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里有风，花动一山春色

聽聼聴雪 2020-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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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年春天一样，我照例约了友人去山里见紫藤。为何不说看紫藤呢？这里边当然有我的私心，不说看花，而说见花，扩大解释是不仅是人见花，花也见人，“你来看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花在寂静的山野里，纷纷开且落，也是希望人来见一见她的吧。

临近暮春，山里的绿，深浅不一，嫩绿、翠绿、碧绿、老绿，层层叠叠，从山脚蔓延至山顶，又从山顶汹涌至山脚，绵延不绝。在这片绿海里，不时有紫藤花跳出来，瀑布般，照眼明。还兼有映山红、泡桐花，红红与紫紫，籁籁有清音。

我们在林间穿行，一会看花，一会看树，脸上偶尔有蛛网般细细的牵绊，想来是《牡丹亭》里唱的“袅晴丝”，拂了还有，但不令人觉着恼怒。

宋人蒋捷有一首轻快的小令，《解佩令·春》，起首第一句：“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这很贴合当下的心境，无论是天气好，天气不好，抑或是刚刚好，春之四月是无论怎样都好的。

这时候，紫藤花开最佳，泡桐花将要谢了，背阴处，尚有两三棵在零星开着。同样是紫花，紫藤的紫，与泡桐的紫不一样：泡桐花在高处，晴空下，如冉冉生紫烟，人走在花树下，花朵噼里啪啦往下砸，花香呢，一阵阵往下洒，只觉着空气中都浮着紫。

紫藤的紫，是氤氤氲氲的紫云，比泡桐花轻盈些。其紫深浅不一，淡紫、粉紫、深紫一点点晕开来，远望是，花光一片紫云堆。紫藤的姿态是极娴雅的，藤叶披离，花枝如缨络般轻曳，有翩然仙姿。

若是风大一些，花枝便乱纷纷的，你坐在花树下，恍惚受了某种心痒痒的撩拨，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可奇妙的，似乎又抓不住，就像你抓不住摇曳的春风。

汪曾祺的小说《鉴赏家》，写到了乱纷纷的紫藤。小说讲的是画家季匋民和鉴赏家叶三的故事。叶三是一个卖水果的，但总能一句话说出季匋民的画好在何处。

一次，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好不好？叶三说：“紫藤里有风”，“唔，你怎么知道的？”“花是乱的。”“对极了！”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紫藤花一乱，看花人的心就要乱，痴立在温热清香的软风里。这真令人焦虑，是的，就是焦虑，有这种感受是对的，因为，美总是令人焦虑啊！你看，蒋捷在小令的下阙是这么写的：

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

楝花风，尔且慢到。

待楝花一开，春天就远去了，怎能不焦虑？

惆怅归惆怅，心焦就心焦，且不管了，紫藤花依旧要见的。像白居易诗中说的，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这个“渐”字，我拿它当动词——像流水般，滑入了夜色中。

四月的春气膨胀得像小夏天，因为担心紫藤花一夜间落尽，于是在花架下久坐至黄昏。昏暗中，看不清花，只闻得到暗香流窜，四周没有言语，没有闲人，时间仿佛扑面而来。突然就想起少游的一句：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词是小令，我极喜欢，将全词摘录在此：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该图片由nyochi在Pixabay上发布.jpg

少游的这首小词，写的是梦境。很多人喜欢上阙，尤其是这一句，花动一山春色，简直令人目眩神迷，如入仙境。“小溪深处”与王维的《鸟鸣涧》诗所写：“夜静春山空”，有异曲同工之妙。黄鹂鸟正在树上消息，词人突然来到，也像“月出惊山鸟”一般，打破了这片岑寂，无数黄鹂立即喧哗起来。

但我偏爱最后一句，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这里的古藤阴，我固执地认为，一定是且只能是紫藤花，少游本人与词作皆与紫藤最相宜。梦境中的紫藤花，于丽日之下一片清明，在藤花的浮动中，少游酣然入睡，置一切于不顾，非常超脱，仿佛尘世可以遇仙。词人不再是此刻的“我”，而是沿着时间顺流而下，去往更广阔的天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