曲的真诚的文字。 木心,反之。 诚然,那些嘲讽式的文字,会让人尽兴,会心。然而,大多是一笑而过。 然而,唯有真诚的泣血的文字,方才值得反复阅读。 其二,鲁迅嘲讽式的反抗,大多是匆促的急就章,是无奈之举。 虽然,有鲁迅思想的底色在,未必会流于肤浅。 木心式的反讽,自在从容的多,这源自他更长久的酝酿。 比之于酒: 鲁迅是高度的烈酒,饮之痛快,但是易醉,上头。 木心是岁月的陈酿,更为醇厚,芳香。 作为喑嘲,作者更多的是一种抽离,是旁观。 相较于鲁迅的杂文,木心更多的是置身其中。正如他的《即兴判断》所说: 有着与你相同的迷惑和感慨,我已作了半个世纪的挣扎。才有些明白,艺术家的挣扎不过是讲究姿态而已,也就是那些“挣扎”的姿态,后来成为“艺术”。 在我,独自摸索,踽踽独行二十余年,方才略带谦逊,睥睨地写下那不知是湮灭还是暂存的文字。 并且,时常质问自己: 是否真诚,是否从心,是否真的热爱,是否奋力拥抱。 04 虽然,热情往往因为具体的人,写作往往源起具体的事。 然而,对现实,现实事件的过多关注,过于急切的批判,特别是反讽,时常会更多的指向形而下的技术层面的东西。 比如,大多教师关注更多的是课堂效率,追求更多的是一字一文的解读,阅读更多的是专业的书籍。 缺失更高层面的追求,缺失更深寂寞的思考,缺失哲学心理学的深层阅读。 长久下去,热情大多消弭,阅读大多停止,思考更少深入。 眼前的,功利的,事务性的工作占去大多时间和精力。 所谓的生长大多停滞。 所谓的名师大多飞来飞去的讲学,抄来抄去的编书,忙来忙去的捞钱。 所谓的对教育的学生的热爱,只是成名获利的敲门砖,门敲开了,利来了,砖自然被弃置无用了。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如是说。 真的去爱,去追求;真的想要有所成就——成就自己,成就艺术,就要有所牺牲,有所埋葬。 牺牲一定的暗嘲,牺牲大多的名利;埋葬急切浮躁的心态,埋葬大多的欲望。 PS 我的同事L先生,家在农村,每逢周末,总要回家种地干农活。 如果,某天下雨,他会极为兴奋。 因为,终于有正大光明不回家做活的理由,送上门来。 城里,打打牌,吃点酒,何其乐矣。 今天,带儿子回家授梨花粉,明天还要继续。 似乎,我有了正大堂皇的理由不再写字更新。 然而,我找到更艰难,更具意义的缘由坚持写下。 这,就是你正在看见的文字,和也许未见的真诚。 扫码关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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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陈会设 > 《公众号:兰芷人间情耽云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