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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论解之六:《易传》的时代与作者(中)

 嘟嘟7284 2020-04-13

秦代禁学焚书之后,儒生们开始讲习《周易》,却面临着两大尴尬:一是在讲究“师法”的秦汉之际,他们突然改弦易辙地去讲习与儒学毫无关系的卜筮之书《周易》,虽然是迫不得已,可也免不了受人嘲笑。二是他们讲习《周易》是属于别开生面,没有前学可以继承,更没有什么“师法”,他们对《周易》也陌生,即搞不懂筮法,也读不懂卦爻辞,自然讲《周易》很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儒生们就开始做三项工作:

    一是编一些孔子读《易》、谈《易》的说辞,作为自己讲习《周易》的历史根据,这个和子思之儒的想法如出一辙,毫不奇怪。最有名的就是上面引到的《史记·孔子世家》里说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的话,这当是司马迁从《易传》里撷取的材料,本田成之先生则认为是田何的弟子杨何所作,他说:

“殊作《史记》司马迁之父谈,受《易》于杨何之事实,尤不可轻易放过。彼谓孔子晚年喜《易》,而作《十翼》之传说,想由《易》学者杨何而出,是不容疑。”[1]

其实还有比这个更早的,就是马王堆帛书《易传》里的《要》这篇,它里面是这么说的:

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赣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悳行亡者,神霝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蘩。’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囗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2]

下面还有一大段孔子解释的说辞,限于篇幅兹不赘录。只这一小段,就告诉了我们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1、孔子以前不读《周易》,是晚年才“好”的。

2、孔子好《易》,子赣(贡)还跑来责问他,说明儒家本来不仅不读《易》,还轻视卜筮。

3、说孔子读《易》、谈论《易》就是出自儒家的《易传》,先秦书中无之。

看看《要》的说法就可以明白,儒家门人开始编造孔子读《易》、谈论《易》的时候是底气不足的,他们不敢说孔子一直读《易》,更不敢说孔子一直传授、讲习《易》,所以编了个孔子晚而好《易》又有子贡来指责的故事,然后通过孔子的口来作辩解,说明要学《周易》的重要性,这样既给以前儒家不传习《周易》找了个相对合理的理由,又给自己研习《周易》找到了合理的“历史依据”。

特别是《要》里面还借孔子的口说“《尚书》多阏(遏)矣,《周易》未失也”、“文王仁,不得亓志,以成亓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辟咎,然后《易》始兴也。予乐亓知之。[非文王]之自[作《易》],予何[知]亓事纣乎?”这不分明说的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儒生们的境遇和心情吗?同时也可以知道,不仅说孔子作《易传》是秦汉儒生的编造,连包牺氏(伏羲氏)作八卦、文王作《周易》的说法也同样是他们编造出来的,此类的说法,在先秦典籍里根本找不到任何踪迹,最早就是见于儒家的《易传》,其目的是拉些古代的名人来抬高本为卜筮之书的《周易》的身价。

这种编造,必定在秦代儒生们开始讲习《周易》时就已经有了,产生比较早,所以有了《要》这一篇,当然还会有其它的类似的内容,它产生在司马迁之前,到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周易》已经是儒家的经典,《易传》与《周易》在社会上并行流传,他把这些材料收集到并写进《史记》自然也顺理成章,有学者认为是“后人窜入”的,实在是大可不必。平心先生就说:

“须知司马迁受到时代和材料的局限,《史记》中有关《周易》沿革的记述,多得自《易》家的传闻,其中很多夸诞不实之处。上引孔子晚而喜《易》之说,显然是出于《易》家的伪托,与《古论语》改‘亦’为‘易’当同出一源。”[3]

    此可谓的论,所以说孔子有读《易》、论《易》的话大多数是秦汉儒生的杜撰,还把许多解《易》的话伪托到孔子口里,称“子曰”或“孔子曰”,拉虎皮当大旗来给自己壮胆儿。

    二是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师法有渊源,在祖师爷田何之上又编造一个直到孔子的传授谱系: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

    《汉书·儒林传》: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

    《前汉纪·孝成皇帝纪》:

    “始自鲁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以授鲁槁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人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国田何子装。” 

    《史记》的记载和《汉书》《前汉纪》的略不同,《史记》的人名除馯臂子弘(名臂字子肱,“肱”或写作“弘”、“弓”)外,人名都是用的古式,即姓+字+名,先秦惯例人名字并称时是先字后名,如矫子庸疵,是姓矫,字子庸,名疵,只有馯臂子弘例外,是用先名后字的新式,郭沫若先生认为是被后人篡改过,[4]应该是对的。《汉书》《前汉纪》都是用新式,即姓+名+字,和《史记》比较,馯臂和矫疵的位置颠倒了。这个谱系,从田何是个分水岭,田何以前的都是编造,其人可能确乎有,可是这个易学传授谱系则全是编造,绝不可信,田何以后才是真的易学传授系统。

三是讲《周易》的时候避难取易、大量创作所谓的《易传》,把本门的学说附丽进去。儒生们刚开始讲解《周易》卦爻辞时,只取卦爻辞中从字面上看比较好懂的来解释解释、发挥发挥,那些看不懂的就不说,回避了,所以那时候的《易传》大多就是这么东说说、西讲讲,根本就没个什么系统可言。为了给自己壮胆儿,还把许多解《易》的话托到孔子口里,称“子曰”或“孔子曰”,是模仿《论语》的形式。

这些讲学内容被记录下来,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彼此也没什么关联;这些零碎片段积累得多了,拼凑起来,就形成了大篇的《易传》,大家看到的马王堆汉墓帛书《易传》里的各篇基本都是如此,那就是比较早期的《易传》的形态。这点宋代的朱熹早发现了,他说《易传》是“《文言》与《系辞》中数段说得较详,然也只是取可解底来解,如不可晓底也不曾说”(《朱子语类·易二·卜筮》),“不曾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他们根本读不懂,想说也说不了。

    这种尴尬情况总不能这么持续,于是儒生们除了自己拼命大开脑洞之外,开始了各种抄袭和剽窃行为,从《子思子》《公孙尼子》《荀子》等古书里抄一些内容,来解释《周易》卦爻辞或阐发易理,还饥不择食,甚至从其他学派比如阴阳五行家和道家那里挖材料,特别是汉初人们崇尚黄老之学,《易传》也受其影响,里面也有很多黄老道家的内容,陈鼓应先生甚至认为“《易传》的哲学思想,是属于道家,而非儒家。”[5]——总之,只要能用来解释阐发《周易》的,都可以拿来用,加以改头换面,写进《易传》里,所以,《易传》里实际上是思想内容驳杂,简直就一锅大杂烩。因为多有抄袭,故有不少内容看上去很象先秦古书,有学者就据此认为《易传》是先秦的作品,和这些古书是同时产生的云云,那不免是上了当,因为先前的不能抄后出的,可后出的完全可以抄先前的,不能根据它们内容相同或相似就下断言说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作品。

同时,既然要称“传”,那必须得是与“经”密合,得逐条逐段、逐字逐句地解释才能象个“传”的模样,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零零碎碎毕竟太不像话,所以大概是在汉初的时候,有人很勇敢地出来作了《彖传》、《象传》和《文言》。

《文言》的作者最狡猾,他很有文学才能,也明白自己解释不了《周易》,怎么办呢?他用了扬长避短的策略,以最主要的两卦“乾”、“坤”为题,打着解经的幌子,作了两篇洋洋洒洒的抒情散文,端的辞藻华丽、文采飞扬。其中《乾卦》的卦爻辞从字面上看相对好理解些,所以他很耐心地一条一条地解释,先列卦爻辞,然后用“子曰”进行阐发;到了《坤卦》,大概卦爻辞不太好懂,弄不清要说什么意思,他就露了怯,只是各条笼统地简单说说蒙混过去,连“子曰”都不敢说了。可大家仔细品品就会明白,不管是乾卦还是坤卦,他说了那么一大通仁义道德之言,基本上都是在闪烁其词,和解释《周易》卦爻辞有什么关系呢?

《彖传》的作者次之,他大概觉得自己才学不足,没法所有的卦爻辞都解释,所以只解释卦辞。《象传》的作者则勇气可嘉,卦名和爻辞一起解释,二者配合起来,再加上《乾》《坤》二卦的《文言》,《周易》才算有了像样的“传”,所以后来抄写《易经》的,都是把《文言》《彖传》《象传》逐条按照卦爻辞的顺序抄在下面,当成解经的“传”来对待了。

可勇敢与不勇敢是一回事,懂得与不懂得又是一回事,因为这些“传”的作者本身也读不懂《周易》,是勉力而为,写得十分笼统粗糙。最差劲的就是《象传》,作者有雄心壮志把每条卦爻辞都要作出传解来,可惜能力实在是有限,大部分爻辞也读不太懂,虽然也写出来很多很精彩的句子,比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类,可许多句子都是在没话找话地说废话,比如:

《讼卦》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象》曰:“不克讼,归而逋也。”

《师卦》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象》曰:“师出以律,失律凶也。”

《比卦》初六:“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象》曰:“比之初六,有他吉也。”

这类的都是废话,说了和没说一样。里面还有很多打马虎眼的话,恐怕连作者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为了凑数随便凑合两句。比如《象传》的作者每解释到二爻或五爻时,如果找不到话说了,就喜欢用“中正”来凑数,这是他的套路,因为二、五是下卦和上卦的中间爻,如:

《需》九五:需于酒食,貞吉。《象》:酒食貞吉,以中正也。

《讼》九五:訟,元吉。《象》:訟元吉,以中正也。

《豫》六二:介于石,不終日,貞吉。《象》: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

《姤》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隕自天。《象》:九五含章,中正也。

《井》九五:井冽,寒泉食。《象》:寒泉之食,中正也。

《艮》六五:艮其輔,言有序,悔亡。《象》:艮其輔,以中正也。

这种解经的方法简直就是在儿戏,如糊弄小孩一般。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大家可以参看李镜池先生的《易传探源》一文,里面有较详细的论述。[6]总之,看着这样低能弱智的作品,除了觉得可笑之外,怎么能让人相信是“圣人之言”,其他篇中那些“子曰”或“孔子曰”实在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孔子能起于地下,肯定得说“丘没这么‘曰’过”。这种情况,宋代的欧阳修早就看出来了,他在《易童子问》卷三里说:

童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

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学《易》者,杂取以资其讲说,而说非一家,是以或同或异,或是或非,其择而不精,至使害经而惑世也。然有附托圣经,其传已久,莫得究其所从来而核其真伪。故虽有明智之士,或贪其杂博之辩,溺其富丽之辞,或以为辩疑是正,君子所慎,是以未始措意于其间。若馀者可谓不量力矣,邈然远出诸儒之后,而学无师授之传,其勇于敢为而决于不疑者,以圣人之经尚在,可以质也。”

说得是多么干脆直接、明白透彻!究其原因,就是直到这个时候,儒生们对《周易》的卦爻辞还是一知半解,多数读不通,又不懂得卜筮,解释卦爻辞实在无力得很,只能从以前的诸子百家说中挖取材料来使用,混乱驳杂且词意肤浅,的确是难以让人相信它是“圣经”,欧阳修博览群书,就明确感受到这一点,所以很直接地说《易传》大多“非圣人之作”,可算是个明白人了。所以,我们现在研究《周易》,根本就没必要把《易传》看得那么神圣——本来就是一群不懂卜筮和《周易》的人写的“传”,能指望他们写出什么明白的解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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