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南天门过去,是一段崖壁上开出的石径。石径很窄,不容并行。 继续往前去,到一处位于半山腰的山凹里、宾馆样的楼前。是仿古的新建筑,上有钟鼓二楼,后面又依山势错落地建设了许多,颇有气势。走近大门,乃见门两侧有联,额上挂匾,匾上写着“保安禅院”四字。禅院前面,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大理石铺地,临边是二十四根雕玉栏杆,雕着二十四孝的内容。 凭栏处,面向大雾弥漫的群山沟壑。云自远处来,遂成近前的雾;雾自身边去,又渐化为虚空。向下看,空谷之中,树在依稀之中。最近的地方,也有一棵树,满树火红的叶。那树紧依着沟边,虬根盘绕,一端顽强地扎入岩石。此处的景致,不由得让人痴想,抱朴子葛洪所谓“羽化而登仙”,大概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发出的畅想吧。平坦的石台,正好可以放置一桐木古琴,那一处石几,又恰是最适宜吹奏箫笛的所在。你甚至尽可以展开想像,把自己幻想成遥望钟子期的俞伯牙,幻想成小说里的杨过或者小龙女。 仙境,这是怎样美好的仙境啊! 正在此时,那边传来了歌声。 那是朋友的歌声。唱的是民歌,抑或是情歌。嗓子收在八分处,听起来并不干涩。有个女生在伴唱,却是专业的范儿。随之,和者也多起来,如激荡的山洪那样,在山谷中回荡,也如风中的雾一样浮沉。歌声感染了行者,几片金黄的叶飘悠悠落在脚边。临末了,它们还要翻上个筋头,竖一竖肩膀,十分可爱,哪曾忧伤! 听着美妙的歌声,难免也会有冲动。所幸,我还能牢牢地把握着,没有在最后关头,将锁在喉间的跃跃欲试的鸟儿释放出去。我偏执地想,身处此刻的石膏山,最好的听觉享受,莫过于古筝弹拨出来的,箫笛吹奏出来的曲子。那,才是最接近天籁的声音。 赶紧地向前追去,想抓拍个好的角度。侧身,再侧身;下蹲,再往下蹲,几欲伏在地上。只想将那些人儿以及背后的山崖,石上的亿万年的纹理以及树和叶上晶莹的露珠都收摄进去。还有,最好露着一小角的天空,朦朦胧胧的,却也是湿湿的温暖。 突然,有一阵风过。所有人胸前的红丝巾被风掀了起来,上下窜动,映红了人们的脸庞。 会餐由一位看似不太爱说话、实则才华横溢的美女作家主持,几位老师分别朗诵了各自的诗作。如此贴近地倾听他们的声音,感受他们诗行里如大河澎湃的激情,如松林月下的意境,如高台怀古的幽幽情怀,感受他们发自内心的对过往云烟的追忆,对真、对善、对美的不懈追求,心里掀起一波波的浪花。接着,又有几位女士神情并茂地朗诵了自己或他人创作的诗词,听得入神。朋友天生是好演员的底子,是台上红,他即兴模仿毛泽东的神态,给大家朗诵了《为女民兵题照》和《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惟妙惟肖的表演,引来一片掌声。 最打动人的,是位来自两渡何氏望族的美术教师朗诵的《兰亭序》。她声音不高,也不急,娓娓而叙,把人们带入那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清风和畅的兰渚山下,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以极视听之娱。 我完全沉溺了进去。此时此刻,我们这帮有成名的、有无名的然而志趣相投的一伙人,因偶然的机缘,籍由晚秋时节,细雨雾中的石膏山雅集相聚,不去抒发“秋风起兮”的感慨,不去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情,似这般唱和应答,虽无曲水流觞之盛况,却也有高山流水之回响,余音不绝,妙趣横生。这,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因着开车故,我没有喝酒。然而,我却是真的醉了。 四 到达红崖峡谷时,雾更浓了,雨也似乎大点,已经有伙伴张罗雨伞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红崖峡谷。 上次是在黄金周的最后一天,被家人"挟迫”一起来旅游。那时是旺季,游客很多。五颜六色、闹闹嚷嚷的人流之外,印象最深的,是高山上的草甸。 太岳山极顶处,有地名叫牛角鞍。那里的天是纯净的蓝,站在标记海拔的巨大石柱旁,眼里是看不到头、远接天际、攒动的草甸花海,风中是一股一股、松柏和草木的清香,耳中是偶尔划过、婉转的鸟鸣。当时,我便想离了步道,深入到草甸中央独自坐坐,只是与女儿们的关注点不同。她们轻盈的脚步伴着欢声笑语,一忽儿跑到这边,一忽又跑到那边,蝶儿一般,身旁有妻催促着,身后有红袖章的眼睛警惕着。我没奈何,只得暗自叹息。 我是个极敏感的人。记得当时,因这不如意,余下的游程便没有了耐心,眼中的景淡了颜色、失了生动、少了情趣,以致于后来再到所谓“情人谷”之类的地方,早将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只管脚下的路了。 这次来,跟上回一样,依然坐中巴,直上牛角鞍。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边盯着窗外看,一边听导游的讲解。山路陡峭又多急弯,让人感觉两边的山树都在极力地倾斜着后退,像带摇臂的摄像机里看到的那样,不停地旋转、位移。奇形竣拔的山石,半隐半现的岩洞,盘曲缠绕的古藤,悬崖间寒号鸟的屋,凌驾于半空的树干,墨绿的松柏,翠绿的山桃,浅红的桦,暗红的栎,火红的枫,黄的叶,白的叶,紫的叶,花的叶……是一帧帧的画面,它们交织、错落、晕染,有的像写意的水墨画,有的像写实的油彩画,有的像印像派的看似没来由的涂抹,都是一闪而过。无暇于细细品味和揣摩,它们却连缀成一轴长长的画卷。展开一段,随又卷起一段,就这样一路浏览着,一路收纳着。 下了车,在微雨中,人们三三两两,沿着步道漫行。步道两边,先是大片针叶松林。林下,积着厚厚的落叶,落叶的缝隙里,时不时地探出些嫩绿的新草。它们招着手,袭人的眼睛。行至高处,松树渐少,大片大片的草甸展现在眼前。深秋时节的草甸,已经是苦黄。若在平时,目睹这风物,难免惆怅、感伤,难免让人联想起那些荒废的时光,那些恼人的秋风,那些难眠的夜晚,那些残缺的月亮。幸而是在雨里,在是雾中,又有红丝巾的点缀,心里,反而有种别样的滋味,并不觉得萧瑟。 聚集到标记着海拔的巨石之前,合个影。 儒雅的先生、洒脱的后生、柔情似水的女士,在摁下快门那一刻,突然像孩童一般,绽放出天真无邪的笑脸。欢快的笑声传向天际,在空灵静寂的山野久久回响。红丝巾瞬间跳跃起来,霞光烧红了半边天。 红崖峡谷最经典之处,莫过于“情人谷”。而“情人谷”的水,却是经典中的经典。 自山上下来,已近黄昏了。“情人谷”的名字,容易让人产生妄想,且不去管它。沿着小路转折高低地行走,白白亮亮的涧水总是相伴左右。时而如游丝,在树叶和碎草间闪闪发光,是暗夜里的星;时而在石上缓缓流过,平坦光洁如新磨的镜面;时而如箭,喷射自裂隙之中;时而如雁,落翅于平沙之上。顽皮如孩童,娇羞如少女,迟疑如书生,果敢如大丈夫。这一股水流,姿态万千,是数也数不尽的那种;风情万端,是看也看不够的那种。 水流的声音更是醉人。越往前走,天色越暗,听得越真切。那声音,时而如窃窃私语,来自月下的葡萄架;时而如莞尔盈盈的浅笑,像老家邻里、长辫及腰的姑娘;时而如远处传来的悠扬哀婉的小提琴《梁祝协奏曲》。如举着刺破过指尖、红玫瑰的罗密欧的表白,如行吟的诗人腰间环佩的丁当,如边塞侠客驰骋的战马,如刘伶放浪形骸的酒场。或者是童话,或者是自由诗,或者是散文,或者是哲学,甚至是呓语。任你想着是谁,它便是谁了;任你想着怎样,它便是怎那样的了。 有那么一刻,我在一块巨石前停下。石头正在溪边,石上湿漉漉的,不多不少,停着几柄红叶,不多不少,长着几处青苔。水自高处来,鸣溅成瀑布,发出匐匐的声音。同伴们从身边经过,一袭袭红云,消失在前头的雾中。 只剩我一人了,我扶着石头,小心地走到水边。借着微弱的光,久久地看着水中的我,久久地想着些心思。 蹲在溪边,掬一捧红崖谷的水,送到唇边尝尝。是入心的清凉,更是入心的甘甜。那时,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又一次醉了。 一日的行程结束。回来之后,连着好几天,一有空,我便反复地翻阅手机里的那些照片。 看着它们,我的思绪便又回到了彼时。也连着好一段时间,梦里都是雾中的石膏山、红崖谷火红的颜色,都是那山,那树,和那些人,都是那火一样的丝巾,脸上微醉的酡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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