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喜欢这句话,并常常在心里吟诵它。
想起故乡,想起自己出生长大的那片土地。
诗人的爱是广博的。我相信,他是先爱了自己脚下的土地,才会爱所有的土地。
脑海里出现故乡的时候,故乡不仅仅是一片土地,也不仅仅是一座村庄,他同时还是一个人。我不清楚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那个人的形象我把握不到,但是在。
想起伍尔夫的句子:我有根,却在流动。那个形象明明是根植于心的,却又是变化的,无法捕捉。也类似于诗人说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总之,故乡之于我,就是土地上一切事物的复合者。
我曾经诅咒过乡村,痛恨自己是乡下人。
儿时在乡村生活,对电的渴望,几乎是人生追求。对城市的向往,不用说,那是整个生命在向往。
我不知道这种心态,来自于哪里,受谁的灌输。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身边的老老小小,在土地上踏实地活着,却都在貌合神离地仰望远方的城市。
我们说乡下一点儿也不好。泥路那么难走,蚊虫那么多,田野那么安静,钱那么少,物质那么贫乏,脸朝黄土背朝天那么辛苦,去城市的路那么远。我们说城市好,也并不知道好在哪里,就是盲目地崇拜。
乡村给我粮食,给我衣穿,给我大自然的陶冶,给我心灵的丰富,给我品德的教化,我一点儿不领它的情。根本不以为那是原生态,是最好的,是日后还会念想的。
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有乡村,有城市。而城市,才是有生活的地方。我们自怜自哀,觉得自己多么不幸,生活在如此闭塞的乡下,视线无法向前延伸。偶尔来一辆大卡车,我们追着赶着,看它后面腾起的灰尘。我们喜欢车站码头,渴望故乡有铁路,火车带我们去远方。
回头,田野是沉默的,炊烟是安静的,父母是忙碌的,生活是单调的。一颗想要逃离的心,隐隐作痛。
那时候,我就是那个吃里扒外的孩子,不晓得父母恩情,一个劲地说别人好,一心想要往外走。走得义无反顾,走得趾高气扬。
起初,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呆了。我发现,乡下人的身份,不仅自己唾弃,城市人,也在嫌弃乡下人。他们嫌弃乡下人背着的行李擦了他们的衣服,嫌弃乡下人的泥脚踩脏了他们的地板。各地有方言,原本正常,却要格外笑话乡下人的语言,奚落他们寄人篱下的仓惶无助。把最脏最重的活儿给乡下人做,却给最少的工钱。 “乡下人”、“乡巴佬”的称呼漫天飞,刺耳。城乡差别,地域歧视时时在,刺眼。只能自卑,处处谨小慎微,躲躲闪闪,把自己装成城市人的样子,怕他们用这样的话儿来说我,用这样的心想我,用这样的眼神瞟我。
我发现,怎么样掩饰,怎么样装扮,也只是骗过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如何变形,也是个乡下孩子。行走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是多么的虚伪和迷茫啊!
我发现,故乡不好,远离了之后,却那么想念它。一有故乡的字眼,就爱看。一有故乡的歌谣,就爱听。一有故乡的消息,就流泪。我发现,异乡再好,没有根,我依然在漂泊。我说的漂泊 ,是世俗意义,不是本质。本质上,人人都是世间的漂泊者。
我背叛了故乡,故乡从来就不曾忘记我。回到故乡的怀抱,就有了归宿,有了安全感。
故乡,是抚育我长大的摇篮,是衣食父母。童年,是一个人的一生。我却按着别人的好恶,流传的偏见,来把故乡侮辱。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蓦然惊醒。这么多人嫌弃乡村,我自己一定不能嫌弃。我在乡村长大,我不替它说话,说替它说话。
这样想的时候,所有的乡村时光都回来了,所有的牢骚都理解了。这样想的时候,我心怀激荡,热爱故乡。
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农民在土地上一直是被歧视的状态。农民没有尊严,连带着土地,也一并没有尊严。哲人说,上帝创造乡村,人类创造城市。这就是说,人类的初始,全是乡村状态。广义上来理解,所有人都来自于乡土。
歧视乡村,是多么忘本。歧视农民,是多么愚蠢。
后来,别人不问我来自哪里,我也骄傲地说出故乡的名字。甚至庆幸,自己出生在乡村。无比感恩,内心里有乡愁。
就是因为有当初,才是今天的自己。‘接受了自己,也就接受了故乡。越来越爱自己,也越来越爱生养自己的土地。
我爱它,就有很多话想说。记忆和抒写,是一对奇妙的组合,那些过去的事情,抒写的过程中,让我有了新的发现。也会改变我的思维,重新认识过去。我的笔下,童年是美好的,人情是温暖的。这并不是我的夸耀,也并不是生活没有残忍,没有丑陋。而是写的过程中,故乡是一轮太阳,让我只看见明亮的地方。
我的故乡啊,它一直等我,等我迷途知返,等我知道它的好,等我认识它,等我返璞归真。写作的过程,激活了往事,唤醒了记忆,越来越强化对于故乡的感情。笔触越来越真挚,心情越来越急迫。
原谅我,我的故乡。
哪有父母怨恨子女。我的故乡说,从来不曾怪过我。它说,孩子,在我的怀抱里,你受苦了。我用我的贫瘠,涵养你的丰富。我用我的落后,激励你去追梦。正是因为你离开了我,我才能成为你的故乡。
热爱故乡,心怀乡愁,才会爱所有的土地。才会如诗人说的那般: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是因为爱这土地爱得深沉。
不畏时光,遮蔽了记忆。就怕现代,摧毁了过往。乡村还会在,且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城市化。每一个村庄都一样,每一座小镇都雷同,每一个人的童年都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乡土正在流逝。
或许,我们这一代人,是最后的乡土见证者和亲历者。我抒写故乡,写乡土上的往日,以文字反哺故乡,留住故乡。
我是故乡的女儿,歌唱故乡,是责任。我不在这座城市里出生长大,却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并将终老。心底有故乡,笔端有故乡,就算漂泊,也是在故乡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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