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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悲喜与同情

 leebapa 2020-05-26
人类之思想,固与时俱进,向之所以为新奇者,旋已变为陈腐;而人类之感情则今古终无大异,
枝节之处虽小有变迁,其大本大源,未见歧背也。文学既有诉诸感情之能力,又以感情之无间新旧,
是以文学创作能历百世而长新也。论文之情,约有三端:其一曰作者之情,其二曰文中人物之情,
其三曰读者之情也。作者以其情寓于文中人物之情中,以激动读者之情;视此激动力量之大小,可
执以评定作品之高下而无爽。是知唤起读者之同情,乃创作者之职志也。
       人生而有喜怒哀乐之情,时而值宠辱离合之事,载之以文字,或为喜剧,或为悲剧,既以自抒

其情,更以感召他人之同情,抒情文学之作用,如斯而已。既发为文字,则作者之心力尽瘁于文字
矣,尽瘁于文字,自能尽情而入理,益之以描写之技巧,要仍一本于诚愫,其在我之情既博大而深
微,毫无缺陷,毫无泄漏,自可以吸取读者之同情;此众星拱北辰、万流汇东海之说也。
        虽然,尽情倾注,如火如荼,言悲则泪竭声嘶,心肠酷裂,言喜则淋漓尽致,有如癫痫;虽可

以感人,而入之每每不深;虽可以得盛誉于一时,终不能系之于永久故写悲剧不可以入惨局,写
喜剧不可以成狂态,必委曲而有深致,借理智以控制其冲动,然后能感人深也。譬诸涧溪水本清浅,
石见水上,激流成湍,声闻远谷;而长江大河,水深难测其底,万里奔流,转无声息;情之深犹水
之深耳。
       复次,悲剧中若不羼杂之以较为轻松偷快之材料,则既见其木拙,又不足为衬托,喜剧中若不

揉混之以较为沉重冷漠之文笔,则徒觉其浮嚣,亦愁见其单调;选择此种陪衬之辞句,稍有不当,
或喧宾以夺主,或漫漶其堤防,求此得彼,莫衷一是;如此皆不足以得读者之同情。单复浅深之处,
在作者固颇费平章也。
        盖文学作品必有其预期之目的,故事之开展必至其最高潮。成熟之作品,必入手即有攫住读者

心灵之力量,挑之喜则喜,控之悲则悲,导而不迫,疏而不失,直至其最高潮,使读者涵泳沉酣,
留连忘返,然后其文情复渐次轻减,至于结束,使读者掩卷惝況,有无限迷惘依恋之思,此际读者
之胸中已他无所有,惟有一片同情;是作品之成功。然此固非偶然可几之事,不待言矣。
       曰选择,曰技巧,一言以蔽之曰:真而已。作者既透出一片真情。则悲中非不见喜。虽喜犹悲;

喜中非不见悲,虽悲犹喜,当无迷离扑朔之感。情真则自深,深则自不能浅露而浮激,虽无意求其
动人,而人咸如影随形、如响应声矣。
       杜工部《北征》,写乱离后勉得归乡之苦楚。然写景处则有: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
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叙事处则有: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
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鬚,
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景则幽穆,事有谐趣,然而乱离之慨,非惟不见减挫,转更因以增剧。盖以身历国破家亡之苦,时
时以沉痛之眼观物,物虽醒目而心弥伤;刻刻以郁结之心虑事,事虽娱目而心愈苦。读者虽见幽穆
之景、谐趣之事,未尝稍移其对乱离之同情,反更加重其愁思也。
陆次云作《费宫人传》,记明神宗殉国时,宫人托为长平公主刺杀李闯爱将罗某及另有魏宫人沉御

河以身率节事,题材颇有戏剧性,文甚炼而辞亦哀。惟文中有一段云:
……李自成射承天门,将入宫。魏宫人大呼曰:“贼人入内,我辈必受辱,有志者早为计!”奋身跃

入御河。须央,从之者盈三百,翠积脂凝,河水为之不流,而香且数日也 。……
此段内“翠积脂凝……而香且数日也” 十字,极儇薄,与文情不称。盖写悲烈之事迹,不容杂以

“打情”“骂俏”低级趣味之语句,此足令一般读者涣散其对此悲剧之同情而心别有注,令有品鉴
能力之读者见之齿冷。若删此十字,但云“须央,从之者盈三百,河水为之不流”,何等简洁,何
等沉痛;是好端端一篇文字,竟为此十字断送也。文中仍有称“纤指”、“粉项”处,亦不禁令人
身起粟,盖作者之格本卑也。蒲松龄作《聊斋志异》,记鬼狐之事,不云“留共寝处”,即云“愿
荐枕席”,其俗恶与此正同。
        或问:若“翠积脂凝,而香且数日”确为当日之实景则如之何?曰:亦宜删去不载。文学之所

以异于纪事之史料者正以此。故事之原为惨局者,文学创作若取为题材,则只能写成悲剧,而删略
其惊心惨目之节目,不作逼真之描写。《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写仲卿与兰芝之死,但云: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若增益几句,以摹状女为溺鬼与男成缢尸,则其丑恶,将何似耶?白乐天《长恨歌》记杨贵妃之
惨死马嵬,亦仅云: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此既必记其死,乃代之以“花钿”、“翠翘”,知诗人一字一句必不轻率以出之也。恐写成惨局,

转失却悲剧之力量与价值,于材料之不合用者,辄删简或设辞以代替之;矧能留存或故增与文情不
称之字句耶? 有借悲喜盛衰之对称以行文者,因其易于覆按,乃亦易于引起读者之同情;但孰轻孰
重,必权衡准确;或竟失之,则效果相反;倘或无所轻重于其间,则又嫌涉含混矣。
刘梦得《乌衣巷》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寥寥二十八字,写尽华屋山丘、桑田沧海之感。才写“朱雀桥”,便凑以“野草花”,既以状其荒
芜景物,亦为“百姓”作衬也,及写“乌衣巷”,又接以“夕阳斜”,既以象征门第之衰落,亦为
“燕飞”作衬也。前两句既语不离宗,后两句乃寄深慨;则昔日豪华之印象适以助此日之荒凉耳。
陈陶《陇西行》云: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锦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此诗故以“春闺”为反衬;若余句之力量不足以压倒读者因“春闺”而引起之缠绵缱绻之情怀,则
其悲喜之正鹄消失;今既有使“春闺”必须北面之笔力,则愈足以反衬其悲苦,缘已有“绍锦丧胡
尘”、“无定河边骨”等句为诗中之主句,攘“春闺”为其宾辅,重又笼之以“梦”字,皆所为益
以助其哀远矣。
孔尚任《桃花扇·余韵》一折,读之辄令人有国破家亡之感触,其《哀江南》一套曲中有云:
【折桂令】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萧?罢灯
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
人瞧。【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
剩一树柳弯腰。【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
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
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
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
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
悲声唱到老。
实写今日之荒芜景色,则虚写当年之豪华气象,借来为衬托之资。中所用抒情之句,皆写乱亡之慨,
故写景之句,虽两两相比,悲喜相缚,终能侧重于悲,而其喜亦转为悲之复笔也。再,悲喜之情,
以笔力之浅深较,不以字句之多寡胜也。李太自《越中怀古》云: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此诗以三句写当年之胜况,而以一句寓伤逝之情;虽只一句,而力足将三句扳转,“只今惟有”四
字有扛千钧鼎力。此中更有虚实之分际,前三句载叙者虽多,止是“想当然耳”,镜中花,水中月
也。“鹧鸪飞”虽只三字,乃是当前实景也。此中尤有牵系之渊源,用“鹧鸪飞”三字足以点化上
三句,夺“锦衣”“如花”为“鹧鸪”之魂魄,敛“还”“满”为“飞”之帮衬;今日越宫之鹧鸪
疑若为昔时锦衣战士、如花宫女所蜕变也者。水流湿,火就燥,百川汇海,故此诗尾句乃克为全篇
之帅也。试或易作“只今寂寞掩空扉”,则点金成铁矣。何则?其感怀古事之情辞太泛,无甄陶之
力量,悲凉之字句不足以敌溢喜之想像,转使读者之情绪向往于沼吴之丕烈,而漠视此登临怀古之
末节已。
毛谤《浣溪沙》云:
小雨初收蝶作团,和风轻拂燕泥干;秋千院落落花寒。
莫对清尊追往事,更催新火续余欢。一春心绪倚阑干。
       此词前阕之首两句,写春时之景物,有轻松和美之情绪,“秋千院落落花寒”句,又似春愁种
种,排遣无由;即“落花寒”与“和风轻拂”亦相敌拒也。后阕之“往事,新欢”一联,有“昼短
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之意,是谓将及时行乐也;乃以“一春心绪倚阑干”句为收束,则又觉春愁
漠漠 ,往事依依,有幽怨之情,难便倾吐之隐也。疑作者先有 “秋千院落落花寒” 倩巧之警句,
乃后足成此词,心情原亦无所悲喜于其会,故令人无从捉摸也。陈与义《临江仙》云: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此词既用“一梦”、“堪惊”等句,当是伤逝之作。前阕由一“忆”字唤起二十余年前之往事 ,
“流月”、“疏影”、“吹笛”三句,景幽美而情疏快,后阕乃不足以与之抗轭,惟有借“古今”
“渔唱”两句似乎近道之语以为收束。不知既已悟道,则原已不必有伤逝之障;既伤逝,则后阕写
今时之情辞,尤宜较前阕写往事之情辞更加深刻方敌得,惜作者之才不足取异,乃使读者之情靡知
所同也。蒋捷《虞美人》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红烛昏罗帐”,语极工致,令人憧憬;“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语极凄苦,为此词中之警策;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两句力弱,不足以宾攘前阕。作者既能工彼“昏罗帐”、
“叫西风”等句,是其心情未尝不眷眷于畴日之悲欢离合也,云“总无情”,其实伪也。悲喜未尝
发于真,世岂有同情于伪饰悲喜者之妄人耶?
韩昌黎云:“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欧阳永叔亦云:“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
也。”则似云悲剧文字较喜剧文字更易于成功,易于感人;实则悲喜之足以引起人之同情固一也,
惟忧悒之情,达之者深而近真,欢愉之情,达之者浅而似伪,非必“宫音温和,难于耸听;商音凄
厉,易以感人”也,亦视其悲与喜之浅深真伪而已。李后主《玉楼春》去: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声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王世贞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致语也;‘问君还有几多愁,却是一江春水
向东流’,情语也。后主直是词手。”谭复堂亦以“豪容”二字赞此词,知动人不必愁苦之句而然。
又,《菩萨蛮》云:
花明舟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许昂霄云:“情真景真,与空中语自别。”潘游龙云:“结句极俚,极真。”乃亦极动人也。
陈眉公云:“天何不使后主现文士身,而必予以天子,位不配才,殊为恨恨。”沈际飞云:“后主
炀帝辈,除却天子不为,使之作文士荡子,前无古,后无今。”可谓服膺之至。此其欢愉之词,挑
动读者之心弦,庸诅弱于穷苦之音耶?喜而非“空中语”,能 “真” 即是 “无感不雠”; 悲而是
“空中语”,不“真”即是“无病呻吟”,于悲或喜,原无间也,故曰:亦视其悲与喜之浅深真伪
而已。白乐天云:“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
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著意于为时为事,正是乐天歌诗白璧之瑕,文学创作,
原不宜出之造作之悲或喜也。
李太自《赠汪伦》云: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其别情亦泛泛耳,此诗之传,在其豪也。《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云: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则别情盎然矣。杜子美《赠卫八处士》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视其收束两句,觉别情亦复泛泛耳,此诗之传,当在其极写人世之沧桑而不在叙别怀也。《梦李白》
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
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则另是一番心情光景矣。盖悲喜者,作者自身所不能强而出,自亦不能强求读者之同情也。其工不工,
仍在真不真耳。胡元任《若溪渔隐丛话》云:“刘文美 (名彤,江宁江文虎妻)工诗词,尝有词寄文虎
云:‘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难禁三月好风光: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记得年时临上
马,看人眼泪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无千日酒,空断九回肠。’”此词之“记得年时临上马,看
人眼泪汪汪”,以视李太白之“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其别情之蹙缓何如耶!陈师道
《后山诗话》云:“谢师厚废居于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
有诗云:‘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此一联以视社工部之“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其乍 逢之舒迫何如耶?谚云“是真不假,是假不真。”李、杜既深得此
中三昧,故于泛泛之交,亦不伪饰以依依之情,恐悲喜之不出于诚,转以丧失人之同情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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