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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之间的交际语言，大体两种，一种带着试探，一种不带试探。这不带试探的一份里，还是有很多试探性的东西，只是不自知。试探，可以说是语言的目的，最不经意也最经意。这里，我要说的是几种经意的试探。 语言的试探，是引起对方反应，以便了解对方的意思。这方面，孔子作为一个老师，做的最好。一天，子路，曾皙，冉有和公西华侍坐。子曰，我比你们虚长几岁，希望你们不要拘谨。平时你们总说，没有人了解你们。今天，我想让你们谈谈，如果有人了解你们，你们会怎么做呢？ 就是这个简单的提问，孔子探索到了学生们的志向。 子路雄才大略，却不懂得谦让。冉有很适合做官，老师无话可说。公西华太谦虚，他其实可以有更大更远的目标。而曾点，孔子最赞赏。不禁喟然叹曰：“我和曾点想的一样。” 若干年后的清朝，有一位文人，名字叫金圣叹。他之所以起名圣叹，也是有感于这位圣人由衷的一声叹息。 在曾点身上，孔子看到了自由的生命情调，这是凌驾于政治和社会形态之上的生命滋味，把一切都消解了：天地大道，从容安详。 这是最成功的教育试探。 孔子是至圣先师，最懂得因材施教。什么样的材？要如孔子那般，用眼睛观察，用提问试探。了解是什么材，才可以施以最适合他的教育。 汉代的司马相如，爱上聪明美丽的才女卓文君。卓家是当地首富，司马相如不敢冒然求婚。一天，他被邀请去卓家赴宴，利用相谈甚欢的时机，弹了一曲《凤求凰》。坐在屏风后面的卓文君一听倾心，再听倾情，不顾一切地投入到司马相如的怀抱。 司马相如不愧为才子，弹拨之间，把自己的衷情托付，也试探出依人幽怀，抱得美人归。这是爱情佳话，也是千古才情。 昆曲《玉簪记》里《情挑》那一段。书生潘必正赶考落第，暂寄女贞观中。在一个静谧的月夜，他思绪凌乱，走在月光之下。蓦地，一股琴音打破黑夜的宁静。潘必正听着，辨着，循着。原来是小道姑陈妙常在操琴。他听出，那是一颗和他同样寂寥的心，那是一个适合做他终身伴侣的人。他当然不能明说，他要前去试探。 潘比正弹了一曲《雉朝飞》，意思是说自己正当青春年少，尚未娶亲，孤独无伴。陈妙常一听，很窘迫，道：这不关我事。潘必正没有退宿，央求她再弹一曲。这次，她弹的是《广寒游》，抒发自己的凄冷和寂寞。潘必正说：曲子很美，适合出家人所弹，但太过凄凉。陈妙常说：有何凄冷？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又甚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我听到的，看到的，无非是钟儿磐儿在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一句试探，潘必正明白了道姑陈妙常心里的不甘心和倔强心。他觉得有眉目，更进一步试探，陈妙常又羞又怒，将他轰了出去。潘必正转身离开，却听见陈妙常在自言自语：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 这几句，非同小可，击破了俩人之间的隔膜，让事情，有了发展下去的基石。后来，又陆续通过很多事情，让彼此知晓对方的心意。最后，是一首诗词的试探，俩人缘定三生。 这是情爱的试探之美，扣人心弦，深情如幽谷。让人觉得，情感最后有没有修成正果，不重要。情怀的美，在于用真心试探的过程。细腻幽微，如云雀啁啾，如溪水婉转。 试探二字，本来相连，我们别有所探，才想一试。它是很有质地的一个词。话里藏刀，指桑骂槐，刀子嘴豆腐心，含沙射影等等，都有试探的意思。 男女世界里，曹雪芹是深谙试探之美的。整部《红楼梦》里，少男少女，大哥大姐，无不彼此诙谐机智不遗余力地试探着。黛玉和宝玉，天生一对冤家，总在试探彼此的心事。 第二十九回里，贾府一行人去清虚观看戏。有宝玉和宝钗的金玉之说，黛玉一直不开心。此时，又逢张道士说要给宝玉说亲，黛玉越发愁苦，病了。宝玉不明就里，前去看望，被黛玉一阵冤枉。俩人反唇相讥，变着法儿试探。后来大动肝火，彼此伤害。 可见试探，有时不一定有最好的结果。原本一条心的两个人，弄成两条心。原本是求近，却弄成疏远。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常吁。 试探，是语言之本，哪里有人，哪里会有试探。试探，是私事，大多被烂在肚子里。幸亏有文学，让我们在字里行间读到试探，教育人，陶冶人。 在女人间流传着一个观点：他对你好不好，要看他舍不舍得在你身上花钱。因此牵出了很多种试探。 圣经里说，各人试探，乃是被自己的私欲牵引诱惑。这里的试探，尤应该是用钱试探，过犹不及。 手机的普及，QQ和微信的便利，让很多人成了朋友。山长水远的两个人，交往到一定程度，以为很熟。 一天，女人在网上闲逛，看中一件衣服。此时，她正与一男性友人聊天。或许是语言的甜蜜，让女人心花怒放。她忽然灵机一动，把那张衣服的图片发给男人，问：好看吗？男人回答：好看。那你给我买。女人话音刚落，一个大大的“不”字”传过来。女人万分尴尬，马上解释：我只是想试探，看你是否大方？ 这是朋友之间最失败的试探。朋友大方与否，与你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去试探？人情，人情，要人情愿。他情愿为你买衣服，不能说明他大方。他不情愿为你买东西，也不能说明他小气。 这种临场的氛围，拿来考验别人，很牵强。只能说是自己的贪心作怪，且贪心的背后还有一层虚荣，名曰想要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份量。这就更不可取。情意深，不必试探。情意浅，不用试探。若买了深，不买浅，那这份情意本身轻如鸿毛，可以弃之如敝履。 当然，这里边还有很多种可能。比方说，男人并没有回绝，他买给她了。这也未必好。他会骂你轻你在不动声色之间，讥你笑你在不言不语之时。 为一件衣服，被人看扁，也助长了自己的愚蠢和虚荣，何必要为？ 如此说来，应该感谢那个说“不”的人。没有深到某种程度，就去做不该做的事，尴尬一下，自己骂自己几声贱，是应该的。 正好他没买，过后两相洒脱。 白居易写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清欢，里间也有试探，很直白，是我最喜欢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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