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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學略論

 粤静深 2020-05-24

理學不可不講。而不必人人全講。非一人之好惡可以爲永久之消長。以理學自身卽具有不能不講亦不能全講之勢。何以故。曰。理學者以硏究人類行爲之法則而歸於實踐之學也。旣以人類行爲爲對象。則當與人類相終始。法則雖因時因地而異。於心則求心安。於事則求兩利。斯無不同。然有精粗之分焉。用力多則精。用力少則粗。與其他之學無異。吾國學術。於立人之道。夙己講求。宋元以來。尤致力於此。故其效特著。惟其偏重於此。遂有偏頗之弊。而隨聲附和。以此爲名高者。則交喪也。補偏救敝。因時立言。遠則顧亭林以經學爲理學。近則餘杭章師表章儒行與東漢儒者。而以談心說性爲超人之學。斯二君子者。非維持之有故。用心亦已苦也。亭林猶主於明文義。章師則欲力行以救世之敝。似猶以談說爲迂緩也。雖然。不可以不辯也。亭林以經學卽理學。理學諸儒不敢不受。何也。理學諸儒以六經孔孟旗幟。言必徵於六經孔孟。而不敢自認爲己說。若生今之世以論。持宋明儒先之說以與六經孔孟相校。謂之淵源於六經孔孟可也。亦豈六經孔孟所能盡包。况六經孔孟非可以一槪論也。六經古史耳。事多而義少。義之中多治平之術而罕及於修養。孔子發明心性。至孟子而大明。孔子已不能盡包孟子。而宋明儒先之所硏究者。孟子更未能事事講求。數百年聰明智慧之士。一語而空之。夫何能富。惟治古史者。求之於文詞度數。非日事於身心之儒者所可任。淸代經術之昌明。亭林一語截斷之功也。今者士不知恥。民無義節。卽講求義理之學者。不必歸於躬行。而國勢阽危。不可終日。民生日用之事。雖汲汲講求。猶懼不足。學者若趨於理學一途。終日談心說性。再蹈明末之覆轍。悔無及也。立身行己。古來固有可師法者在。特患不能行。不患不能知。此章師之苦心也。然此乃一時之權。非不易之論。何也。儒行八端。可以觀其風度。東漢儒者平日修養之道如何。今亦不可得而見。斯二者足以立其志趨而止。孟子言集義養氣。此中大有工夫。於此缺焉。則又不可。章師於宋明儒學。所得極深。其言則爲救世而發。恐惑者不達師意。以爲宋學可取而代。則又非章師本懷也。至於未窺漢學樊籬。而橫訾宋學以立門戶。惡禮法之害己。而拾西人餘唾以爲詬病者。殊不値一辨耳。謂理學非必人人全講者何也。曰。理學亦猶其餘之學也。業有專攻。顧此則失彼。科學有純粹之科學。有應用之科學。粹必兼也。理學家則必兼之。非躬行則成戲論也。不專力於此道者。就理學家躬行心得而昭吿於吾人者。奉而行之。亦可以無大過。理學家以身心爲硏究之材料。身心調伏。實非易事。孔子之聖。七十而後從心所欲不逾矩。七十以前其用功爲何如乎。故非隨時存養省察。則其功必疏。要亦終身爲之而未見其至耳。就吾國古代學術分類。可大別爲三。曰。身行之學。此關於個人之行爲者也。曰。文義之學。原爲文字,依章師說改。文史之類是也。曰。事功之學。致用是也。文義之學尤廣。凡施諸文字者皆是。叔孫所謂三不朽。立德則身心之學也。立言則文義之學也。立功則事功之學也。孔門四科。德行則身心之學也。文學則文義之學也。言語政事則事功之學也。三者有互相倚賴之處。而其成功則必有所偏。且每類之中。細別之亦非一端。罕能兼備。綜觀古人之所以各立門戶。紛然互詬者。未嘗不由此也。格物窮理者。理學家門內相爭之禍根也。物理在身心之外乎。在身心之內乎。此物此理。其內容何如。若曰窮至事事物物之理。則必至於陽明之格竹不止。若曰在身心之內乎。人之生也。非遺世而猶存。資生之具。相安之道。禦侮之術。旣不講求。如何能知。是非出世不可。於是又以爲禪也。支離易簡。爲理學家數見不鮮之言。而無人爲之下一定義者。非不知也。實不可能也。此由不知經濟學分工合作之理耳。曩嘗見前人訾理學諸儒廢棄學問不講。以爲讀書明理。於身心有益無損。信之而不疑。近而知其不可避免。吾昔在支那內學院稍稍讀理學儒先之書。隨時引之於身心。覺一身無一是處。如是者約一年。繼而治他學。於此未一窺覽。自以爲寡過也。去冬以來。始偶一重讀。覺此心之陷溺更甚。因悟明道以上蔡爲玩物喪志。陽明以下直提心學者有故也。心性之學益精。文義之學則益就荒也。講學一事。在理學家以爲至要。然而所講者無非常談。自治他學者觀之。亦多事耳。不知此卽所謂習也。孔子曰。習相遠也。又曰。學之不講。是吾憂也。事功之學。宋明儒者罕言。而又自謂可以治平。見孟子嚴義利之辨。於是卽奉董仲舒空虛無當之華言。以爲圭臬。而尊之爲醕儒。舉凡事功之學。不曰雜霸。卽曰功利。如朱子之譏陳同甫。自今日視之。寧毋過當。然事功之學於心性之學。亦實有相反者。凡欲有當於事。必盡識天下之機巧。人情之變詐。顧多識一機巧變詐。卽增一不良習氣。醕潔之良知卽不爲之染汚。滿腔天良之中。已不能不爲機巧變詐安置一地位也。此義在莊子中累累明之。理學家雖恥究事功之學。而諱學無用。非惟恥有不能。亦恐人以爲禪也。故理學諸儒宅心仁厚。可以奉公守法爲一官之長。而不足以言開物成務。宋儒固未大用於世。陽明弟子則多至貴顯。其效果何如乎。卽陽明亦未足盡事功之極則也。朱子一方欲窮究事事物物之理。一方欲躬行心得。於是陸象山則訾之爲支離。後世考據學家則試之爲粗疏。支離乎。粗疏乎。抑學術之界域不明而有此紛爭也乎。故吾謂理學者亦一學也。學有專攻。不能不講。而亦不必人人全講。顏習齋輩以宋明之亡而歸罪於理學。亦似過也。章師菿漢微言云。以道莅大下者。貴乎微眇玄深。不排異己。不知其說而提倡一類之學鼓舞泰甚。雖善道亦以滋敗。李斯之法律。平津之經術。西晉之老莊。晚明之五學。是已。易代以後。任用如故。而不見其害。則知所失不在道術。鼓舞甚而僞託者多也。論學術者。可不深長思歟。 吾國學術。文史而外。可稱數者。曰周秦諸子。曰禪宗。曰理學。禪宗原於印度。可置不論。周秦諸子。偏重事理之知識。理學諸儒。則偏重身心之知識。 孔孟老莊亦言治術者多於修養 一重於外。一重於內。一由知見。一由體認。重知見故條理明。重體認故條理晦。周秦諸子。其創始者大多非常之才。學理諸儒。才力雖或不逮。而其學力之勤苦。容或過之。且其學風流衍。至數百年之久。故其所成就尤大。以吾國學術與他國之學術相校。相形見拙者。厥爲純純之理智。然則吾國學術之成績最著者。實爲立人之道耳。故理學者比之周秦學術。非但不愧之而已。理學之成就如此。而不能以美示人者何耶。曰其故可得言也。理學以躬行心得爲眞知。程明道曰。吾學雖有所授受。天理二字。郤是自家體驗得來。陸世儀曰。敬字是從前千聖千賢道過語。舉示學者。正如看積年舊物。塵垢滿面。誰肯富眞理會。須要看得此字簇新。方有進步。然不是實實用工。實有一番見地。此箇字又安得簇新也。於此可見理學諸儒。純從體認出來。其中自有工夫。自有里次。夫所謂體認者。必內求之於心而安。外合之事而當。此皆可以吿人者。而卒未嘗敷陳其言。約有二因。一曰。理學諸儒。恐學者隨意看過。欲使之自家體認出來。故其修養各有其從入之道。如明道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伊川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延平言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陽明言致良知。卽不立宗旨者。其學亦往往有所守。或得之於儒先之言。或隨時省察所得。惟不執一而已。因自己體認出來。故比口耳之學親切。二曰。文體所限。吾國文字。其長處在能直探本原。其短處在不能多方取譬。論理之文。漢以下不數數覩。理學諸儒。亦鮮爲論。其思想所寄。大部在語錄中。理學家最重講學。故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近人不達此故。往往謂理學儒先之書。祇能體認。乃東西學術方法之不同。不知其所以不同者。非必不可言說也。吾人今日爲之發揮。誠不能盡得其實。若其自言甘苦。固非不可以吿人之學。調伏身心。良非易事。苟能娓娓曲盡其致。在學理上必有可觀。昔人恥以學爲知識。今人恥不爲知識。理學家以調伏身心爲對象。謂其所得爲知識可也。知行合一。謂之非知識亦可也。卽曰無學理之系統。專以古人之修養經驗視之。苟能先立乎其大。恥不爲君子。平心靜讀理學儒先之書。處處引之於身心。而不專恃記聞。吾知其必有自得者。惻隱羞惡。人皆有之。行爲不端。對嚴師畏友。則覺內愧。人如不自欺其心。則理學雖無系統。亦能使書與人合而爲一。若以爲談助。則此學卽條理分明。亦未見有微眇之處也。六七年前。吾頗欲讀理學書。蒙文通師誨之曰。經史之學。可以積累而致。理學書能解者自解。不能解者。雖十年亦不解也。吾初不之省。卽今思之。祇在吾人眞心寡過。與販賣智識之別耳。 吾前已言理學家對於學術之界域不明。往往妨害其他學術之發展。因之本身亦多詬病。又理學家無歷史之陶養。 據其大多數言 本文因係槪論性質。故皆言其學風 而昧於史之親察。往往自陷。以六經孔孟爲聖言量。於其學術之根據。不能爲詳密之推論闡發。以爲聖人之言如此。尙有誤乎。當時在非聖無法之理論中。固無敢疑者。然而人生眞諦。果何如乎。此其方法之錯誤一也。視堯舜禹湯皆全知全能。於是學術不知分科。以爲心術旣正。一切皆可不學而致。視文學爲支離。視事功爲雜霸。卒致簡易之學與性分中之事功。皆不可得。拘於大學誠正治平中庸成己成物之最高政治思想。而以堯舜禹湯。實已如是。故其人多迂腐無用。其書多大而不實。此其方法之錯誤二也。視六經孔孟如出一手。不究其義之紛錯。故其議論多糾纏而不淸。致誤學者。此其方法之錯誤三也。入德之門。同歸殊途。六經語孟。間有文異實同者。理學諸儒每以其所得力之處。取六經語孟之文以名之。文猶一也。注脚不同。故言人人殊。迷誤後學。此其方法之錯誤四也。斯四失者。時會所限。猶可恕也。惟其治學態度。殊乏誠樸之精神。雖有衞道之苦心。反足以害道於無窮。不明學術本原。於異己者。輒曰某爲二氏。某爲楊墨。某爲吿子。實則何爲二氏。何爲楊墨。何爲吿子。則不知也。朱子曰。釋氏本心。吾儒本天。大反孔孟之敎而不知也。六經之天。皆有意志之天。孔孟道德根據。則全在此心。吾儒本天。其將何說。此說也不惟有背孟孔。背孟孔而與其思想不相違。猶可言也。乃其學術思想。純以心爲根據。以此敎人。言愈多而愈亂耳。理學家根本思想。出發於何處。殊不易明白。如周子言窗前草不除。就是與自家生意一般。明道言鷄雛可以觀仁。皆嫌太渾。惟西銘一篇。理學家無有異議。然而西銘一篇。全是墨家思想。在孔孟則施由親始。由近推恩。未有此意。張子此篇所以後人未曾窺破者。乃從政治說起。曰。乾稱父。坤稱母。曰。吾同胞。物吾與也。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與墨子之他人之父若其父。他人之兄若其兄。何別。墨子以天志爲主。其兼愛根據。何嘗不在天志。推張子下言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以此注脚。始將兼愛無父之嫌掩過。詩云。君之宗之。禮諸侯以上絕旁親。示民不私之意。此化國爲家也。張子之言。欲化家爲國乎。非墨者而何。理學家談心說理。如憑一己之體察。則無所不可。乃必事事欲求之於六經孔孟。其意固以爲我之心卽聖人之心。卽人心無古今之別。能盡得古人之文義乎。况古人之言。亦多有爲而發也。故理學諸儒。開口便談心說性。不知其所說古人之心乎。一己之心乎。抑自己之心與古人之心糾纏不淸之心乎。吾嘗謂孟子以前言性。皆是生字之義孟子之言人性善也。明仁義禮智根於心不由外鑠也。故其與吿子辯也。則曰。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荀子之言性惡也。所以尊禮義也。其後或是此非彼。或是彼非此。或調停其說。以至於北宋。無慮數十家。自程朱以來。尊崇孟子。於是後之儒者。不安於孟子之說。而又不能不牽就孟子。於是言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其說皆大同小異。其異者。說明性善之方法不同耳。口中則駡吿子。心中則未嘗不以染習與本性互爲消長。尊孟子者。取其名耳。訾吿子者。取其實也。太極圖說。理學家宇宙論之起源也。故當時卽有朱陸之爭。宇宙本源。儒者本不言。卽易繫辭太極一節。亦說演卦之次序。惟老莊略言之。以爲道在天地之先。亦無可奈何之詞。並非解釋宇宙本體。理學家見佛家於宇宙之起源有說。人之死後有說。周子之太極圖。朱子之理在氣之先。與道家言道在萬物之先。有何區別。出於老莊則非。出於孔子則是。殊未敢信也。理學家講學著書之方法。皆取之於佛家。孔孟雖聚徒講學。當時之情形如何。已不盡曉。論語雖語錄性質。後人己不用之。理學家講學著書之形式。謂非有得於佛家不可也。平日互詆爲禪。於心性之辯。禪字遂爲不了義之遯辭。又往往以佛學爲近是難辨。儒佛之辨。未能究明。乃時人或謂理學諸儒。陽儒陰佛。吾於佛家敎理。雖無所知曉。但佛家根本觀念。起於厭苦生死。而更求一極樂世界。儒家根本觀念。起於人有樂生之心。進而改進此世界。理學家有以生死流轉爲苦者乎。佛家敎義。有大小乘之殊。此則其所共同。故惟言此。吾謂理學之興。其根本思想。源於孔孟。實又爲注疏與禪宗之反應耳。 惟楊慈湖言娶妻生 子要周公孔子,與唐鑄萬言生爲東方聖人之徒,死從西方聖人之後。同一有趣。然其思想終不脫吾國色釆。願學而未至也。 茲數端者。就理智方面觀之。皆不足爲訓。惟理學家之成就最大者。不在於此。雖爲義理上爭辯之端。知其不可通而置之可也。近也治哲學者。喜以東西文化相比附。曰某爲形而上學。曰某爲認識論。吾懼後之學者。卽以此爲理學儒先之精英。則於斯學不惟無益而且有害也。

李源澄《理學略論》,《国风(南京)》 1936卷期: 8卷 12期页码: 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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