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6日,香港佳士得的夜场上,一件古朴的手卷以4.6亿港币成交,手卷的作者是我们熟悉的北宋文人——苏东坡。 这次成交的意义,不止在于它成为了中国拍卖史上最昂贵的画作;同时它也是苏轼传世的唯三件画作之一;更重要则在于,自1937年手卷被日商阿部房次郎购走后,历经八十余载,国宝终于得以回归祖国怀抱。 而它的名字,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木石图。 《木石图》 北宋 · 苏轼 纸本墨笔,235 X 505 mm / 私人收藏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1066年,北宋治平三年,宋英宗治下的北宋王朝承平日久,外表稳固。九州看似河清海晏,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涌动,惴惴不安。而他钦点的得意门生苏轼,却跋涉在漫长的路途之中。 一年以前,苏轼在京师头角初露,发妻王弗忽然病故;一年后,他的父亲苏洵也病逝,于是苏轼与弟弟苏辙扶柩还乡,自京师汴梁走水路,返回家乡四川眉州。 即便是如今,开封到眉州的路途仍然遥远,水路更没有直通的河流。苏轼兄弟从汴河转道淮河,先入安徽;再由淮河入江苏,接着过运河入长江。经过一番向东的逆旅,然后才得以一路溯流,西行遥远的故乡巴蜀。 这趟护送亲人落叶归根的漫长旅途,整整走了一年时间。十年之前母亲病故时,他们也曾千里跋涉回乡奔丧,那时还有父亲引路,这一次,二十九岁的苏轼只剩下弟弟陪伴。他第一次感到世事不易,但他还未曾预料,更大的危机正等待着他。 《苏东坡小像》 元 · 赵孟頫 守丧期满,待苏轼还朝,朝野已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怀柔中庸的英宗驾崩,欲图励精图治的神宗继位。这位十九岁的少年天子胸怀大志,他志在扭转北宋内部溃烂的政局民生,渴望重头收拾山河。 而在他面前最大的机会,是王安石的新政。 治平四年,1067年,苏轼还在眉州守丧,四十六岁的王安石接诏入宫。神宗认可了他的变法,从这一天起,所有的保守派几乎都遭到罢免,改革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北宋朝。等到苏轼回到汴京,政坛已无他容身之处。 苏轼深知变法确是一剂猛药,但它仅仅是空中楼阁,付诸实践唯恐不会带来恶果。他知道时代的危险和黑暗已然降临。 以苏轼的先见,他当然可以明哲保身,但他说:我性不忍事,心里有话,如食中有蝇,非吐不可。 于是,苏轼上书驳斥王安石的新法,就此卷入祸及一生的政治斗争中。 这一年,苏轼三十四岁,距离真正改变他命运的“乌台诗案”还有八年。 《春中帖》 北宋 · 苏轼 纸本墨笔,282 X 430 mm / 故宫博物院藏 1071年,苏轼再度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与王安石针锋相对。但苏轼为人直率,并不是政敌的对手。一番鏖战,他只有自请出京,调任杭州通判,随后又调往密州,再调任徐州太守。至此又过去八年,苏轼四十三岁。 八年间,远离京师的苏轼活得相对自在。他当然不可能彻底隔绝官场风波,但地理上的阻隔依然让他得以喘息。在这段逼仄的闲时中,他游览徐州圣泉寺时画下这幅《木石图》。 但人生似乎只会更加艰难。两年后的1079年,乌台诗案发,苏轼身陷囹圄,最终侥幸捡回一条性命,贬谪黄州,从此开启了他半生颠沛流离的羁旅生涯。 而这幅《木石图》,可谓东坡学士一生中最后的安宁。又即便安宁之下,从虬曲卷动的枝干中、腾挪翻转的怪石中,依旧能够看出他的先觉,画中似乎早已预示了此后的岁月波折、人间苦难。 《木石图》局部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谪居黄州的第三个年头,苏轼的日子愈发艰苦,即便节俭非常,收入也仅仅足够家人勉强生活。 三月初七,春雨下了半月,在清明节前的寒食节时,苏轼的心情凄凉,一连写下两篇诗文。因为恰逢寒食,诗中以此为引,所以被称为《书黄州寒食帖》,位列天下行书第三。 《书黄州寒食帖》 北宋 · 苏轼 纸本墨笔,342 X 189 mm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帖中,苏轼是这样说的: ❀ 自从我来到黄州,已度过三个寒食。每年我都惋惜春光消逝,想把她留住;春光却不容我怜惜,自顾自地离去。 ❀ 今年的绵绵春雨,使这时节犹如秋天一般萧索。愁卧中闻见海棠的香气,想要去看看,却又恐怕她早已被风雨散尽,陷落进满地的污泥。 ❀ 可像这么悄悄逝去的,又何止春天、何止海棠呢?谁又能阻挡时间如白驹,飞度夜半的空隙呢?犹如少年患病,初愈白头,令人叹息。 ❀ 春江的水,将要漫进我的屋中了吧,雨势没有放缓的意思,恐怕还将持续下去。小屋宛如一叶扁舟,笼罩在苍茫的烟水中。 ❀ 空空的锅铛煮着野菜,破败的灶膛烧着芦苇。若不是乌鸦衔着纸钱,我却还不知道又是一个寒食! ❀ 天子的宫门深有九重,我恐怕回不去了;先祖的坟茔遥隔万里,恐怕也不能再吊祭了。本想学阮籍作穷途之哭,却一滴泪也没有,心中像一捧死灰般,再不能重新燃起。 《潇湘卧游图》 南宋 · 李氏 纸本墨笔,302 X 3994 mm /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寒食帖》作于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这一年的春天很长,日子过得很慢。第一首诗中苏轼叹息的海棠花、病少年,正是他对自己际遇的绝妙比喻——自己正同他们一样,凋零在漫遍的春愁之中。 第二首诗则如长歌当哭,终于悲怆地发出心中愤郁。春江水涨,风雨飘摇,小屋像一叶扁舟,不知何去何从。灶膛煮着野菜、烧着芦苇,可见日子的清苦。而但最苦的却不是这些——是什么呢?是九重的宫门,万里的家坟——他再也再也回不去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朝廷了。 苏轼的诗句苍凉惆怅,宛转低回,他的书法也随之起伏,具有节奏的变化。 《寒食帖》的字形由小变大,由疏朗而紧凑,相互呼应,行气连贯。 其中“年”、“中”、“苇”、“纸”四字,运用长长的拖笔释放空间,形成错落有致的构图。行间重心则随着倾斜跌宕的笔势摇摆,仿佛也飘摇在风雨之中,不能自持。 《寒食帖》中的由拖尾释放的空间 · 这幅将诗意与书法糅合,真挚流露感情的作品,是苏轼超逸才思的完美展现,但他恐怕未及享受其中的超逸与完美,而更多沉浸在感情与际遇带来的痛苦之中。 虽然他的口中念着“死灰吹不起”,这种挣扎却使他不能不被吹起,于是黄州的最后时光中,苏轼看似艰难,其实仍然蕴含壮志,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的才能永远无法施展。 「六朝文物空,云闲今古同」 黄州的日子里,苏轼偶有喘息。他在处所东边的坡地上开垦了一块小田,用于补贴生计,“东坡”的名号因此得来。 他开始寻求自放,泛游黄州。手持竹杖、脚踏芒鞋,唱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又呼朋唤友、乘舟赤壁,感叹“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然而命运最终没有放过他。黄州之后,他经历短暂的东山再起,很快又被外调杭州,接着是颍州、定州、惠州,最终流放儋州,远赴天涯海角。 荒凉的海岛上,苏轼终于不再挣扎,他说: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一生颠沛,1101年逝世,《木石图》在1095-1101年间,流入润州棲云冯尊师手中。随后的某一天,冯尊师的弟子刘良佐得观此卷,他在卷后题跋了一首诗句,又请大人物米芾和韵,留下了珍贵的米芾书迹。 米芾为《木石图》题跋 时间过去八十年,1180年前后,南宋的金石学家王厚之获藏此卷,他在隔水接缝的位置盖上自己的五枚钤印。 又过去一百余年,元人俞希鲁在好友杨遵宅邸观赏此卷,他提笔落墨,洋洋洒洒记下长过米芾的一段跋文,又盖上自己的钤印“适量斋”。 两百余年后,万历皇帝的谋臣、礼部右侍郎郭淐在卷后留下最后一段跋文。作为苏轼的终极粉丝,他写道: 苏长公枯木竹石,米元章书,二贤名迹,珠联璧映,洵可宝也 ! 苏轼偶作的一幅小画,就这么流传了数百年,最终流离失所,不知所踪,我们只能从模糊的印刷影像上一睹它的面目。 直到2018年,《木石图》重新问世,才知晓它被日本藏家阿部房次郎购走,漂洋过海,收入他深不可测的爽籁馆中。 苏轼《木石图》题跋与阿部房次郎 《寒食帖》的命运一样波折起伏。在苏轼写就十余年后,它先被永安张浩获得,后者奔波千里,赶赴四川眉州请苏轼的至交好友黄庭坚题跋,黄庭坚跋道: 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书黄州寒食帖》后黄庭坚跋文 几百年过去,明人董其昌得观此卷,他同样在卷后题跋,称此卷“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 明朝灭亡后,书帖被写下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性德以巨资购入,随后入藏清宫,成为《石渠宝笈》中的稀世珍宝。 时移世易,往后的时间里,《寒食帖》经历了数次劫难,流亡日本,所幸最终回归故土,安放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中。 而两幅名迹的作者苏轼,如今与自己的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同,静静地长眠于河南郏城莲花山下,背靠嵩山余脉的逶迤连岭,门前竹林掩映、古柏苍翠。据说每当傍晚风来,竹柏摇曳振动,声涛不绝于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黄庭坚有句题苏轼的诗: 怪石岑釜当路,幽篁深不见天。 此路若逢醉客,应在万仞峰前。 不得不说,黄庭坚写的妙极,即使不见其画,也能从诗中看见他卓尔不群的样子来。但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他贯穿始终的孤独。 苏轼一生交游广泛,但他犹如今天的我们,熟人很多,知己很少,真正的知己只有黄庭坚一人。 不懂他的人,有的说他长醉不羁、放达潇洒,有的说他洞明世事、不悲不喜,但黄庭坚的诗中,苏轼只是一个醉客,行走在绝无人至的山径上。 从“心似已灰之木”,到“应在万仞峰前”。一个人要经历何等高逸,才能有死灰般彻底的失意呢?又要经历何等失意,才能遁入如此永恒的孤独? 或者说,他是悲喜全在,醉醒不分的,他是微醉的、却出奇的清醒,因为落叶悲伤,也因为飞花欣喜。感情越丰富,他才越真实,才让人越惋惜。 苏轼长逝后,黄山谷与友人登樊山,途径松林之中,一座亭阁,夜听松涛,感念之际,写下: 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 寒溪之上并非寒山,炊烟之下应是人烟,这便是对苏轼最好的怀念吧。 《松风阁诗帖》 北宋 · 黄庭坚 纸本墨笔,328 X 2192 mm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宰其弘 中华珍宝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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