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辽往事：耶律大石回忆录（上）

12th中的耶律大石形象

1143年，虎思斡耳朵，经历传奇的西辽开国君主：耶律大石的人生到了尽头。在番汉臣僚的簇拥下，在佛教僧侣们的诵唱声中，迷迷糊糊间，涂满金粉的菩萨像，青牛和白马的图腾，巍峨浑厚的燕山山峦，西拉木伦河的灿烂霞光，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光，重温起生前的一幕幕......

            辽代木雕菩萨坐像

少年英雄

辽上京遗址俯瞰

“紫貂裘暖朔风惊，潢水冰光射日明”。

辽道宗大安三年（1094年），大石出生在在辽上京。这里位于契丹民族的龙兴之地，也是统治了多民族的大辽帝国的最北都城。这里的南城是中原式的坊市，供汉人居住，而城市的北面是契丹人的宫帐区。城市里还有回鹘人和粟特后裔聚居的贸易区。在多元文化的氛围中，大石从小就受到了汉族文士和草原贵族的复合教育，同时精通契丹文和汉文。从小的成长氛围，让大石具备了跨越多种文化交际的潜质，日后无论是对本民族，还是宋人，女真人，亦或是鞑靼，乃至西域人，他都能应对自如。

辽上京南塔

此时的大石，每天不是在西拉木伦河畔骑马放鹰，射猎击球，就是在上京的汉人聚居区，和汉族文士吟诗作赋，摇头晃脑，隆冬降临，他还会穿上华美的紫貂裘，饮用温热的乳酪。不知不觉间，雏鹰的羽翼正在日益饱满起来。姿仪雄美的耶律大石中了进士，跻身翰林，后来还一度做到了泰、祥二州刺史，直至辽兴军节度使。

辽代人的生活，哈拉海场辽墓壁画

但是，雏鹰想要高飞，但北国的寒风却凛冽入骨。步入壮年的大石，还有契丹族，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丧乱

1119年-1120年，耶律大石成长的家乡，辽上京遭到了如狼似虎的女真大军的围攻，并最终陷落。

辽上京遗址出土的彩绘泥塑头部

面对女真人的进攻，连续的军事失利，导致汉人和渤海人的小股反抗此起彼伏，对内还引发了耶律章奴的叛乱。虽然叛乱最终被平定，但是首尾难以兼顾的天祚帝因为前后方均不稳，久而久之丧失了认真御敌的动力。于是他将珍宝打包500余囊，将2000多匹良驹送入飞龙苑喂养，大言不惭地向左右臣子表示：

“吾有日行三百五十里马若干，又与宋国为兄弟，夏国为甥舅，皆可以归，亦不失一生富贵。”

腰鼓人物玉牌，辽代文物

主上如此恬不知耻，辽国大臣无不心寒：哪有先抛弃臣僚和百姓，然后还想保全自己荣华富贵的君主呢？

众大臣除了归附金朝，就是谋划拥立藩王为新君。拥戴颇有人望的晋王敖鲁斡的计划最终失败，并导致很多人受到株连，就连晋王亲信、勇将耶律余睹，都一怒之下投靠金国。

处死晋王并没有减缓耶律余睹带着金人伐辽的步伐。耶律余睹甚至带着金国精兵，偷袭辽天祚帝藏身的安乐窝鸳鸯泺，吓得天祚帝来不及打包珠宝，又一路纵马狂奔到了辽国西京。

契丹人牵马图

逃到西京还没有机会喘口气，契丹大将就接二连三的背叛。众叛亲离，惊魂未定的天祚帝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汉人身上，下诏重用汉人官吏，但是几个南面官宰相纷纷年老力衰，于是民间出现了这样的民谣：

五个翁翁四百岁，南面北面顿瞌睡。自己精神管不得，有甚心情管女真？

更荒唐的是，走投无路的天祚帝甚至下令汉人见到契丹人就杀。这让积累已久的法律上的不平等彻底爆发了出来，汉人开始大肆报复契丹人，国内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辽国治下的燕云汉儿大族 同样武德充沛

眼看西京城下也出现了金军游骑，出身游牧民族的天祚帝又潇洒地骑上骏马，一路跑到夹山行营躲避。这份说走就走的快意，一定会让后来坐车的徽钦二宗，还有乘船的宋高宗羡慕不已。

既然天子将首都和社稷安危当做儿戏，于是以宰相李处温，林牙耶律大石为首的一群番汉官僚，和僧道，父老，将官们一起，在由汉人和渤海人组成的怨军的拥护下，拥戴身在辽南京的燕王耶律淳为新君。

新君登基后，将落跑皇帝降为湘阴王，将护驾有功的流民部队，授予了另一个人们所熟悉的名字：常胜军。这个自立的小政权，史称北辽。大概是耶律淳一语成谶，这支军队在战场上独立作战，几乎没有败绩，最后也是因为被缴械后遭暗杀而全军覆没。

此时，天祚帝在夹山联合西北诸番集结了5万多精兵，扬言要和金人决一死战，而此时新被征服的辽国故地，不满金人野蛮统治的契丹、汉人起义军风起云涌，为了彻底终结辽人反抗，金太祖自己御驾亲征，前往鸳鸯泺带兵捉拿辽天祚帝。

也是由于天祚帝的西逃，一直在屡屡毁约，暗中观察的宋朝终于决定出兵，收拾缺乏正统性和实力的北辽小朝廷。

归离

辽金的军队

虽然貌似南北大敌同时压境，但北宋方面的拙劣表演，给了耶律大石等人大显身手的好机会。童贯本以为，辽国汉儿是大宋遗民，只要宋军一到，他们就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室；但是耶律淳上台后，番汉关系已经有所缓和，童贯的使者手持《谕耶律淳祸福书》，严正声明燕云十六州自古就是大宋领土，并要求耶律淳自立的伪朝廷加入大宋怀抱，而耶律淳也毫不含糊，将使者咔擦了事，面对后来赶到的马扩，契丹人更是严厉质问道：南朝总是自称礼仪之邦，现在出兵来犯，怎么看都是出师无名，而且耶律淳称帝时臣民拥戴，属于本国内政，南朝有什么资格问罪？

马扩得瑟地表示：我大宋对贵朝虽然有扶危济困之心，但是现在怕是也帮不了忙了；至于贵国的祸福存亡，贵朝君臣就自己掂量吧。

辽国番汉武士

很快，得意的马扩就会因为大宋军队的感人水平而被啪啪打脸。

面对两路宋军兵分两路，耶律淳分头派大石和萧干去抵抗。在骑兵战中，击败了宋将杨可世的数千轻骑之后，白沟前线，看到宋人送来的招降榜文，性情耿直的大石边看边骂，表示“无多言，有死而已”，然后大手一挥，命令砲手和弓弩手对宋军全力倾泻怒火，契丹健儿们早已经对宋朝联金背盟的毁约操作极为愤怒。

契丹武士护甲

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久违的武力自信，将根本就没准备打硬仗、企图以规模吓死人的宋军，如剁菜杀瓜般砍烂。

耶律大石亲自带领精骑过河杀敌，侧翼包抄对手，仓皇撤退中，杨可世被铁蒺藜弄伤；在古城继续一战后，就连西陲名将种师道都险些被擒。从雄州到莫州之间的水塘和洼地里，宋军的尸骸堆积如山，不可胜数，而这些，还是所谓的西军精锐。

违约在先的宋军被内忧外患的辽军轻松打爆。此时的童贯，还在那里为自己“待其内有变，切不可忘杀一人”的怀柔义举沾沾自喜。

在第一次伐燕战争以无厘头的方式结束后，童贯一面让种师道背锅，一边继续派出外交老手马扩出马招降。耶律大石怀着满腔愤怒，质问马扩：既然宋辽百年交好，现在为何要出兵犯边？耶律大石也表现出了老道的一面，向宋使表示：为了两国友好，贵使可以宴会后归国，还请为我传话童贯：现在还能讲和，如果想打我乐意奉陪，只是不要在酷夏用兵，让将士们受苦。

铁血强送郭药师

1122年，宋朝看到耶律淳去世，开启了第二次伐燕作战。虽然宋朝有郭药师加盟，但是萧干和耶律大石还是挫败了郭药师的燕京突袭战，两人又故意让俘虏听到辽军准备夜袭宋营的计谋，并故意让他们看到辽军准备兵甲，挑选兵将准备劫营。这番虚张声势，居然让宋军卷甲烧营而去：“士卒践踏死者百余里，自宋神宗以来所储军实损失殆尽”。

已经垂死挣扎的契丹王朝还就此收复了清城，安次，固安等地，但是北方的强敌还是如同泰山压顶般，给北辽带来灭顶之灾。

随后，北辽派出精兵防御居庸关，为生存做最后的挣扎，但是关上山崖间的巨石和关门突然崩塌，众军见状，不禁感叹大势已去，一行人作鸟兽散。于是萧德妃和大石、萧干等人一起，连夜打点行李和装备，策马西去，暗示留下的汉官可以自由决定城池的命运。

辽国的汉人乐队

过了不久，阿骨打带着马扩，春风得意地登上居庸关，向南眺望华北的万里平川。燕京城如同一个熟透的落地果实，等待着他去摘取。阿骨打一边邀请马扩进城去招降汉人，一面还揶揄道：刘延庆都统丧师失地，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惩戒呢？

而在南下溃败的宋军中，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队长跟着一群人逃命。但在日后，他将成长为金人最敬畏的对手之一，他就是岳飞。

自立

常胜军

离开了契丹人经营已久的辽南京城之后，一群流亡贵族又因为去向发生争执。萧干执意前往自己的奚王府自立门户，但是这个小国仅仅延续了半年，就遭到了常胜军郭药师的重创，日后郭药师会多次以类似的方式，回报故主的恩情。

契丹牧民

而耶律大石觉得靠近宋金边境的地区都不安全，他更不愿意屈居人下。于是裹挟剩下的7000多人马逃到了辽天祚帝的夹山行营。这里地形复杂，以树林和沼泽地为掩护，是游牧的契丹人经营的秘密基地，外族人没有向导强闯，就是死路一条。

在见到故主之后，天祚帝因为这些流亡者拥戴耶律淳而杀死了萧德妃，并开始质问耶律大石：

朕这还没有驾崩，你怎敢拥立耶律淳呢？

结果耶律大石昂首挺胸，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将天祚帝一顿怒斥：

陛下以全辽的疆土国力，都没法打退一个金国，还放弃国都和人民，远躲在荒漠里苟且度日；就算我拥立10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不管何种手段，只要保住社稷，难道不比听命于金人强么？

看着耶律大石身后的数千百战老兵，还有身边侍从们深以为然的眼神，天祚帝竟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为了给大家找台阶下，只好下令赐予大石酒肉，赦免了他的罪过。天祚帝的统治策略过于混乱，也许是有自知之明，也许是已经放飞自我，所以对于很多臣下的悖逆之举和讽刺言论都相当宽容，一笑了之。游牧民族在被强敌打散，首领失联后，不乏强人自立为君，而后还权的先例。

女真精兵

在天祚帝手下任职了一段时间后，大石带兵试图收复奉圣州，但是遭到了完颜照立、完颜娄室、马和尚轮番暴打，被迫投降。完颜宗望还给大石套上绳子，用刀架着他给金军带路，深入天祚帝位于青冢泺的秘密营地，眼睁睁地看着金人大肆屠戮自己的同胞。

带路的结果是秦王，赵王，许王和嫔妃、公主、从臣多人，辎重车万余辆均被抢走；而大石也因为带路有功，受到了完颜阿骨打的亲自接见，并且以婚姻加以笼络。

这段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日子里，大石过得实在憋屈，眉宇间藏不住对故国的思念和对金人的怨愤，虽然深陷敌营，但是他一直在伺机脱身，而且对这些危险的新对手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辽代迦陵频伽纹镜

最后的矛盾，在和粘罕下双陆棋的时候爆发了。两个人为了争夺一时输赢而结下梁子，性情凶悍的粘罕早就想做掉大石了。结果当天晚上，感觉气氛不对的大石，就带着5个儿子轻装简从，策马而逃，但是没有通知他的妻子；第二天在询问了大石的妻子后，为了泄恨，粘罕强行将大石的妻子许配给部落里最低贱的奴隶结婚，其妻不从，破口大骂，最后被粘罕乱箭射杀。

还在修整的辽军

在收集了一些散兵游勇之后，1124年9月，风尘仆仆的大石带着部众找到了天祚帝的行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得到了大石和阴山地区室韦人的兵马协助后，和徽宗一样轻佻的天祚帝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南下收复燕云，一举复国。

看到主上又想瞎折腾，大石听了立马劝阻：

此时金军锐气正盛，而且和宋朝暂时保持和平；以前辽国军队健在时没有好好部署，结果国土全部沦丧；现在只有几个部落的人马就轻举妄动，实在是失当。

看到大石又来败兴，于是天祚帝愤愤然骂了几句之后拂袖而去。

君臣间的数次不和，让大石认识到眼前的这个皇帝绝非中兴之主。想想萧干当初自立门户，也不算没有远见，只可惜称王的时间和地点不对。于是大石带着自己的部属远走西方，开辟自己的事业。他带着亲信突破天祚帝的监视，历经了三天的跋涉之后，途中遇到白鞑靼人首领床古儿，床古儿送给耶律大石四百匹马，二十头骆驼，若干只羊的援助。

耶律大石一路向西北驰驱，于1124年到达了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可敦城，他召集十八个室韦-突厥部族首领盟会。辽国为防御室韦，于1004年在可敦城设置了各部族的2万骑作为边防军，而且这里还有辽国宫廷的御马数十万匹，现在大石打着为天祚帝效力的旗号，收编了这些珍贵的资源。

在此地休养生息，整顿兵马后，大石积累了上万的精锐兵力。

最后抵抗的辽兵

到了1125年初，身在可敦城的大石得到了一条令他百感交集且震惊的消息：天祚帝被俘虏了。至于被俘获的过程，也令大石感到十分熟悉：

宋徽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远在汴梁的徽宗和天祚帝确实是同一类人，沉浸在灭辽之功里的徽宗现在又对天祚帝生出了怜悯之心。现在两个人远隔万里，居然开始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南北互动：徽宗表示愿意将末代辽皇当作亲弟弟对待，地位比燕王和越王还高。而且还有女乐和宫殿供他享用。

天祚帝一听拍手称快，喜上眉梢，觉得有机会去繁华的中原终老非常不错，这不就是当初自己想象的“和宋国为兄弟”嘛。而且这次没有大石一类的人阻拦了。

胡笳十八拍的出行图

受到皇帝哥哥宋徽宗的“盛情邀请”，吃够了漠北风沙的天祚帝离开了安全的夹山行营，带着大队人马大张旗鼓地南下。结果金人一举击溃了这些如惊弓之鸟般的部队，即使是在危急关头，天祚帝都不改游牧本色，再次将家人和军队大方地甩给对手，自己金蝉脱壳。

由于北宋招降辽天祚帝的书信再次被金人发现，基于张觉事件的前车之鉴，金人发出严厉警告：只要辽天祚帝敢于进入宋境，那么宋金合约立即失效，而且在宋金边境每隔30里安排100骑兵，层层封锁善于跑路的天祚帝。

吓得童贯再次变卦，下令一旦有契丹人从山西北部入境，不论贵贱一律杀了，送给金人。好在天祚帝因为金人的拦截，没能去投奔不靠谱的宋国大哥，不然怕是会提前送命。

西夏武士

之前被他视为最后希望的西夏，只希望趁着南北乱世浑水摸鱼，对于接纳烫手山芋没有兴趣。辽天祚帝虽然一人二马，换着骑乘，还是在大漠中被俘虏。在被金人活捉时，他还不忘摆谱：“反了，你们竟然敢捆绑皇帝！”

天祚帝的余生，就是徽钦二宗的提前预演：妻女被虎狼金人瓜分 ，头顶绿帽的他，被侮辱性地封为海滨王。在他被俘后，靖康元年，宋朝边将折可求还收到了天祚帝之子发出的书信，想联合宋朝夹攻金朝，之前宋朝背盟的往事既往不咎。钦宗一开始很高兴，但这些交通文书在被金人发现后，宋钦宗依旧是矢口否认。这位末代辽国太子，受到了和父亲类似的待遇。

在宋人的笔记小说《大宋宣和遗事》里，81岁的他还在海陵王的安排下，和宋钦宗打马球，赵桓中途从马上跌下来，被马乱践而死，耶律延禧则因善骑术，企图纵马冲出重围，结果被金人以乱箭射死。虽然不可信，但这个结局，说明宋人倒是很明白三个人物一贯的行为逻辑。

望着草原上星星点点的牛羊，和可敦城外开阔的水草地，正在摔跤的室韦壮汉，大石感到天地开阔，心旷神怡，西部的世界，还有大片舞台，供他纵横驰骋，现在的他，如同雪山上的雄鹰。也是在这一过程中，这些契丹后裔正在重新回归草原，加入到中亚世界的游戏规则中，之后的帝国，其实更偏向一个中亚式的强权。

现在，大石成为了辽国残余势力中的最强者，也只有他，才有振兴大辽的能力和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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