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阅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什么是《蓝》? 作者:耿占春 眼前是王久辛的千行长诗《蓝》,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介入的”诗歌,它描述了令人感到无言、感到忧心的现实,它描述了面对这种现实人的无能,无能感已经成为最严峻的现实感;它描述了社会灾难,也揭示出在社会灾难面前感知主体自身的遇难;它讲述了孩子们和教育的悲剧,也揭示出表达现实的诗歌自身的句法悲剧。伴随着自然灾难、社会灾难、个体的不幸,伴随着一个庞大而弱小群体的不幸出现的,不仅是一种社会现象的分析,不仅是一种社会道德批判,《蓝》包含着一种新的与社会灾难相应的美学,一种包含着对美学进行无情地嘲讽或哀悼的美学。《蓝》不仅企图唤醒人们对某种社会现象的关注,它的出现本身也是一个不应忽视的诗学现象。值得进一步阐释的是,这首千行长诗怎样将自然灾难与社会灾难短路相接,怎样将社会悲剧与语言悲剧混同为同一种悲剧,怎样将社会表述与诗歌话语表达凝结为同一个问题的不同层面。 诗篇的开头是近年的电视观众已经熟悉的灾难情境的闪现、切换、重叠,“闪电的龙”“碧空的树根”...... 灾难是如此频繁发生,一次比一次更令人震撼,因此诗中并没有特地指明这是哪一次、哪一个地方、哪一时间。诗人仅仅说,“死亡是后来命名的一个词”。出人意料的是,在长时段的描述了灾难景象之后,诗人紧接着就否定了“恐惧”和“死亡”。并且紧接着吟哦出: 如果是阅读原作,在令人窒息的灾难细节描述之后突然诵读出这个十分突兀的抒情的句子,是何等的具有击中内心的力量。因为灾难的描写与抒情的咏叹之间倒置了话语的逻辑,产生了情感的断裂。此刻,是诗人在以纯“自然之眼”、一种宇宙论的无辜态度看待所发生的灾难吗?这个抒情的句子似乎来的不是时候:“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就像是一种反讽,一种反语,一种尖叫,一种惊叹,一种惊呼!这里应该出现的是抗议与呼救。这就是《蓝》的话语独有的诗学力量:一个早已被诗歌用烂了的抒情的句子在这里替代了抗议和呼救。它就是反讽式的惊呼! 在紧接下来的第二节里,有了更明晰的解答: 蓝的主题再次如此清晰地出现了:蓝被颠倒了语义,至少在日常语言和诗歌语言中,蔚蓝没有了一丝慰藉。这是“虚无的”蓝,“无法体验”的蓝,“死不瞑目”的蓝,“那蓝深处的灿烂/或 那灿烂深处的蓝”,这是伴随着垂死和挣扎的“在她的瞳眸之中”的“无望的蓝”。蓝,这一背景颜色与灾难和虚无的语义交织着,构成了更复杂的语义。 死亡升上了天空,融入了“蓝”,最后的时刻是她“看着——蓝”死去。这是一种“冷经验”、“冷记忆”、“冷痛苦”,还是“冷抒情”、“冷抗议”?“蓝”的抒情表象和“呼救”、“尖叫”、“嘶吼”、“无望”与“垂死”经验发生了灾难性的短路性链接。蓝,作为最美好的事物和安详的象征,成为灾难和死亡的冷漠见证,“蓝”成为无动于衷的、虚无的表象,成为最无助的表象。蓝,在《蓝》这首长诗中成为它自身所不是的东西。 然而,人们能够谴责“蓝”吗?诗人应该谴责“蓝”吗?——这是一个不符合逻辑的句法悲剧,一种语言悲剧。《蓝》的独特意义就在于从一种自然和社会灾难转换至语言灾难:面对我们的社会所发生的一切,连“说”也已经成为问题,连表达也成为问题。表达的悲剧甚至处在悲剧的核心。就像诗句接着提到“万能的神”是一种冷却的神话记忆一样,诗人说:即使“蓝”来了,风“呜咽了”,白云“也呜咽了”,它们也“和我一样无能为力 束手无策 蓝”—— 《蓝》是一个抒情的抗议,又是一种抗议性的反抒情。在这里,诗人与浪漫主义的诗歌语言传统拉开了距离,与事物的拟人化、事物的象征化拉开了距离。“蓝”由于自身语义的裂变而释放出无穷的能量。《蓝》与诗歌话语的语义谱系发生了一种反讽式的联系。被描述的不单纯是灾难,如果灾难自身无法被“批判”,被批评的对象转向了人类社会应对灾难的那些审美化的意识形态,《蓝》抛弃了那些诗意之物的不真实的安慰,更不要说人在自然面前的“胜利”。 从诗篇的最初叙述就能够感知到,《蓝》并不仅仅只是表达关于灾难与不幸的社会经验,诗人将对灾难的表述引进一场词语的灾难,即语言、句法与意义的灾难,由此将问题的核心引向我们的观念与意识,以及对价值观的批判—— 在上面一节里,“自然灾难”意味着灾祸的无善无恶,非善非恶,等同于“自然”;名词“蓝”的灾难意味着一切名词都相等;在这一节里,词语的灾难意味着一切动词都大约相等,一切行为都“约等于”一个解除了行动力量的“无能”:她人的“呼救”约等于自己“无能的正视”,也就不再是“正视”,而仅仅是一个自我折磨的“回忆”。而无能就“是”即“等于”红还有白,而一切颜色都“是”蓝。一切颜色,甚至一切滋味,都等于“蓝”,或者干脆就是“蓝”。痛苦不符合句法,痛苦中断了思考与话语的逻辑,痛苦颠覆了一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因此不要责怪诗人的句法发生了颠三倒四的饶舌,不要不理睬这些不合逻辑的痛苦—— 这里有绝对的矛盾,绝对的语义错乱,不合逻辑——而这一切,就是灾难的本义,就是诗人内心的极度痛苦。是痛苦,颠覆了语义;是内心的困扰,使语义相互缠绕;是灾难带来的悖谬感受,消解了句法的逻辑。是语义之间的“约等于”或绝对等值使相反的事物彼此相似,使一种情感是它自身又是相反之物。一个词语的语义反对其自身的意义。在无以言说的灾难面前,词汇的意义颠覆了自身的语义。诗人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这复杂的情感所包含的感受”,意义那样狭窄,意义那样贫乏,行为那样有限,唯有内心的负面感受却“丰富无边 辽阔无限”—— “蓝”又出现了,一个替罪羊一样的事物、一个替罪羊一样的名词又出现了。它的出现是一声尖叫,是一阵惊呼。如果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等于一个事物,这个事物就是灾难就是死亡就是虚无,就是“蓝”。如果一切名词都相等,一切名词都是一个名词,那就没有任何意义的区分,那就等于没有任何能够言说的意义。“蓝”这个事物、这个名词、这个概念就是这样一个名词:一切名词都绝对相等的名词。“蓝”就像一枚通用的硬币,能够兑换一切价值,能够取消一切价值,抹平一切差异,抹掉一切意义。“蓝”是什么?蓝是绝望,是死者眼中最后的蓝,蓝是痴呆,是幸存者的悲哀,是疼痛,是难过,是痛不欲生——是诗人自身深深感知着的:绝对的无能。 “你真的 无能为力了吗?”这是贯彻《蓝》的一个巨大疑问。“无能”一词是这首长诗中的又一个“核心词”,又一枚与一切事物进行交换的硬币,是比“蓝”更蓝的一个词。无能,不是某个人、某件事上的无能,而是一种普遍的无能,一种普遍的无能为力,一种作为现状的无能,作为借口的无能,作为忏悔的无能,这些无能在整个社会生活中被疾病一般地传染着。诗人反复申说着这一“无能”现象,人们的无能纠缠在一起,“使无能成为真实的存在”。人们的无奈纠缠着,使一切损失不可弥补。诗人敏锐地洞察到,“无能”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症候。与其说诗人王久辛的长诗《蓝》描述的是一种自然灾难与社会不幸,不如说他揭示的是“无能”,“无能”就是最根本的社会灾难,是最大的社会不幸。而他的批判的目标,不是别的,恰恰是“无能”,作为一种社会肌体的集体症候的无能。 “能——”,能做什么,能说什么,是人的根据,是人生存的依据,是主体性的标志;着诗人看来,感到无能甚至也被认为是“极限的根”。失去了无能感、即旁若无人冷若冰霜不是无能,意味着根的腐烂,因而诗人说“无能和无能的人”反而依然值得“同情”。终于,在一切名词的绝对相等、一切行为约等于无能和泥沼似的彼此相似之处,诗人终于在看似毫无区分的地方找到了重要的差异和区分。诗人寻找着“能”,甚至同情“无能”,谴责着与无能表面上相似的“旁若无人的冷若冰霜”。《蓝》最震撼人心的力量就在这里,诗人在看似区分明显的地方看到了“等同”或“约等于”,在几乎没有区分常常被人混淆之处洞察到一种社会伦理情感的微妙区分。而这种区分是必须的,否则,一切希望都会消失在精神价值与社会伦理情感的无差异之中。 诗人反复阐释着“无能”这一时代性的根本体验,这是一种没有经验的经验,有效行为丧失之后的体验,孤独和无助的体验。现在,无能如此相似于“旁若无人”,“一筹莫展”和“束手无策”的无能如此相似于“旁若无人”和“冷若冰霜”,就像善与恶的混淆。诗人感受到的恰恰是一种致命的冲动、取消了行动可能性的、仅仅指向诗人内心的道德冲动:这是一种指向自身的充满内疚的“无能感”,而非诗人所要谴责的普遍的“旁若无人”和“冷若冰霜”。 可以感到,诗人意在激发起一种“能”,激发起一种关怀,而非“旁若无人的冷若冰霜”。诗歌如何激发起这样一种关怀?在诗人看来,这首先是激发起沉睡在人心的无能感,这种无能感不是冷若冰霜,而是“心急上火”的关爱之情。接着在第七节,诗人引入个人化的经验,建立起“无能感”与爱、“无能感”与情感的关联,“无能感”不能接受情感与对象之间的“无关”:“对于远去的爱情”,“无能等于蓝的客观存在”,等于“我永远不被你想起/我进不了你的思念”,无能就意味着“我在你的精神之外”;而“你的无能”也在我的“思维之外”。 诗人由此重新定义了无能的状态:无能就是人与人之间互不相关的生存,无能就是被分离的人生。只要存在着被分离的状况、存在着分离人们的力量,就能够在那里看见我们自身的无能。哪里有我们的孤独,哪里就是我们的无能。没有我们的孤单状况,就没有我们的无能,就没有那些我们不愿意看见的事件的发生。 《蓝》的第一章探询的是在自然灾难面前人的无能,尤其探询了无能所导致的由灾难向表述的灾难的转变,即向词语的灾难或逻辑悲剧的转变,《蓝》揭示了一切名词的相等所带来的语义的毁灭和句法的悲剧。诗人在第二章则转向了对社会灾难和不幸事态的关切,个别的、具体的、偶然的不幸事件中所蕴含着的更加令人绝望的无能,以及“无能”与更深刻的语义灾难之间的关联。《蓝》逐步凸显出诗人所处理的不仅是社会矛盾,也是一个语义学的矛盾或一幕诗学悲剧。 在接下来的一章里,诗人首先描述了一个已为媒体所披露的弃儿的故事,他“攥着 印有集宁的塑料袋/装了鸡蛋火腿肠 饮料/被遗弃在k90次列车/第16号车厢 穿着整洁/厚厚的帽子 有一个玩具 /是什么玩具呢 记者没写”。在这一章,诗人的叙述增加了情感抒写中的地点、日期和署名要素。他格外的要求一个故事中的全部细节。因为在诗人看来,细节的消失几乎就是人的匿名性的帮凶。这就是一首诗与一个新闻和信息之间的差异。对于记者的报导没有写明玩具的名称感到莫名的愤怒,他说,“我的无能是揪心的痛疼”。 《蓝》的话语自我缠绕是这首长诗的一个刺目的特性,它突出地呈现了语言的悲剧性,很少有诗人写得如此语义悖谬、语义纠结、概念缠绕,诗人常常混淆相互对立之物,又出其不意地区分没有分别之事,但诵读这首长诗,犹有一气呵成的愤怒的道义之情的贯通感,正是这种忧愤之情的贯通感,打破或融合了语义的悖谬、自相矛盾和同义反复,让人感受着激越气韵的流畅和批评的痛快淋漓。这首长诗表现出诗人面对社会悲剧事件时的一种彻底性,不存幻想地撤退到质疑批判者自身的位置。 存在与不存在的相等,“质疑”和“等于零”之间的相等,《蓝》布满了名词的等式、事物之间的等式和话语的等式,诗人只在最抵达最绝望的状况之后,突然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较起真来,在貌似最没有价值区分的地方做出精微的区分,从而得以从无差异的绝望之中拯救出一线社会伦理情感的希望。失去了细节的叙述,失去了具体的关注,一切都“等于零”,等于“被遗弃”。无能的父母遗弃了智障儿童。而我们每一个人——诗人——又在被什么力量所遗弃? 诗人敏感地抓到了这个社会里极其普遍的“被”的经验,“被”字的流行意味着人不再是一个主体,他的行为不是原创的和自主的力量,他的话语是重复,他的生活是重蹈覆辙,他的整个生存失去了自主性。在王久辛的长诗中,不止这样一个地方能够看到他对当代社会流行语言的吸纳、转借和深化。这意味着诗人所表述的经验并非一定是远离公众的私密经验,诗歌也可能成为对公众经验的一次深化。在“被”的经验描述中,诗人并没有因为“被动性”经验的存在让个人这个半自由的主体全然无辜地脱罪,或阴险地去责任化,在生存的另一面,这个主体也加入了使自我之外的存在物化的行为,即让主体和存在物陷入“被”字命运的行为: 《蓝》所进行的社会批评总是在叙述话语中经常突然绕回批评主体自身,进行批评的主体也对他所批评的一切不能脱清干系,诗人拒不对自身进行脱罪化,“蓝也无法干涉你的自由”,他尖刻地讽刺一种只是谴责他人的自我脱罪行为:“它嫁祸于无能 嫁祸于集宁吧”。这或许正是《蓝》的伦理意义之所在。 诗人意识到没有资格谴责他们,因为“他们的走投无路 /就是我的走投无路 /我必须正视 我的无能 /我的——末路穷途”。愤怒,非人感,谴责,诗人在淤积的忿怒之情中使用了关于最脏的生物的修辞: 他反复表达着“恶心”、“义愤填膺”的恶心,“气急败坏”的恶心,“投机钻营的神通广大/乐善好施的寸步难行”。从自然灾难的叙述到对他人的不幸的关切,最终指向了对诗人自身命运的叙述。直至无能感再次呈现出一副受苦的面貌—— 从一开始,诗人就明白地说,“我警告 我自己/我说的不是遗弃 而是/遗弃背后的 蓝”,即“无能”。是“无能”让父母把孩子遗弃在开往首都的火车上—— 但是,诗人在接下来的第16节终于脱口而出:“说出来吧 说吧 /我本来就是个/无能的人 好吧”!我们的社会已经沦为这样一种状况,如果谴责一种罪错的直接责任人就会有失公正,因为他们已经被压迫得只能“在道德下边喘气”,他们的罪错常常缘于无法承担的现实困境。放走对压迫他们的现实的批判就是不理睬他们的呼救。《蓝》对“现实”的追问再次转向对诗人自身的追问,并始终被语义自身的悖谬所缠绕。 诗人感受到的是与弃儿的父母相似的“无能”,“这是现实的另一种”或“另外一种现实”,“无能”已经成为现实中最真实的部分。诗人意识到这“共同的现实”,当然要由“无数的人们”共同“正视”。“我的现实让我知道了 /我的窘迫 与卑微”,这是“无能”的另一个面相,另一个身份。“我是什么”或者“我不是什么”,其实并无法区分“我和你和她”,因为“我们的无能是一样的无能啊”。 被放弃的是“理想”,但诗人的疑惑是,它“与想象有什么区别”或差异?理想的表象“蓝”,天空与海洋,变成了无能的表象;而一对夫妻的理想和想象“就是把智障的孩子/放到奔向首都的 特快/列车上寄望/一位富翁收养”,就是期望孩子能够存活下来。理想与想象是如此贫乏,成为一种最低限度的生活期望。“仅此而已”。而且,连这种最低限度的希望也通常是幻想,“是因为所有的想象/都通向死胡同 包括蓝”。 现实就是,一个孩子,一个智障孩子的死生和最后的去向不会有人持续的关注,就像孩子手中那个没有写明是什么的玩具,现实的细节成为匿名的,并最终被匿名化。“恶心”再次成为与“无能”对应的经验,失去行动能力之后观念与现实的无差异性,所有美好观念与想象的无差异过程所带来的玄幻、眩晕状态。 垃圾猪就是这样诞生的 我们恶心的现实 就是这样恶心我们的 现实那具肮脏的肌体不是孤立的,我们就寄生在其中,成为同样令人恶心和加剧着恶心的连续性的一环。“恶心”的主体是我们,“恶心”的对象也是我们。 一般而言,人们应该以散文的形式讨论与社会相关的问题,因为只有散文的语言才能明晰、如实地报导、阐释一个现象,只有散文语言才能符合逻辑地论述和论证一个问题,才能得出一种有效的观点或产生说服力,才能进入公共舆论。只有在人们不能这么做的时候,只有观点无用的时候,只有舆论无用的时候,只有没有舆论的时候,或许相反,只有道德、道理、真理遍地都是、人人皆知而毫无用处的时候,只有痛苦的时候,只有近乎绝望的时候,只有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诗歌的话语才会像一缕洁净的空气向社会空间重新涌来,让人们得以换口气。对诗人而言,这样的时刻一直存在着,对于公众来说,这样的时刻只是在某种灾难性的事件发生,“无言”的体验成为普遍经验的时刻,比如大地震突然来临,比如陷于某种比地震更震撼人心的事态,致使人们陷入痛苦的沉默时,诗歌才是接收这样一种痛苦信息的天线,人们才能听清这个话语频道的声音。而且只有这个声音,才直接诉诸普遍的伤痛与沉默。 从第十九节开始进入《蓝》的第3章,对一个弃儿命运的关注再次回到诗人对自身无能状态的思考: 语义的缠绕继续着,就像是无能为力的思维自我循环。语义的相互缠绕展示了“无能”在话语能力上的投射。在这种状况中,诗人发出了“正视”人们生存与视野中的各种事态的呼吁。当诗人要求正视视野内的状况时,《蓝》叙述话语似乎开始伸展出一条叙事逻辑,但依然没有放弃语义的交互缠绕。因为“正视”是困难的,诗人指明,正在发生的“或大似5.12地震”,“或小似细菌”,都值得我们正视。 这是另一个故事,一个九岁学童自杀的故事。但这不过是另一个正在被无数次重复上演着的“无能与无助”的故事,依然是关于“蓝”的故事。“九岁的绝情 让我目瞪口呆”,这个故事讲述的“不是饥饿 /但与生存有关/不是痛苦 /但与压迫有关”(22)。诗人倍感痛苦地探究着一个九岁孩子的“厌世情怀”,探究着厌世的动机:“这里不用审计署 /不用统计局不用纪检部 /更无须检察院 法院”,“做不完的作业”、“搞不懂的奥数题”培育了“他的无能”。教育是一个悲剧性的讽刺,教育和教化成为训练奴隶的一道工序。“他的天真没有帮助他快乐/却帮助他 看见了绝望”,“他认同了 自己的无能/与无助 九岁的无能”。 尽管有着清晰的叙事,有着强烈的愤怒,诗人依然保持着对观念的混淆和对立之物的无差异性的叙述:孩子们被“美好愿望”所谋杀,这是每一个孩子无法逃避的命运。正因为刽子手戴着“美好愿望”的面具而不能受到指控,使孩子的死成为一场“没有刽子手的凶杀”。动机的正当性一直在为行为的犯罪和罪恶的结果充当着辩护人,这是一个道德认知十分诡异的社会,人们注重不可见的动机甚于对现状与后果的关注,即使以美好愿望为名彻底颠覆了现实,人们对这个现实的接受能力依然超强,合法化的说辞依然奏效。 《蓝》的叙述保持着一幕语言悲剧的属性,词语蚀空词语的内涵的把戏在继续,诗人通过语言悲剧对这种概念把戏的揭露也在深入。就像“理想”这个概念早已彻底透支了真实内涵,“未来”早已透支了未来。这里的未来是孩子的未来,以及孩子是(社会的)未来,却被社会以孩子“未来”的名义进行着大规模的扼杀。观念在事实世界里的混淆继续恶化着这样一种状况,“当你用分数的蓝/来否定品质的光芒万丈/否定德性的灿烂辉煌”。诗人发出这样一种指控:“你就把生命踩在了脚下/而把虚无捧到了天上......把天真与幻想/也交给分数的绞肉机”,“请你告诉我们的子孙 他们 凭什么活下去......”?无能的主题再次呈现: 诗人重新定义了并非无辜的“无能”:每个人都是无能的,每个人都是无辜的,然而虽然每个人是如此渺小,却又都因为“随波逐流”而壮大了让人无能的不可抗拒的状况。诗人在此提到了“老师”,以及“一个行业的集体堕落与腐败”: “恶心”的经验一再出现,诗人使用了没有骨头的生物、污浊和器官的语汇来表达深深的“厌恶”感。这令人感到“恶心”的现状,真的只是“美好愿望”、真的仅仅只是善良动机所致?与道德上的普遍无能相反,经济行为能力却无比强大。在描述了没有刽子手的凶杀之后,诗人指出了一个具象的凶手: 名词之间的等式又出现了,是成语俗套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工作”就是“巧取豪夺”和“敲诈勒索”。而且,面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人会被问责。 而一个九岁孩子的自杀,又能阻止什么呢?诗人追问:他能阻止哪一位老师、哪一位校长、哪一位教委主任、哪一位教育厅长“与教辅机构合谋渔利的签约呢”。“吃人”,“我记得鲁迅先生读历史 读出了两个字”。 而众多的人们既参与了绞肉机的运转也是被绞肉机压榨的对象。“吃”和“被吃”的语义相互缠绕着,这是一个“吃”的生态链,一个肮脏的食物链,不仅展示了教育变成合谋渔利的公司,也展示了整个社会正在陷入一种非人性的“吃人”机器的自我循环。这不只是一种教育的图景,而是整个社会体系的景观。接着,诗人怀着义愤之情描述了“一个产业的悄悄降临”,“金钱的推进器 /拜物的加油机......”,欲望的产业化“向两亿九千万中小学生”隆隆推进。“吃孩子们的肉 /喝孩子们的血 /吃得痛快淋漓 /喝得脑满肠肥 /吃出一个富豪阶层”。 在“蓝色棋盘”似的大地上。在整个诗篇中,“蓝”的语义都如此缠绕着,相互销蚀、挖空、渗透,导致一种不同事物之间的无差异性,导致一种天壤之物的彼此混同。我们适时回忆一下这些语义:无能,无助,死亡,理想,恶心,未来,吃人......而这一切,都是“蓝”。“蓝”是理想?“蓝”是冷漠?“蓝”是无动于衷?“蓝”是绝望?“蓝”就是抑郁就是厌恶?“蓝”就是绝望之后更蓝的东西?如果一切美好愿望都在成为凶手和帮凶,如果一切未来都在反对自身的未来,诗人王久辛的“蓝”所描述的就是这一切。 诗篇将要结束的时刻,似乎对自身的道德热情感到了来自现实的一丝嘲讽,不仅是因为他知道——“对于宇宙 或许这毫无意义”,而是因为,对于道德在欲望面前的溃败,“智者”们“必定无暇顾及”。 “就是蓝”?千行长诗《蓝》就在诗人对自身的反讽性的痛斥中结束,结束在一幕语言悲剧中,此刻,诗人颠覆了“自信”与“顽固”的语义,颠覆了“顺其自然”和“安贫乐道”的语义,这种语义的自我纠缠指向了对导致人们普遍感到“无能”的那种观念与意识。是的,“蓝”就是人道,就是仁慈,就是人的“揪心疼痛”,就是无用的善,就是自觉有罪的“悲悯与同情”,蓝就是悲伤,因为,这一切都陷入了无能,陷入了深深的一片“蓝”。 【延河】2012-12期发表 耿占春,男,1957年1月出生于河南柘城。1982年初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80年代以来主要从事诗学、叙事学研究、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著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话语和回忆之乡》《叙事美学》等。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本聚力阅读的现代诗总顾问王久辛先生,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汉族 。先后出版诗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灿灿》《初恋杜鹃》《对天地之心的耳语》《灵魂颗粒》等8部,散文集《绝世之鼎》《冷冷的鼻息》《老友旧事》,文论集《情致 · 格调与韵味》等。作品先后获得《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宣部、广电部、中央电视台颁发的特等奖、一等奖;2003年荣获民间设立的首届剑麻军旅诗歌奖之特别荣誉奖;在《诗选刋》评选的10大军旅诗人中名列榜首。2008年在波兰出版发行波文版诗集《自由的诗》,2015年在阿尔及利亚出版阿拉伯文版诗集《狂雪》。历任军区文艺干事,《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中国武警》主编,编审,大校军衔。 平台合作 聚力阅读结盟龙杰传媒(一路听天下),让阅读产生价值,让写作获得尊严。平台开放征集中长篇小说、进行作品的有声化制作及推广,欢迎作家朋友联系我平台洽谈合作事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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