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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温飽，贍妻子，捨此不復知有事者，凡夫也。位等布衣，念念國族，罔謀其私者，豪傑也。或當天地翻覆之際，舉世昏聵之時，獨明大義，守死善道，察現勢之不可爲，乃將心志移灌後人，緜緜以俟，欲啓未來之運，光復固有之物，淚枯望斷，老而不易其操，其事至可悲，其人亦深可敬歟！烏乎，精衞塡海，女媧補天，力微願博，誠屬癡頑，然赤誠所至，久而興感一世之人，氣機鼓盪，不能自已，理想莊嚴之境域因以呈現者，未始無有也。『國者，人之積；人者，心之器。』理苟當於人心，則雖具雷霆萬鈞之力，終不能使之久屈不伸。執斯機樞，乾坤自轉，此君子所以道其常也。吾讀有宋遺民鄭思肖之著述，益歎心力之偉大，而欽其爲民族之巨人！遺著計：謬餘集一卷，文集一卷，自敍一百二十圖詩一卷，釋氏施食心法一卷，太極祭煉一卷，曁心史七卷。心史，明崇禎十一年（公元一六三八年）冬，出姑蘇承天寺眢井中。外鐵函，函內石灰，灰內錫匣，匣內生漆書摺成卷。內緘封書『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外緘封書『大宋世界無窮無極，大宋鐵函經，德祐九年佛生日封。』凡咸淳集一卷，大義集一卷，中興集二卷，皆各體詩歌；久久書一卷，雜文一卷，略敍一卷，皆記宋亡時雜事；後附自序自跋盟言及療病呪一則。體制雖繁，而語語皆不忘故國，精言深意，國魂之所寄也。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獨疑其僞： 文詞皆蹇澀難通，紀事亦多與史不合。如雜文卷中，於魏徵避仁宗諱作證，而李覯則不避高宗諱；又記蒲壽庚作蒲受耕，原本果思肖親書，不應錯漏至此。其載二王海上事，謂少保張世傑奉祥興皇帝奔遁，或傳今駐軍離裏。衞王溺海，當時國史野乘，所記皆同，思肖尤不宜爲此無稽之談。此必明末好異之徒，作此以欺世，而故爲眩亂其詞者。徐乾學通鑑漢編考異，以爲海鹽姚士粦所僞託，其言必有所據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別集類存目一） 綜其致疑之點凡五：一曰，文詞蹇澀難通；二曰，紀事多與史不合；三曰，君諱或避或不避，義例不一；四曰，蒲壽庚誤作蒲受耕；五曰，徐乾學指爲姚士粦所僞託。茲一一考論如次： （一）思肖之文，不拘一格，時騈時散，或古或今，間有近語錄體者。兼攬儒佛，語似禪機；避免時忌，乃近廋詞；此其本象，不得轉以蹇澀難通疑之。以尙書論，眞者詰屈聱牙，僞者辭理洽順，吾人寧能斥伏勝所傳者爲虛妄耶？且思肖亦嘗自言其故矣：『前後臣子盟檄二篇，幷跋幷詩，昔分其字而九九錯綜書之；又取久久之義，故託其名曰久久書。祕其機，神其事，庶幾便出入，衆不疑其文且奇，其流傳可以久久。俟我大事成，當釐爲正文，激動勸天下。』又曰：『今未可發其祕，久久觀之，當自通其文。』又曰：『此書實難其託：欲碑其一，立萬山之上；函其一，沈大海之底。明揭大義，爰鎭覆載間。而語話癡錯，容色槁悴，死有日矣。形骨固壞，然有不可泯滅者在焉，茲其位育天地萬物於無窮也耶？』思肖之文，不斤斤於藻繪，直吐胸肊所蓄，若剖肺肝，而陳簡册，獨具風致，自成高格，積於內者旣深，不容摹擬依託也。歐陽漸有言：『四庫於心史斥爲僞，不著錄，是蘄蘄於郛外，不知魂魄肺肝何物，』旨哉言乎！思肖有錦錢餘笑二十四首，今錄其一： 二十餘年來，非不喜飮酒；近日靑天癡，也逐世人走；罵詈古冰雪，讚歎新花柳。安得不獨行，鼻角掛人口。 妙造自然，蘊藏無盡，非寄情高遠者，烏能遽加訓釋，正感解人難得也。 （二）史以記事，固以眞實爲第一義，然除敍述自然科學之進程外，鮮不與政治有關，褒貶予奪，靡不受其牽制，故歷史往往成政治之一種工具。所謂客觀主觀云者，特比較之辭耳。同屬一事，立場不同，結論乃逈然有別。如朱仙鎭一役，我國載籍，咸惋惜於武穆之受詔撤兵，至未能遂其直搗黃龍之志。明崇禎時，周延儒再相，遼事日緊，帝問武穆擊金事，延儒謂後人不免張大其詞，蓋預爲自身謝過地也。輓近日本史家，論及此事，謂武穆輕躁干譽，實際絕不能抗金；轉贊秦檜主和爲諳於世情，意在削弱我之自信力，以便逞其野心也。故歷史有時隨政治而轉移，爲不可諱言之事。心史有古今正統大論一篇，足覘其史學見解：『後世之論古今正統者，議率多端，自春秋後，史筆不知大倫所在，不過紀事耳。紀事而不明正理，是者非，僞者正，後世無以明其得失，諸史之通弊也。』又曰：『得中國者未可以言正統』。又曰：『大抵古今之事，成者未必皆是，敗者未必皆非。史書猶訟款，經書猶法令：憑史斷史，亦流於史，視經斷史，庶合於理。謬例失實泛書，史之通弊，最不可不察。』思肖秉筆，意存匡復，重明夷夏之防，抑元揚宋，低昂任情，勢所難免。且彼亦未嘗自諱，其勵志詩有云：『春秋生殺權，華夷有定位，後有董狐筆，當嚴於載記。』又元韃攻日本敗北歌：『縱遇聖明過堯舜，畢究不是眞父母。千語萬語只一語，還我大宋舊疆土！』其大義略敍亦嘗云： 追思歷年聞見大痛之事，略無次序，多所遺忘，深悔舊不識以日記。然狂走無朋，千不聞一，縱書亦不備。雖聞隱南遊北之士，多作日錄書所聞見，遊歷紀述頗詳，固未嘗見其文，決知不能爲大義一脈死立赤幟，苟非其人，立論必不公正，史之反，不如不史，蓋無謬見謬語謬事以誤後世也。今人深中韃毒，匝身浹髓，換骨革心，目而花眩，語而譫錯，竟忘前日人心人形於淸明之天，愈久愈昏，鬼霸靈臺，寧復人形而語天理，其史耶！聞叛臣在彼教忽必烈僭俾南儒修纂大宋全史，且令州縣採訪近年事迹，又僭作韃史，逆心私意，顚倒是非，痛屈痛屈，寃何由伸？此我大義略敍實又不容不作。略敍之作，主乎大義大體，有所不知，不求備載。我紀庶事，雖不該博於衆人，惟主正理，實可標準於後世。將身行討賊之舉，先筆定誅逆之法，天理明白，一死不惜。惟意此略敍必有差忒，尙有望於後之正直君子。作史最是至難之事，且處於堂內之人，門外之事，聞或不眞。兩造在庭，尙不得其情，懸隔議度，豈無失誤。一事之中，人人所聞所見，或前或後，或得或失，各有異同。況一人又各主一見，故聞於甲者如此，聞於乙者又如此，一犬吠形，百犬吠聲，自是訛訛相傳矣。嘗泛取目前俱見之事，命衆友各作傳記，及觀其敍情理，操予奪，較當時之事，各爭差遠。況作文之士，筆易流滑，據意揣度，隨語所向，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更私意去取，豈不重累於作史之實。過褒不稱事情，過貶豈無冥怨，是爲非，非爲是，人禍天刑，恐不可逃。世之秉紀述之筆者，採摭傳聞，深察事情，毋但取意語完備，爲筆所使，濫於無功，累於無辜，賞罰當其事，庶無愧於爲史，則可以垂訓於天下後世矣。 以心名史，明明以主見示人，而欲申其所願也，焉容以常例論耶？宋亡以後，士大夫或投身仕途，或緘默遠禍，思肖獨矢忠貞，不改其度，往昔交遊，寖以疏淡，當年情事，多據傳聞，貧又不能搜史料，其古今正統大論有云：『我心緖凋瘵，家事淒薄，絕無書籍可爲憑藉，其間毫髮予奪之權，費訂正者甚多。』苦心孤詣，吾當寬假憐念之不暇，更安忍求全責備耶？夫所記之實不實，與全書之僞不僞，分屬兩事，不應混爲一談！至載二王海上事，當時說必不一，於張世傑奉祥興皇帝奔遁，駐軍離裏，駐軍上特標「或傳」二字，亦非全無斟酌。夏擁少康而中興，項立義帝以復楚，在昔號召天下，必先設立目標，思肖之留有餘音，實有深意存於其間。心史須作政治宣傳書籍看，若徒以史實衡之，毋乃違於賢者識大之義歟！ （三）不諱嫌名，見於曲禮，後世忠信日薄，而禁忌轉深，尊者之名，輾轉生諱，退之已慨乎言之矣。宋仁宗名禎，思肖書魏徵作魏證；高宗名構，思肖書李覯則不諱。義例雖前後不一，然此屬末節，何足爲病。且高宗寵信秦檜以和金，兼成岳飛之寃獄，非惟失策，其心尤不可問，蓋朔方收復，欽宗歸來，彼便不得安於位矣！ （四）二王航海至泉州，蒲壽庚閉城不納，心史作蒲受耕。案壽庚之悖逆，謀出其兄壽宬。壽宬。黃冠野服，入山自稱處士，而密令壽庚納款於元。壽庚以歸附功授官平章，壽宬亦居甲第，一日，二書生踵門獻詩，有『水聲禽語皆時事，莫道山翁總不知』之句，壽宬讀之惶汗。永樂大典作壽宬，凌迪知萬姓統譜作壽宬，黃仲昭八閩通志又作壽晟。以壽宬名字紛錯之例觀之，兵際交通阻梗，聞見歧異，壽庚當時或有傳作受耕者。盧溝橋之盧，今誌報多誤作蘆，後人考究史事，豈宜卽此而斥今之誌報全爲僞託耶？ （五）徐乾學以爲心史一書，出明海鹽人姚士粦僞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謂『其言必有所據』，足徵其未見確證也。士粦字叔祥，有祕册彙函跋尾行世，其學長於考據。心史悲歌慷慨，志切匡復，塗路逈殊，從何依託？且古之造僞者，或應朝廷之徵集，以求祿賞；或傅會緣飾，以示己說之有本；若士粦者，究何所圖乎？前年吾嘗以此就問於朱希祖先生，先生謂『心史眞僞不可知，縱係贋品，亦必不出姚叔祥手，吾鄕無此說也。』朱先生籍隸海鹽，斯語尤足助吾張目。 吾觀心史易爲人指爲明代僞作者，約有兩端：自宋亡至明末，中歷三百餘年，而始出於古寺眢井中，吳兒嬛黠，易啓人疑，一也。久久書第八跋有『必開大明之天』之句，嗜奇者目爲讖書，拘滯者便斷爲僞作，二也。不知甲文出土，距商亡幾三千年，兩漢之儒，雖精專淹博如許叔重亦未之見，而吾人今獲覩之。鐵函心史外書德祐九年封，德祐九年卽元世祖至元二十年，公元爲一二八三年；其出於眢井也，在明崇禎十一年，公元爲一六三八年，其間相去僅三百五十五載，烏可以渺茫荒遠目之！所謂『開大明之天』者，言舊物光復，重覩日月也，非專指朱明一代，誤在不善讀者，與原書何預焉。思肖，宋一太學生耳，滄桑以後，歲時面南拜哭，終身坐臥不北向，孤忠耿耿，之死靡它，而心史尤爲畢生心願之所寄，血淚斑斑，孰不感奮起敬。而四庫執事獨斥爲僞，不予著錄，其故果安在耶？曰：淸之設四庫館，原欲將中國舊籍足爲其政治障者，加以總檢查，總燬滅，執事者秉承其旨，於心史而加吹求，自屬意中之事。思肖嘗言：『夷狄行中國事，非夷狄之福，實夷狄之妖孽。譬如牛馬，一旦忽解人語，衣其毛尾，裳其四蹄，三尺之童見之，但曰牛馬之妖，不敢稱之曰人。』（古今正統大論）滿淸以異族入主中夏，寧能任斯說之推衍乎？吾獨慨夫當日之御用學者，忘天下之是非，徇一姓之好惡，本欽松柏堅貞，又恐霜雪懷慚，持論乃進退失據矣。心史爲國魂所寄，非泛泛之作，余不得不爲之洗雪也。 蔣逸雲《心史辨僞》，《东方杂志》1944年第40卷 23期页码: 5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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