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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菜

 刘沟村图书馆 2020-06-10


/南芳梅    /网络&南芳梅


进入农历四月,各种花儿一波接一波,把人间妆扮成五颜六色,于此,天下不再贫瘠。
花与草,禾苗与野菜,绿叶与嫩枝,遥相呼应。一倾碧野,掀开了初夏门帘。
夏天来了,苦苦菜也就不远了。夏天是花草的天下,也是苦苦菜的盛世。
地温徐徐回升,蛰伏在地下的苦苦菜开始萌动,从两枚叶瓣到伞状披露,一场苦行僧般的跋涉贯穿两季,直至秋天遍野金黄,以花的姿势谢幕,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流浪,四海为家。
苦苦菜是一种药食同源的野生菜,我们叫苦蕖菜。有野苦蕖,又名马苦蕖和家苦蕖两种,我们吃的是家苦蕖。味苦,性寒。归心、脾、胃、大肠经。具有清热解毒,止血凉血,清肝明目,败火,杀菌,疗伤,收敛之功效。也是幽门螺旋杆菌的克星。
良药苦口利于病,因此有不少城里人把蒲公英和苦蕖菜用来治疗疾病,主要针对上火或湿毒热邪(比如胃火亢盛——牙龈肿痛或舌尖红肿,口苦咽干。肝火旺盛——黄疸,眼毒,有眼屎或溃肿。热淋——泌尿系感染,血尿。妇科炎症或肿物。腹内器官感染或脓肿,疮毒等湿热雍盛)。也有人当做攻克癌症的清热解毒药。但是,脾胃虚寒之人,不可多食。
生活在乡里,不存在把苦蕖菜当药来用,也不需要考究它的功能性质,祖辈们传承下来的东西跟着用就行了,在农人眼里,它只是一种能养活人的主打野菜。吃着它,不会上火,也少有各种感染,更不会中暑。吃苦蕖菜的年月,我们从未听过“中暑”二字!
农村最好的解暑“药”是浆水。炝一瓢浆水,拌一碟苦蕖菜,清心醒神。或浆水酸菜调饭吃,天天如此,暑从何来?用现代人的说法,最好的降脂、降糖、降压药,也是浆水、苦蕖菜。因为性质寒凉,可以疏泻,湿热难以驻扎,且又具刮油功能,脂肪无法堆积。所谓疏散,就是解毒。
四月是鲜活的,庄稼碧绿,野草丛生,空白的黄土地摇身一变,绿成一望无际的繁茂,苦蕖菜也赶集似的冒出嫩芽,贴着地皮,向周围延伸,它们没有脚,却能在土壤里行走,盘根错节的根茎在地下建立起庞大阵容,只等一场雨水的垂怜,便如雨后春笋。
干旱也奈何不了苦蕖菜什么,只是枯燥一些罢了,仍然倔犟生长,开花,可供人们食用,只是味道不及潮湿地带生长的鲜嫩。
苦蕖菜的生命力顽强,繁殖能力强盛,喜阴湿环境。和洋芋一样,从来没有听说过绝产二字。表面看似一朵两朵、三四朵,殊不知地下已经拉起了一张无形的网,大有不霸占一片田地决不罢休之态势。
最钟爱的土壤还是洋芋地,但凡种洋芋的地里,就有大片大片苦蕖菜,与洋芋竞争土壤里的营养,必须在洋芋朵长到拳头大小时锄地,以免影响洋芋的生长发育。锄过的苦蕖和野草同时清理出地,因此,即是除害,也是拾菜。挑拣相貌好点的苦蕖吃,剩下的喂猪喂牛。
上过农家肥的土地,长出来的苦蕖胖大,鲜嫩,味美。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但上乘的苦蕖绝对是以貌取菜。我相信外表漂亮的东西大多质量差不了多少。造物主给了你俊俏的模样,就是受追捧的外在条件之一。
看见苦蕖菜,眼里就放出绿光,就像看见救命稻草,喜从心生,饥饿年代如此,现在亦如此。
能当做粮食吃的野菜,只有苦蕖菜。野味十足,营养丰富,百吃不厌,安全环保。


七十年代,救过命的菜除了洋芋就是苦蕖。它们俩是最佳搭档,即是主食,又是辅食。

夏天,花草茂盛,庄稼才是生长期,先一年秋天分来的粮食基本到了断线的时候,口袋里留存的一点底子,只能充饥,不能饱餐。于是洋芋和苦蕖菜闪亮登场,成了家家锅台上不可或缺的辅助食材,尽生命之力,养活着快要断粮的人们。
提着篮子、铲刀去山里铲苦蕖菜是一件惬意的事,是每个乡村人都会干的农活,小孩子也不例外。背着背篼,挎着篮子,上山寻找好的菜源,爬山,跳埂子,翻沟壑,跨水渠,过河,只要有苦蕖的地方,都是目标,铲不满篮子决不罢休,背回来堆成小山的苦蕖,是一家人几顿的辅食,踏实感十足。
所有的生存技能,都是在苦难中萌生。因此,我常说,生在农村是天大的福气,尽管当初我们像逃命一样想离开农村,现在看来出逃不是一件幸事,而是后半生回不去的一大憾事。
我们在困苦中学会了城里人不曾了解的生存之道,也有回味无穷的追忆。正如白岩松所说:“所有的美好回忆,都来自饥饿。”
的确,清贫如洗的童年,恰恰是最美的光景,所有美好回忆定格在为温饱奔走的岁月。
山是一望无际的伟岸,地是包罗万象的慈悲,水是荡着灵性的清澈,捧一掬清泉,如痴如醉。饥饿和清贫,让我们学会了如何自救,如何苦中作乐,如何感恩大自然的馈赠,并珍惜食物,如何体贴父母的艰辛。
刚出芽的苦蕖菜,个小,叶嫩,味道不太苦,吃起来鲜美。过个三五天或七八天,叶子撒开后,地皮被翠绿抢占,密密麻麻一片连着一片,一铲刀下去,就是一大把,一会儿功夫,一篮子,一背篼。
苦蕖菜有乳汁,我们叫苦蕖奶,是一种白色粘液,一不小心,满手都被黑绿色苦蕖奶染花。苦蕖菜的营养在乳汁里,因此在饥饿年代只要有苦蕖菜吃,就不会饿死人。
在山里劳动回来,人困马乏,饥渴难忍,首先想起的是一筷子酸菜——苦蕖浆水酸菜。拿起筷子在大缸里捞一团,装在蓝边碗里,撒一撮盐,滴一筷子头葱花油,搅拌几下,香味已经入心入胃,再喝一口浆水,困乏已解一半。此刻,发现天下最好吃的居然是一筷子酸菜。
苦蕖菜和洋芋一样,属于百搭食材,能做浆水,可以凉拌,用来下面吃,下馍馍吃,下煮洋芋吃,也是吃莜、豆面散饭最好的下菜。
七十年代,母亲常常把菜和在杂粮面里,搓几把,揉成团,擀成碗口大小,烙菜饼子给我们当早餐馍。距今四十多年了,我时常会想起吃菜饼的情景和母亲创造的各种奇葩食材。
铲苦蕖菜的时节是母亲最忙碌的时节,白天劳动,中午和晚饭后坐在大门道子里拣苦蕖菜,然后清洗,炸煮,再漂洗。
洗菜最浪费水了,要从河里担好多回水,为了节省体力和时间,有时候把菜直接担到河里泉边清洗,攥干后担回家浸泡好放在缸底,用青石板压住,蜗成浆水,吃完一茬掏出来一茬,再蜗一层,和着萝卜菜,供一年四季吃。
别人可以午休或早早吹灯上炕就寝,而母亲总是不知疲倦,年复一年,腌菜,蜗浆水,烙馍馍,做饭,做针线,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解放”了自己,过上了正常生活,因为儿女个个长大,生活条件好转,再不需要点灯熬油加班加点做衣服做吃喝了。
有人说,父亲是伟岸的,而我要说,母亲是天下最刚强的女性,用柔弱的身躯为儿女撑起一片天。

八十年代后,我终于像逃犯一样逃离了那个让我既讨厌又忘不掉的故乡,远离了乡土气息,躲过了苦力活,从此也与苦蕖菜两不相干。

吃苦蕖菜的机会越来越少,直至几乎忘却了夏天铲苦蕖吃苦蕖菜的景象。
最近几年有了私家车的方便,偶尔跟同事、朋友去附近田地铲苦蕖,每当看见苦蕖菜,脑海中闪现着童年光影,扑进田园,默不作声,铲刀蹭、蹭、蹭,生怕别人抢我的地盘,铲一袋苦蕖菜,好像把光阴挖回了家。遗憾的是再也吃不上那么清香的苦蕖菜。
所有的甘甜,都是智慧和辛劳结合的产物。常言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可一眼清泉何尝不是一锹一锹从稀泥中淘出,我怎能忘记养育我长大的泉水,它不只是饮用水源,就连洗衣,淘菜都是那口泊在河湾的涓涓细流,冬夏不倦,温婉滋润,浸泡过的苦蕖菜性平味纯。
而今,泉水弃我而去,干涸绝迹,直至因修高速填平了河道。此生,再也吃不到一口纯正的泉水了。现在由于农药化肥对土壤的侵蚀,农作物都变味了。自来水中的漂白粉,可以短时间内分解苦味,浸泡几次后苦味基本消失,苦寒性能也大大降低。
以前的苦蕖菜需要浸泡两天以上才能吃,急忙情况下用浆水漂一会才能使苦味降低。苦蕖苦蕖,以苦甲天下,没有苦味,就不是苦蕖的个性,但不能苦不堪言。如果药用,最好少浸泡。
前几天去弟弟单位园子里铲苦蕖菜,不到一分地,种了些早洋芋,已经有六、七寸高,到臃第一茬土的时候了。里面盖着一层苦蕖,整片地被霸得实夯夯,看见苦蕖,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头扎进园子,雁过拔毛似的清整了,一根也舍不得糟蹋,铲了两堆,就地拣干净,绿油油的,真好。突然觉得,城里人活得真可怜,连我们曾经吃不完用来喂猪喂牛的野菜也当稀罕物。
提着两包苦蕖菜,收获感满满。提前盘算:一部分送人,一部分冰冻,留着慢慢享用。
晚上回来清洗,炸煮,漂洗,换水,直到十二点完工。浸泡在盆里的苦蕖菜第二天吃时发现没有一点苦味,有些失落,应该当晚就捞出来攥干的,好端端的苦蕖菜,又被我的疏忽大意弄丢了原始风味。
原来真正的贫瘠在城市。农村的广褒,城市无法企及,只要雨水合节,就有用之不竭的野味鲜菜,养心醒脾的泥土味,也是一道美味,空气之清新,更是无价之宝。
受天时地利之禀赋,满山遍野的苦蕖菜,是正宗的纯天然养生佳品。不用跑远路,就能铲到安全又环保的野菜,不用担心农药化肥超标,也不用蔬果清洗剂浸泡冲洗无数遍还担心农药残留。
现在农村土地荒废比较多,由于一窝蜂地出门打工,把粮食当作生命的农人也转变观念,以挣钱为主,资源浪费严重,粮食种类越来越单一,铲苦蕖菜的人越来越少,曾经的蚰蜒小路,被荒草淹没,而坐在城里的我,却替古人担忧。如果我有几亩地,会像爷一样侍奉,为曾经的背弃逃离赎罪。也不用因无处铲苦蕖菜而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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