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我要先去探望本家的叔叔。叔,今年八十高龄了,前些年因为颈椎压迫神经线做了手术,但不很成功。走路就不利索了,听说前不久,因为拾一小块卫生纸,摔倒在了屋地,还就摔折了胯骨,唉,老人的骨头啊,就和高粱杆一样呢。
叔,孩子们多,一共六个子女。当初有了大闺女,叔就一脸的不高兴,取名“迎”,意思是迎着,盼望第二胎生儿子。第二胎又是女孩儿,叔给取名叫:弟,盼着往下有弟弟。婶往下又生了三个女孩,末了这个闺女生下来都满月了,叔就愣不给取名,天天脸上没个笑模样。这孩子就被人们叫“小五”,一直叫到了上学。我给他取了学名:“梅花”。
让叔也没有想到的是,在“小五”出生后的第三个年头,婶给叔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孩子胖乎乎,肉嘟嘟,叔乐得合不拢嘴,嘿嘿地笑着说:“这是儿子啊,就叫:锁柱。锁住,锁住,结结实实,长命百岁。”锁柱在叔的眼里,那可是宝贝蛋子,金疙瘩,冷里不搁,热里不放。就是锁柱说要天上的星星,井里的月亮,叔也毫不含糊地去上天跳井,让宝贝儿子满意,老来得子嘛,金贵。
一晃,锁柱上学了。这孩子特聪明,学啥都会,就是不学。捕鱼捉鸟,调皮捣蛋,样样精通,尤其是喜欢骑马。那时候,农村刚开始实行联产承包制,叔家为了种地,养了一匹母马,性格温顺,里拉外拽,是叔种地的好帮手。锁柱只要一放了学,书包一扔就和马形影不离了,家庭作业早就扔在了脑后。他上不去,叔就把他抱到马背上,叔牵着马,他骑在上面,趾高气扬,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时间长了,锁柱的学习一落千丈。班主任找他谈了几次也不见成效,伤透了脑筋,就托我和叔说说。晚上,我去叔家串门,把锁柱在学校的表现和老师的意图说了。叔听了后说:“这事我知道。是我故意不管他,让孩子玩吧,在学校混几年,长高了个儿就下学,大不了种地。念好了书,考上了大学,远走高飞,我就成绝户了。到老了,爬不动了,谁管我?我还指望着这块云彩下雨呢!”我就给叔讲我的道理。但是,叔很犟。我说服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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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着这些零碎的记忆,走进了叔的院子。这是一所典型的农家院。北屋四间,有养鸡的地方,但东北角的一小块菜地荒芜了。叔的小女儿梅花在家。梅花见我来了,十分高兴。她说:”哥,您先坐,我收拾下。”
叔,憔悴了。胳膊细的像麻杆,眼睛也没有了往日的灵光,朝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他躺在炕上,下身盖了个布片。梅花从叔的身子底下撤出了隔水的油布。她说:“我刚给爸擦洗身子呢,我都换了五盆水,这身上的泥还没有洗净呢,这不都成了泥人了。”梅花说着也笑了。
梅花从一个塑料袋子里,拿出了一件新的内裤,说:“爸,我给你穿上,看合适不?这是新买的,纯棉透气,穿着舒服,大号的,宽松。”她就一点一点地提着,给叔穿内裤,又轻轻地给叔穿上了背心。那架势就像给一个婴儿换衣服。梅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留着学生头的小姑娘了。她也步入了中年,胖了不少,但那眉眼 ,说话的语调,仍没有大的改变,还是那么精神。她给叔穿完了衣服,又把替换下来的收拾起来,屋里点上了一支香,那缕缕的清香,一会儿就弥漫了屋子。
梅花这时又拿出了治疗褥疮的药。她把棉球和消毒的器具准备好了,说:“爸,我给你换药吧。”她先消毒,又把那些药膏,慢慢地挤在患处,又小心地抹匀了,接着又用专门的绷带包扎起来。梅花那专注的神情,熟练的手法,简直就像一个专业的小护士。
叔在享受着女儿的爱抚,脸上泛起了红润,也偶尔的和我说说话。梅花一会儿给叔上完了药,去外屋洗了手。她再进屋,就端了一个果盘。几块切好的西瓜,几粒洗净的草莓,几块切开的苹果,还有香蕉,芒果。真是红黄相间,果香扑鼻,看了就有食欲,闻了就叫人口馋。
梅花先给了我一块西瓜,又用牙签插了一个草莓,想喂给叔吃。叔却犟了起来,坚决不吃,说:“大贵的,又不挡饿!”梅花就劝:“爸,你先甭管贵贱,这水果咱还吃得起,又不让你掏钱。再说,多吃水果,才能通便润肠,补充水分,也增加了营养。你光躺着,又活动不了,解不下大便,让我一点点的给你抠,你不也难受吗?”
叔在我和梅花的劝说下,才吃了一小块西瓜,就再也不张嘴了。梅花把果盘端出去,又拿毛巾给叔擦了嘴巴。这时,叔的目光移向了旁边的一个香烟盒。梅花立马就过来说:“老爸,我知道你又馋烟了。”于是,她给叔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挺细的带过滤嘴的烟卷儿,让叔叼在嘴里,又拿打火机给叔点着。叔在过着他的烟瘾。不大一会儿,梅花就说:“爸,不能多抽,过过瘾就行了。”叔听女儿的话,又抽了两口,就把烟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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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锁柱回来了。他要是走在大街上,我还真说不定喊他一嗓子“叔”呢!锁柱那高高的个子,短粗的眉毛,明亮而细长的眼睛,简直就是叔当年样子的翻版,尤其是一笑,特像。露出的黄牙,甭看,又是一个爱抽烟的主儿。他从口袋里想给我掏烟,我摆了摆手制止了。
锁柱自己点燃了一支烟,说:“哥,我现在就是忙。种了五十亩麦子,快熟了,长势不错。夏季的种子化肥还没备下,大型联合收割机也得修理。后天儿子公司的经理得了孙子,还得去喝满月酒,还有这老爸......哥,你多住几天,我安排时间,咱哥俩喝酒。当初跟你上学,没少让你累心。”
这时,躺在炕上的叔说话了。叔说:“锁柱啊,你扶我到炕沿上坐坐,我光躺着累啊。我要锻炼,我要出去,我要看看发黄的麦子,我不能走坐轮椅也行,闷死了!”锁柱回过头来,对着充满希望的叔说:“老爸,我跟你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这辈子都不能坐了。你看,上个月你折腾着要坐,坐了四次,腿就肿了四次,也就是说你哪折了的胯骨就又断了四回.......”这时锁柱口袋里的手机响,他掏出手机看了下号码,说:“哥,失陪了,他们等我呢。”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去送了几步,回来时叔已侧过去身子。我看见叔的眼角上几颗浑浊的泪珠儿,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梅花的眼圈儿红了。我安慰了叔几句,给他留下了带来的乳品,又给他留下了一张红钞票,就告辞了。
走出叔的院子,太阳快要落山了。刚才那块要下雨的云彩,不知被哪阵风给刮走了,几疙瘩剩下的乌云还在天上,阳光从云缝里透出来,给黑云镶上了金黄色的边儿,几道强烈的光线,像是给云彩粘上的云胡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锁柱说话的语气,叔挂在脸上的泪珠儿,就像活动的图片,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挥之不去,成了我心头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