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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人家

 生活和情趣馆 2020-06-06


在刘村东南二里多处的田野里,有一座用土坯垒起来的孤零零的茅草房子,房子内住着的老两口,已七十岁左右了,无儿无女。男的叫刘根,一条腿在开山打石时砸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女的同村里的多数老妇人一样,已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村里人都喊她刘婶。房子已有多年,墙皮已经斑驳陆离。夏季里,房檐上茂盛地生长着株株青草,墙皮上长满了苔藓。房子的前面用树枝作栅栏圈起了一个大大的院子。栅栏也是多年了,树枝大都已经枯烂,栅栏周围杂草萋萋,棘子棵、荆棵、枸杞等已长得一人多高,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土屋门前用粗细不匀的棍子搭了一个架子。春天,老两口在栅栏边埯上扁豆,在架子下埯上丝瓜、葫芦。在夏秋,栅栏上爬满了绿绿的扁豆蔓,开满了红色的蝴蝶状的扁豆花,结着晶莹透亮的扁豆角。架子上爬满了丝瓜蔓、葫芦蔓。丝瓜开着黄花,葫芦开着白花,架子上垂着翠绿的丝瓜,银白的葫芦。院子的南部长着几棵粗细不等的刺槐、梧桐、垂柳。院子西边不远处是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公路。公路向西北连着刘庄,向东南蜿蜒过山坡,连着山南的谢庄,是连接两村的唯一通道。

老两口自从唯一的儿子全全三十多年前在屋子东边的那个水池里淹死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同死去的儿子做伴。儿子的坟就在小土屋的西边的一块小地里,紧挨着屋山墙,坟头是一个不大的土堆,坟头上种着几棵花,没有一根杂草。多年来,老两口精心看护着儿子的坟墓,坟周围被老两口收拾得干干净净。老两口在农忙时,就莳弄房子西边的那二亩地,早早的把地整好,在地里种一些五谷杂粮,在地堰上种些菜豆角、豇豆,年景好就多收,年景差就少收,靠天吃饭。一年下来,地里的收成也总够他们吃的。他们的生活虽然说不上富裕,但也无需为吃穿担忧。农闲时刘根就拖着那条残废的腿,牵着那只母羊,母羊后面时常跟着两只雪白的又蹦又跳的小羊羔,还有那只不时同小羊嬉闹的老黄狗,慢慢地来到南面不远的桥山下。他找到一处青草茂盛的地方,将羊橛子插在地里,自己就找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块,面向着村子坐下,从腰上抽出那杆长竹杆烟袋,解下烟荷包,在烟袋锅里装满烟,掏出来,用拇指摁一摁,擦根火柴点上,长长地吸一口,慢慢地吐出,眼前就升起一团白烟。白烟慢慢上升,他就眯着眼透过烟雾看着远处的村子,村子在眼中晃动,他的心也开始在动,想着村里以往的事、以往的人。想着村里已经故去的伙伴。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估摸着羊吃饱了,他就拔起羊橛子,牵着羊慢慢地回家了。而刘婶在农闲时就在家里拆洗、缝补衣服。到天气炎热的时节,逢农历一、六的日子,谢庄的人们去镇上赶集的日子,老两口就在院子的栅栏门旁的树底下,摆上饭桌子,桌子周围放上几个小凳子,桌边放着一把大水壶,桌子上放上几个干干净净的碗,招呼着赶集路过的人喝水歇息。谢庄经常来往赶集的人中,有一个老头叫王纪德,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仍然身体健壮、精神矍铄,留着雪白的山羊胡子。他是每次赶集路过都要坐下来喝碗水,同刘根夫妇说一阵儿话的。老王家烟火不旺,从祖上迁到谢庄一直是单门独户的,到他儿子王传世这一代,已经是五世单传了。王纪德有六个孩子,前面是五个女儿,最后才得了一个儿子。儿子已经结婚,妻子谢凤英是本村的,不只人长得好看,且知老知少,性情温柔,对公婆十分孝敬,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媳妇。这几年,王传世承包了村里的石料厂,粉碎石子,一年能挣几万元,老王家在村里已算是殷实之家,令不少人家羡慕。王传世与谢玉凤已有一个女儿,名字叫换换,已经七岁了,长得白白胖胖,跟潍县年画上的胖娃娃一样,人见人爱。换换曾跟着爷爷赶集路过刘根夫妇家,刘婶见了喜欢的不得了,一直攥着换换的手舍不得让她离去。但王纪德一直对自己的孙女有些不冷不热,他总盼着自己有个孙子,在梦里都担心着老王家在谢庄还能否延续下去。王纪德经常在外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担忧,就是在刘根夫妇面前有时也会说漏嘴。每当说漏了嘴,他就有些后悔,他知道,刘氏夫妇一个孩子都没有,比他的命还苦。但刘氏夫妇似乎并不在意,每当王纪德流露出担忧时,刘婶夫妇就尽量宽慰他,尤其是刘婶,更是一个劲地劝他。当她听说他的儿媳妇又怀孕后,就说第二胎一定是个男孩,那肯定的神情就好像她是送子观音似的。每次离开他们,王纪德的心里总是十分高兴,没有一点忧伤。

八月二十三这天,是刘氏夫妇最伤心难过的日子。早晨一吃过早饭,刘氏就开始到地堰边挑选着摘嫩嫩的菜角,然后回到屋子,一声不吭地剁馅子、和面、包饺子。吃过午饭,刘根就牵着羊、带着狗、默默不语地来到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默默地抽着烟。他透过烟雾看到妻子正蹲在儿子的坟前,坟前已升起了一股青烟,青烟慢慢向空中升去,很快就扩散开消失了。他知道妻子在做什么,他似乎又听到了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眼睛也被泪水打湿了,眼前又浮现出了几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三十多年前的秋天。那年闰八月,后八月的二十二上午,刘根正在队里菜地的东南角倒粪,将粪用粪耙摊开,把大块的粪砸碎,在太阳下晒干。田野里的高秆作物已经收割殆尽,田野变得开朗起来了。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天空中有一只苍鹰一直在盘旋着、搜寻着猎物。刘根有些好奇地倒一会儿粪就抬起头看看那只苍鹰。忽然,他看到那只苍鹰急速地向下俯冲下来,他知道,苍鹰已发现了猎物并开始捕捉。果然,他看到不远的公路上,一只白色的小兔正狂奔而来。苍鹰扑下来时,小白兔向一侧猛一转弯,苍鹰捕了个空,苍鹰又立刻向高处升去。小白兔又飞快地向前跑去,它已来到了离刘根几尺远的地方。苍鹰又俯冲下来,这次苍鹰没有让小白兔逃脱,而是准确地用锋利的爪子抓住了小白兔。小白兔发出了一声惨叫,苍鹰抓着小白兔向高处飞去。刘根看了立刻一边喊着一边挥动着粪耙向苍鹰打去,已飞起一人多高的苍鹰,碰到了粪耙,慌乱中扔下小白兔急速向高空飞去,小白兔掉在了地上不动了。刘根走过去,捡起小白兔。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白兔,不到一拃长,浑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色,两只眼睛红红的,两只耳朵薄薄的透亮。刘根仔细看了看,小白兔并没有死,只是因惊吓昏了过去。天空中那只苍鹰仍在空中依依不舍地盘旋着。刘根想,现在把小白兔放了,小白兔仍逃脱不了厄运。于是,刘根就抱着小白兔来到看菜园的小屋里,把它放在儿子全全的空鸟笼里。中午,妻子带着六岁的全全来送饭。全全看到笼子里的小白兔十分喜欢,一定要父亲送给他。刘根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是对儿子百依百顺,就答应把小白兔送给儿子。下午,全全在野地里拔了一些苦菜,放到笼子里,可小白兔惊魂未定,一个劲儿在笼中撞来撞去,一点东西也不吃。傍晚要回家时,全全要把小白兔带回家中,刘婶怎么也不同意。在刘村一带,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当地有一种怪异的小白兔,时常在村里村外出现,但人又逮不住它,是妖是怪也搞不清楚,但人人都不愿碰到它们,怕带来厄运。刘婶觉着这只小白兔很奇怪,疑心是那种小白兔,因此,尽管全全又哭又闹,她说什么也不让全全将小白兔带回家去,最后,全全只好又把小白兔放在笼子里,挂在了小屋的墙上。

第二天中午,刘根仍在倒粪,刘婶又来送饭了。她问全全到哪里去了,刘根说,他没有见到全全。刘婶一听慌了,她说,全全已经来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两口子扯破喉咙喊,但都没有全全的回音,刘根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急急地来到小屋子东南用来浇菜地的大水池边,向下一看,全全已躺在了一米多深的水池低,不远处还有那只小白兔。

全全死后,埋在了菜地边。刘婶受了很大的刺激,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几天后,他开始说话,但是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精神极不正常,有时几天也不吃不喝。村里派人陪同六根带着妻子到县、市的医院里,看了许多医生,吃了不少的药,也没有减轻的迹象,而人却变得越来越瘦,眼看就支持不了多久了。最后,只好请了村中的一个神婆子来。神婆子说,是全全一直在她身边不肯离去,因为全全一个人在外边孤单,他只要住到全全的身边就好了。村里派人在菜园边用土坯垒了几间房子,从那时起,刘根夫妇就住在了菜园里。说来也怪,刘婶的病也好了。村里承包土地时,照顾刘根夫妇,就把他们住的屋子边上的几亩菜地包给了他们。

刘根在山坡上看着妻子进了院子,就牵着羊慢慢回家了。他走进屋子,见妻子正坐在屋内的太阳光下做针线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刘婶的身上。他凑上去一看,妻子是在纳鞋帮,令他惊奇的是鞋帮上竟然绣了花,是几朵大红大红的花,还有几片绿叶。“老婆子,你这是给谁做的鞋?”“给谁?给我自己做的。”“给你自己做的!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穿绣花鞋,还要什么俏呀。”刘婶白了他一眼说,“你是真傻呀还是装糊涂。我这是准备到那边穿的。”刘根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心中有一些伤感。他停了一会儿说:“我觉着还没必要准备这些东西吧。我们还不老,我觉着咱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我都快奔七十的人了,你还不老?唉,咱又没有个一男半女,哪一天动弹不动了又没有个人给咱准备的,咱难道还穿着破衣服去见咱们的先人。这些东西不早准备准备,以后动弹不动了怎么行呢?”刘根无语。停了一会,刘婶又说,“老头子,我刚才打了个盹又梦见咱们的全全了,他还是那个样子,两个腮帮还是胖嘟嘟的,脖子后还留着那绺老毛,还是穿着那件蓝褂子,一点也没有变。我担心,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模样都变了,到了那边,全全还能认识咱们吗?”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婆子,你别傻了,人死如灯灭,什么事都不知道了,有什么认识不认识的。”刘根说。“我倒希望到了那边还能见到咱们的全全。”刘婶幽幽地说。

农历九月十五的晚上,天晴月圆。屋外的空气已经变凉了,院子里的秋虫仍在凄惨的鸣叫着。吃过晚饭,刘根夫妇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屋睡觉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根听到老黄狗的狂吠声,接着是栅栏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刘根披衣下炕,打着手电筒走出门外,大喊了一声“谁?”没人回声。老黄狗已窜到了栅栏门边,在栅栏门前一边狺狺地叫着一边转来转去,急着要出去。刘根走过去,打开栅栏门,老黄狗一下子窜了出去,可没跑几步就立刻又停下了,低着头在地上嗅着什么。刘根用手电筒向狗嗅的地方一照,见门口的一边有一堆东西,他靠近前,用手电筒又照了照,是用小褥子包着的一捆东西。他一下明白了,弯腰抱了起来。不远处,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刘根走进院子,大声喊:“老婆子,有人给咱们送来了一个小孩子。”刘婶也已经穿衣下炕了,她立刻点起灯,一边说;“快,让我看看。”一边接过了孩子。她把孩子抱到炕上,解开小褥子,里边有几包奶粉,一个奶瓶,二百元钱,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些行字。刘根拿过纸,用手电筒照着,看了半天,上面写着:孩子出生日,农历九月初十。刘根算了算,孩子才出生六天。刘婶已把孩子仔细检查了一遍,高兴地说:“是个女孩,孩子没有毛病。”经过这一阵折腾,小孩子已经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孩子饿了,快,快,给她浸奶粉。”刘根笨手笨脚地浸奶粉,一会儿将奶粉倒在奶瓶外边,一会儿又将水倒在外边,惹来妻子的一阵阵埋怨,费了半天劲,终于把奶粉弄好了。刘婶用嘴试了试水温,把奶嘴放进小孩的嘴中,小孩吸着奶头不哭了。小孩喝完奶粉又睡着了,刘婶高兴地对刘根笑了笑,六根却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他已被折腾出一身汗,心中有些不快。睡了没多长时间,孩子又哭了,刘婶揭开小褥子一看,小褥子里的褯子湿了。刘婶又让刘根找旧衣服撕褯子。第二天,天还没亮,小孩就又“哇哇”地哭起来了,老两口慌忙披衣起来,又是一阵忙活,小孩喝完了奶粉才安稳了。刘根对妻子说:“咱赶紧打听打听这个小孩是谁家的,给人家送回去,咱俩个这么大年纪了可受不了这份折腾。”刘婶说:“不行,我一直盼着再有个孩子,可一直没有,现在老天爷可怜咱,给咱送来了一个,说什么也不能送回去。”并自作主张,给孩子取名叫盼盼。老两口喂孩子、洗褯子,忙里忙外,几天下来,刘根已经感到精疲力尽,他再也没时间牵着羊到山坡上去了,嘴上一个劲地抱怨妻子。但妻子尽管瘦了许多,却是整日乐呵呵的,喂养侍弄着孩子,似乎一点也不觉着疲倦。几天后,几包奶粉就喝完了,刘婶就托赶集路过的人到镇上去捎几包回来。奶粉买回来了,但奶粉的价格却让刘婶下了一跳,伍元多一包,那二百多块钱买不了多少包,钱就会化完的,以后可怎么办呢?老两口商量着,刘根又提出将孩子送出去,妻子立即变得满脸怒气,跟他争吵了一阵。刘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妻子这样发怒了,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刘根只好又用好言劝妻子,并想着办法。忽然,刘根看到了栅栏边正在吃奶的小羊羔,想起了村中从前曾有人用羊奶喂孩子的事,就对妻子说,等九月二十六的会上把小羊卖了,让盼盼喝羊奶吧。九月二十六一早,刘根牵着母羊,带着两只小羊,一瘸一拐的向五里外的镇上走去。开始,那条黄狗也一直恋恋不舍地跟在小羊边,离家已经老远了,刘根才好不容易将它赶回去。

第三年夏天,一场大雨后,谢庄一个放羊的小伙子在桥山坡上放羊时,无意中捡到了几块玉米粒大小的黑色小石头,小石头黑中透凉,透过小石块能看到太阳。他感到很奇怪,就让村里一个在外地上学的大学生看,大学生也搞不清其中的原因。开学后,大学生就拿着两块小石头回到学校,让地质系的老师看了。老师告诉他,那两块小石头是价格很贵的蓝宝石,一块能卖一百多元。当大学生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时,村里的人想疯了一样开始满山遍野地寻找蓝宝石。还真有一些人在路边、地堰上甚至猪圈里捡到蓝宝石。当地政府得到消息,也对上级作了汇报。上边派人来进行了勘探,勘探的结果是这儿古时候发生过火山爆发,山里、地下确实有蓝宝石,但储量有限,没有大规模的开采价值。但桥山周围几个村的人很快就三五个人一伙,自发地组织起来进行开采,他们在山上打洞,在地里挑沟,在河里刨坑,寻找着宝石。不久,田野里就一片狼藉,到处是一堆堆乱石头。山上的树砍了,良田荒废了,河水不再清澈了。刘根夫妇多年赖以生存的山泉正渐渐枯竭,水池里的水越来越少了,吃水已成为他两口子的一大难题,他们每天早晨起来要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满一桶水。院子边的公路上繁忙起来了,宝石贩子们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来来往往,刘村的周围已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宁静。刘根对这种变化很不以为然,每当摩托车带着一阵尘土驶过,他都要发一通牢骚,而盼盼看着飞驶的摩托车却高兴得手舞足蹈。盼盼已经两岁多了,长得粉雕玉琢一般,很少生病,说话已经很流畅了,且嘴巴特别甜,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刘根夫妇有时忙起来顾不得照看她,她就在院子里同老黄狗一块玩。说来也怪,老黄狗也对她百依百顺,任她用小手肆意地揪耳朵、拽毛发,它总是安安稳稳地趴在她身边。且她走到那里她就跟到那里,老黄狗成了盼盼的好伙伴。一天傍晚,老羊也走到正在同老黄狗嬉闹的盼盼身边,用嘴巴在她的身上蹭来蹭去,“咩咩”地叫着,久久不肯离去。第二天早晨,刘根起来,发现老羊已死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刘婶听说了非常伤心,蹲在老羊的身边连连叹气,眼圈也红了。盼盼也走过来蹲在羊的身边,用力揪着它的毛让它起来。刘氏擦擦眼角说:“盼盼,不要揪它了,它起不来了。”老两口长吁短叹了一阵,商量了一下,在院子里经常拴羊的那棵槐树底下,深深地刨了一个坑,将羊埋在里面。

盼盼会走以后,老两口就觉着不那么忙了,逢一、六的日子又将桌子、碗放在栅栏外的树底下,招呼来往赶集的人喝水歇息。王纪德已经很长时间没路过这里赶集了,刘根夫妇有些纳闷,就向一些赶集的谢庄人打听他的消息,几个人都说他病了,且病得很厉害,很长时间不出门了。老两口一直盘算去看看他,却因刘根腿脚不便,又要弄着一个孩子,还要翻山越岭,一直也没有去成。老俩口每当提到王纪德,就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他快些好起来。

秋日的一个傍晚,刘根正在地里捆着谷秸,一辆摩托车从南边驶来停在了他身边。从摩托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他走到刘根的面前说:“大叔,我是谢庄王纪德的儿子王传世。”刘根一听,赶忙把他领到家里,让他坐下,妻子刘婶听说了也立即端来一碗水,盼盼也跟在后边过来了。刘婶急切地探听他父亲的消息。王传世却只顾呆呆地盯着盼盼看。刘婶又问了两遍,王传世才如同梦中醒来一样说,他父亲病得很厉害,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了。刘婶问:“王大哥身体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得的什么病?”王传世说,父亲得的是心病。他说:“父亲一直希望有个孙子,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凤英的第二胎上。可凤英的第二胎又是一个女孩,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他一连几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饭也吃不下去。母亲和几位姐姐都很着急,怎么劝也没有用,商量来商量去,不顾凤英的反对,决定把孩子送给人家,对外就说孩子没了,想再要一胎。于是,我就在一天晚上把孩子送了出去。谁知孩子送出去后,凤英却因思念孩子过度病了,月子里落下了病,再也不能怀孕了。”刘婶一边听着一边叹气。“更令人伤心的是,换换半年前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被一个宝石贩子骑的摩托车撞死了。”王传世说到这儿,已经哽咽了。刘婶的眼泪也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盼盼在一边用小手擦着她的眼泪说:“奶奶不哭,奶奶不哭。”王传世的眼睛又停在了盼盼的脸上。“当把换换的尸体弄回家后,凤英经受不住这残酷的打击,疯了。父亲又是后悔又是伤心,也一病不起了。”说到这儿,王传世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刘氏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流个不停,刘根也眼圈红红的,盼盼诧异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几个人沉默了一阵,王传世几次欲言又止。刘根看出了他有心事,就劝他说出来。王传世又沉思了一会,终于又开口说话了。他说:“为给凤英看病,他们到过不少医院,但都没有效果。有的医生说,如果能找回送掉的那个孩子,给凤英的心灵一些安慰,或许病情能减轻一些。我父亲也一直觉着对不起凤英,心中也一直有块心病,病情也越来越重,他在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见见她的孙女。”刘根点头表示赞同,他问:“你把女儿送给谁了?”王传世又沉默了,只是双眼更急切地看着盼盼。刘婶似乎明白了什么,把盼盼紧紧地搂在怀里。终于,王传世鼓足了勇气说,那个被他送掉的孩子就是盼盼。刘根心中“咯噔”了一下,刘婶却抱起盼盼,踉踉跄跄地一边向屋里跑一边喊道,“不行,不行,我不会让盼盼回去的。”王传世像被霜打了一样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走出院子,骑上摩托车慢慢地走了。

夜已深了,盼盼早已睡去。月光透过窗棂子照在炕上,屋外的金龟子仍在鸣叫着。刘婶在炕上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叹息。刘根在劝着妻子,让他把盼盼给老王家送回去。他说:“咱两个都这么大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我们死了,撇下盼盼这么一个小孩怎么办?让她如何生活?再说,盼盼终归是人家的孩子,她早晚是要回去的,那时我们拦也拦不住。”“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两年不是白养她了吗?”“怎么算是白养了呢?她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乐趣,使我们的生活有意思了。”“是呀,前几年我总觉着活着没什么奔头,自从有了盼盼,我觉着生活又有奔头了。我要把盼盼拉扯大,给她找个好婆家,我们以后也有个依靠。”“老婆子,你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等到哪一天?你想得太远了。再说,老王那家子现在比咱们更需要盼盼,盼盼回到家中,会比在我们这儿生活得更好。不要再想那么多了,赶明儿咱就把盼盼给人家送回去。”“可是我总觉着心里委屈得慌。”刘婶带着哭腔说。“委屈什么呀!想想为了救我而丧命的师傅,咱做的这点事算得了什么。那次塌方,师傅要不是为了拽我而自己出去,他是不会被石头砸成肉饼的,被砸成肉饼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师傅。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人家,可师傅一家人从未对咱说过什么,总觉得那是应该的。唉,人不要总是想着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别人有难的时候更应该这样。”刘婶无语了,她觉着老头子说得有理,是该把孩子给人家送回去,但她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天刚亮,屋外就想起了黄狗的狂吠声。刘根打开栅栏门,王传世“扑通”一下跪在了刘根面前,刘根赶紧把他扶起来,领进屋子。王传世一进屋子,又给刘婶跪下了。刘根又把他扶起来。王传世说,他爹就要不行了,还剩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显见的是想见见他的孙女。刘婶把盼盼摇醒,手忙脚乱的给她穿上衣服,同盼盼一起坐上摩托车,向谢庄驶去。

王纪德看到孙女后出了一口长气,闭上了眼睛。

几天后,刘婶仔细地把盼盼梳妆打扮了一番,交给了来接她的王传世。刘根夫妇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与以往不同的是刘婶时常觉着心中空荡荡的,总盼着阴历逢一带六的日子。那些日子,盼盼会被父亲送到他们家中,同他们生活在一起,院子里又会响起盼盼和刘氏夫妇的阵阵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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