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二十七) 作者:亚宁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138

背粪而死

陈老汉头肿的毛病慢慢好了后,就打破了过去只在一早一晚外出拾粪的习惯,几乎是整天都在外面寻寻觅觅,连大雪天也不例外,仿佛旷野才是他真正的生活之家。

消肿后老汉的头脸,形成了大片大片硬的皮块,像烂铁皮被砸得坑坑凹凹,这也让一张长满老斑的脸看上去更加苍桑,而原来光亮的秃头,也现出黯淡的晦气颜色。在村里几乎没有人与老汉说话,他自己感觉口腔里的舌头,成了一块扁型的木头片子,有时自语一句,耳朵听见的是含糊不清的咕哝。所以,老汉也便放弃了说话,从早到晚一言不发的活着。

这一天,老汉背着粪筐,一直到了中午,才碎步回到家里。等大屋吃了饭,儿子陈四用那个铁缸子,端来了家里吃剩的糜米饭和烩酸菜。老汉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坐在炕上用没牙的嘴,就那么一口口嚼起来。饭后,老汉到院里的墙角抓了一把雪,把缸子擦得干干净净,又抓了一把雪放进了嘴里。再回到屋里,要午睡的老汉运转头脑,又想到前一阵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档怪异事端,觉得真是一件鬼事情。

午后,家里来了个媒婆给孙子厚嘴介绍对象。陈老汉被吵醒了,等想明白自己还活着,听明白了大屋的内容,看清了大孙子进进出出的那副德性,心想:“真快呀!这个灰孙子,一转眼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瞧他那个熊样,等将来把女人娶进了门,过起了日子,孙子,你就会知道人活一辈子,远不是想的那么回事。”这么一想,老汉笑了,不过是一种上下眼皮的挤压,在嘴唇的两下抽动。

每一回醒来,都会有仍然活着之感的陈老汉,下地出门,寻了背篓粪铲,一声不吭出了一碗村,往南边的大草滩去了。那里是牛羊牧放的地方,粪多,人少。

转眼到了元旦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虽没有多少热度,但那种鲜明还是令人们感到爽快。背着粪篓子的陈老汉,耳听着队里大喇叭先还在唱京剧,随后是赵黑“喂、喂”试话筒的声音。

试过几次之后,喇叭里嘶嘶啦啦了半天,赵黑才宣布了两件事。一是通知今天村里的劳力,不分男女带上工具,全部到队里的牲口圈起粪。二是宣告经大队和公社批准,一碗村新任命黑玉英为副队长,兼妇女主任。对此,赵黑特别强调这是上面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临了还申明说今后村里的事务,自己不在时就由黑玉英全权负责。能听出赵黑的心情不错,口才也是滔滔不绝,两件事足足唠叨了快一个小时。

过了一会,队部不远的牛棚前,社员三三两两聚了过来,有的拿着镐头,有的扛着铁锹,还有的挑了红柳编的箩筐。男人们聚在一起,卷着旱烟抽。女人们攒成一堆,说的是家里的油盐酱醋,和谁谁做了一件花衣服,穿上就像个妖精一样。寒冷的风在人群中钻着,有的人脸上就冻出了红晕。

赵黑来了,挑着箩筐,穿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裤腿还用松紧带扎着,越发显出个子的高大。但黑玉英远远地只望了一眼,就从赵黑略有虚浮的脚步里,看出了变化,心里不由得有点儿酸楚。

来到人群中间,赵黑把挑子往地上一放,站在牛圈门边上损坏的碌碡上,向大家进行了简单的劳动分工。陈四的老婆也来了,替男人和儿子跟赵黑请了个假,说他们都跟着媒人相亲去了。赵黑答应的很爽快,还顺口开了个玩笑。

村里圈养的驴马骡子被集中到了一个圈,牛被赶进了空荡荡的场面里,羊群由羊馆赶着放了野。随着赵黑第一镐头的落下,已经积了快半年的牲畜粪土,由于冻着,便被一块块翻腾起来。一时间众人跟着动弹起来。

被翻腾起来的粪味顺风向远,下风地陈老汉嗅到了,身心一下子受到了激荡。多少年了,这种新粪土的味道,对他来说,如嗅醇厚的老酒一样。所以,年年出粪日,围绕粪堆,他都会用畅快的呼吸来吸取,如同一棵老树吸收着新鲜的养分一样。

此时的老汉已经拾了半筐冻粪,背着有点吃力。他原想回家,在香喷喷新鲜的粪土味中又改了主意,就挪着步子,背着那个显得超大的背篓粪筐,寻寻觅觅走了过来。在离刚刚堆起的粪土堆不远处,有一截坍塌的有半人高的坷垃墙,正好让老汉把背上的粪筐放上去歇着。

老汉试了几试,才在最后的一鼓劲里把背筐放在了墙上,又挪了几挪才放稳当。有了坷垃墙的支撑,受压迫的身体便舒展了许多,腰也挺了起来。老汉歇着,脖子扭向出粪的人们,脸上挂满了儿童式的笑意。其实那笑是他对粪土味的一种全然忘我的陶醉情态。

太阳越升越高,斜斜地照着平展展的野外,照着生产队的场院,和围成各种用途的土坷垃墙,让数九寒天有了几分和煦和温暖。出粪的社员们干得累了,便歇下来到队部去暖和一会儿。有人唱起了走调的歌,正好有头驴放声“呃唲,呃唲。”有人便打趣说:“快别唱了,小心咱们村那头小草驴发情跑过来找你。”人们哄笑着,唱歌的人便拾起一块硬粪土,掷过去以示反击。

老汉听到了村人的话语和声音,听得从没有过的清楚,好像自己就是众多社员中的一员。他半迷了双眼听着,嗅着,嗅着,嗅着,就嗅出了一副幻觉,就看见当年的自己,与一头牛较力,居然拉弯了犟牛的脖子。看见自己胸前戴着大红花,有无数的人在鼓掌。看见了许多的往事,在身边旋转出清晰的影像。后来居然看见自己的孙子结婚的场面,新娘是一个憨憨的胖胖的姑娘。他想着女人胖点好啊,胖了能多生儿女,能更有力气劳动和操持家务。老汉又看见了自己的老伴,一个瘦弱矮小的小脚女人,在自家的屋子里终日走来走去。他想刻意地看一看自己女人的脸,却咋也看不清楚……

中午来临了,出粪的社员收工回家,有几个人从老汉面前不远处走过去了,其中一个还和老汉打了声招呼。老汉就那么站着,背倚着墙,肩负着那个背篓子,空洞的眼睛睁着,两手垂在身体的两侧,肩胛上套着背篓的布带,整个的人被紧束着,也被提升着,使身体显得不那么沉重。

几只喜鹊在不远处的神柳树上“嘎、嘎、嘎”地争吵,其中一只生气地飞走了,剩下的两只还在吵嘴。路过的社员谁也没有在意,老汉却听懂了喜鹊说的话,它们是说:“家家家,回去吧。家家家,回去吧。”老汉笑了,想着用力背起背篓回家去,只是身体不听话,一点反应没有。老汉干脆放弃了再努力,身体就那么闲闲地立在墙头边上,生命散漫得没了边际,眼里最后的一点光随了那笑,淡出了生命,消融在元旦亮丽的阳光里了。

下午上工的时候,人们看见老汉还站在那里,光头在阳光下显出青灰如土坷垃的颜色,一动不动,表情安详,如同正在神往着什么。路过的人没有谁去打扰老汉,上工后,人们各自着手里的活,用镐头把冻成一砣砣的粪土撬起来,再三两下打成小块,装到箩筐里,然后挑出圈,在一片空地上堆起前高后低的粪堆。粪堆边有人拿着榔头或镢头,把粪砣打成更小的块,并用锹收拾出方方正正的梯形堆。

中间休息,家里有娃的婆娘便急着回家喂奶,更多的人攒到队部里,嘻嘻哈哈闲侃。

黑玉英回了一趟家,再来时看出了点问题,跟赵黑说:“陈四他爹从咱们早晨上工不久,到现在一直就那么站在那里。老汉是不是不对劲了?”赵黑被点醒了,喊叫陈四的老婆:“吴春娥,你公公中午回家吃饭了吗?”陈四老婆与几个人正开怀笑着呢,被问的莫名其妙,说:“好没回去。”赵黑说:“你赶快过去看看,那老汉从早晨一直站到现在,是不是出事了。”众人的闲谈被打住了。赵黑指使别人,自己也快步地走了过去。

离陈老汉还有五六米时,赵黑大声说:“陈叔,你都一天了,站在这干啥呢?这么冷的天,你不怕冻吗?”陈老汉脖子略歪,脸侧向赵黑走来的方向,微睁着眼睛看着队长不应答。赵黑走到身边,又大声地叫了两声,见还没有反应,就用手去碰了一下老汉的胳膊,很快又把手放在老汉的鼻孔前,惊讶地说:“哎呀!这老汉怕是过去了吧。连点气都没了。快快,你们几个来帮帮忙,把这粪篓子给取下来。”

听说人已经死了,几个年轻人都不敢上手。有一个毛手毛脚上到墙上,把粪篓提了提,感到很重,手一松,粪篓没放稳,在人们的惊叫声中,侧斜着向老汉兜头翻了下来。筐里的冻粪倾刻间顺着老汉的光头,沿着身体周边,砸到了地上。粪篓也不偏不倚,把老汉的上半身全罩了进去。

人们都知道老汉是过去了,陈四老婆嘴里咕哝着躲在一边看。赵黑就火了,边往下取粪篓子,边喊叫说:“瞧瞧你这当儿媳妇的,公公死了,还躲在一边看热闹啊。陈四呢?陈四,陈四。快点让人去叫陈四过来,真没见过你们这种儿女,自己的爹一天没回家,也不操点心。”陈四老婆觉出了失态,拉着哭腔说:“他们爷俩和媒人到新地村订婚还没回来呢。”赵黑这才想了起来,便招呼人们快去找块木板,把老汉的尸体抬回家里去。

不一会,有人找来一块木板,却正是几个月前捆绑过老汉,放在柴堆上的那块门板。人们没有多想,七手八脚把老汉僵硬的尸体,像抬尊雕塑似地平放到上面。陈四老婆咦咦啊啊,就跟唱歌一样哭着,跟在后面,小跑着回到家里。按地方上人死不走门的讲究,尸体很快通过南凉房的窗子,被安置在了只有一块烂炕席,和一卷黑油油铺盖的炕上。

陈四是天黑时才回到家里,酒喝的有点多,红头胀脸,说话也结巴了。看着躺在炕席上的老爹,他摇摇晃晃嚷嚷说:“这是咋了?冲着啦?还是咋了?今天是娃娃的订婚日子,你说这凑的什么巧,算哪门子的事啊。”围在陈家帮忙的人谁也不说话,赵黑又想发火,忍了忍说:“不要嚷嚷了,让你儿通知你们家的亲戚。你自己弄点热水,帮老人把脸和头洗一下吧。”陈四还是埋怨不休,赵黑白了他一眼,气呼呼走了。

脸比夕阳红

陈老汉去逝的第二天,赵黑从广播里接到通知,大队要召开各队队长会议。他特别要求黑玉英也去。黑玉英头一遭参加这种会议,在家里很是打扮了一番。

刘三亮讽刺说:“去开个会,又不是上轿子,还用那么打扮。真是的,还当自己是个大姑娘啊。”黑玉英心里为自己依然的容光得意,也不生气,反而刺激说:“这些年跟了你,除了生娃还是生娃,肚子都没消停过。现在儿子也有了,我打扮一下去开个会,你还多哪门子心。难道非要你老婆邋遢的像个猪才给你长光。”边说边照着镜子,抿了嘴唇,自我欣赏,感叹说:“可惜我是个受苦的命。要在城里,我比谁都会保养自己。唉!眼看着老了,瞧这些皱纹,细细一看满脸都有了。”

刘三亮哑巴了。从结婚那天起,他的嘴从来就没有斗过老婆,常常辩着辩着,有理也就成了无理。

等着赵黑上门来找,黑玉英便在家里磨蹭着,给刘三亮安排了一堆家务。刘三亮不耐烦地催她快走吧,说得人麻烦死了!黑玉英等不及,骑了自行车独自上路,心里却有点懊恼。谁知出村不远,看见路边渠埂上蹲着一个人,走近了认出是赵黑,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两人并排骑车,边走边说着话。黑玉英关切地问:“你现在时不时无意识,是那病的原因?还是我听人说你吃麻药的原因?”赵黑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了,现在不光这个毛病,连记忆也时断时续,有时就空白一片,连自己也找不着了。”黑玉英提醒说:“你还是再到大地方医院,找好大夫给治疗一下吧,那麻药常吃,人哪能受得了。我估计你那些毛病,都是麻药的负作用在作怪。”赵黑说:“我也是想着停了,可头疼起来,实在是要人命。”

赵黑个高腿长,骑自行车罗圈着双腿,随时可以两腿着地叉稳了,也就骑车如走路,眼睛溜溜地觑着黑玉英说:“你今天可真俊,比当年刚来村里时还漂亮。”黑玉英眄了队长一眼说:“都老得满脸皱纹了,你说反话啊。”赵黑说:“真的,那时你身体还偏瘦,不象现在这么匀称丰满。”黑玉英岔开话题,问:“今天开会是什么内容?”赵黑只好说:“估计又是联产承包,说不定马上就要推行了。”

一碗村到大队约有六里路程,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走进挂着领袖像,插着多面红旗的大队部,声音嘈杂一片。一个大队有十二个小队,参会的大多都是男人。黑玉英就紧张起来,紧紧跟着赵黑,在一边的座位上落了腚。赵黑认识的人多,不停地打着招呼,完了在对方疑惑的目光关注下,介绍了黑玉英的身份。

等了一阵开始点名,会议也随着开始了,内容果不出预料,是联产承包动员会。主持会议的是大队支书王震连,他先念文件,后读报纸,再后便是请已经先行的村子代表作报告。

中间休息,赵黑领着黑玉英到大队支书的办公室,一进门,发现有两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日记本,正在进行采访。他想退出去,可人已经进来,支书就示意他们在门口的长椅子坐下了。两位年轻人嘴快手快,问的多是联产承包的内容。支书顺便把赵黑介绍了一下,说:“这是我们大队最富有小队的队长,集体经济搞得非常成功,年人均分红全公社都属第一,有些想法,你们可以问他。”赵黑忙两手往外推摆,说自己对联产承包的认识还无从说起,今天是来学习的。

两个年轻人没勉强,坐在一边整理本子里的内容。支书递给赵黑一支烟,边吸边笑眯眯地看着黑玉英。赵黑汇报说:“上次根据你的要求,我反复考虑,精选了一名副手。她叫黑玉英,原是我们村的妇女主任,识文断字村里无人能比。而且人也泼辣,很会做工作。今天开会我们一起来,也给支书介绍一下。不知支书感觉咋样?”支书豪爽地笑了,连声说好,说妇女同志能顶半边天。说男女平等,在这一点上,你们一碗村又占了先机。黑玉英红了脸谦虚了几句,年轻记者中,有一个模样清清瘦瘦的停了手里的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笑谈间,支书问赵黑是不是那个拾粪劳模陈老汉死了?赵黑大致汇报了一下前后经过。支书听了感叹说:“一个老劳模,一辈子积的粪真难以计算了。最后死时还背着粪篓子,精神伟大啊。”年轻人听了,接过话询问起老汉的情况。赵黑又大概地介绍了一番。

会议开到后来,各村队长有的表态,有的提问题,赵黑就说了自己的想法:“联产承包,就我的理解,说白了就是分了土地,各人干各人的。要是那样,生产队且不是名存实亡了。像我们村集体资产这些年积累的可以,土地分给了个人,人人都顾自己家的那点地。集体的活谁来做?集体的资产还要不要?我们这些队长还给谁当?如果说要我表态,我就认为集体劳动比个体劳动更能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是大队不勉强,让其它村子先试着,我们村暂时不准备进行土地分配。还要等等看。”

赵黑的话引来了几个共鸣者的附和,更多的人是沉默。坐在主席台上的大队领导一个个也面无表情,不置可否。赵黑大嗓门快言快语放了一通炮,心情也因此很激动,坐下后,黑玉英用眼神示意他。赵黑左右看了看,又回味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后悔了。

临近中午,黑玉英按赵黑在路上的嘱咐,提醒他该离开会场,到外面躲一躲头痛的灾难。赵黑用手挠了挠头,沮丧地走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墙上挂钟的指针越过十二点,一直到十二点半,赵黑还没回来。领导宣布开会的人们中午在大队食堂吃饭,饭后还要继续开。

随人流走出会场,黑玉英急急忙忙四处寻找赵黑,后来穿过一片树林,翻上一座沙丘,才看见赵黑双手抱头,顶着沙土堆,屁股朝天斜蹶着,一动不动窝在那里。她小跑过去,喊叫不应,用手去拉,人还是一动不动,黑玉英就哭了。赵黑身子一侧,翻滚着展了开来,平躺在冰冷的沙土上,半边好脸灰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黑玉英要扶赵黑起来。赵黑睁开眼睛,痛苦的阴影还在眸子里收缩着,说:“自从我遭这个罪以来,我那个老婆还从没为我流过泪。你为我哭了,我,我,我刚才想死的心又热了。”又说:“我听你的话,今天就没有吃那麻药。以后我就是疼死了也不吃。”黑玉英抹泪说:“你快起来,冬天的沙土能把人冰出毛病的。”赵黑疲惫地笑笑说:“没事,我再歇几分钟就好了。”

回到大队食堂,用餐的人多都已结束离开了。黑玉英要了几个冷馒头和两碗汤多菜少的烩菜,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谁也不说话,各吃各的一份。大队支书从门外进来,关心地询问,又低声地批评赵黑上午发言是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叮嘱他下午可不要再乱说了,有什么想法完了可以单独交流。赵黑嗯嗯地答应着。

支书走后,黑玉英小声说:“支书对你可是满好的,他提醒你的,我也是这么想呢。”赵黑说:“是啊,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你人聪明,性格又温厚,这正是我最大的不足。这么多年,对待村里的人和事,我太刚性了。我现在时时刻刻都提醒自己,要改了这个坏脾气,和心直口快的毛病。唉!就不知老天爷给不给我悔改的余地了。”黑玉英说:“村里的人事杂,惹人动火的事也太多了,你不要太自责。咱们村能有今天的光景,还不是全靠你的功劳。”听着顺耳,赵黑想用手指点一下黑玉英的额头,眼睛往周边一溜,不敢贸然。

会议开到后半晌散了,达成的目的,也是最后宣布的决定,各村的联产承包将在冬天丈量土地,明年开春前全面推开。为此赵黑还想找支书说说,犹豫着先和黑玉英商量,知道说也无用,把会议发的文件往口袋里一装,两人骑着自行车原路回村。

冬日天短,半路上太阳就要落地,黑玉英说:“咱们快点骑车,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赵黑看了看太阳说:“娃娃现在奶早隔开了,你急什么?”依然不紧不慢。黑玉英说:“都出来一天了,刘三亮又不会做饭,家里几个娃怕是还饿着呢。”赵黑意味深长说:“要说饿,谁比我现在更饿。”黑玉英迷惑不解,说:“你中午吃了那么多,咋还会饿呢?”赵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肚里住上狼了。也许是另一根肠子饿了吧。”

黑玉英不说话了,夕阳映红了她的脸膛,像在燃烧一样。

劳模的葬礼

陈老汉的生平事迹随了地区报纸上的一篇报道,更随了广播的反复播报,在两天时间传遍了全区。作文的就是那两位年轻的记者,他们用煽情的笔法,故事化的人物形象,刻画了一个几十年如一日,拾粪不辍的劳模的动人事迹。报道特别对老汉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背着粪篓子挺立不倒的一幕,给了高度的评价。挂在凉房墙上的那些获奖证书,也以新闻图片登出来,配以说明,就成了老汉人生一份特殊的简历。作者还对老汉一生积的肥土进行想象中的测算,感叹一座粪山,是多少粮食,是多大贡献啊。

文章还被配上了评论:“一个人做一件事很简单,但以毕生的精力做一件事就是伟大。如果再以一生坚守在农村大地上,以拾粪积肥为已任,年逾古稀还坚持不辍,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普通而又伟大的积粪肥田的事业中。这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情,它透露出一个人对国家的爱,对劳动的爱,对土地的热爱。积粪劳模陈果然同志去世了,但他的先进事迹和光荣形象,将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是全区学习的榜样……”

赵黑从大队回来后,就听说有两个带像机的年轻人来过一碗村,采访了村民,还给陈老汉拍了照。他当时心里就有了预感,所以很留意广播,就在第一时间听到了那篇报导。他用大喇叭又通知所有的村民注意去听,完了后又通知全体社员开会,讨论这篇报道,讨论报道中的老汉。人们的反响出奇热烈,就又说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和光辉点。

赵黑让黑玉英作了笔记,准备稍后交给写文章的年轻人,做为后续发表的素材。在黑玉英的提醒下,他又派赵柱子到公社和大队,表面上是多取几张载有报道的报纸,实际是为了炫耀一碗村的这份光荣。

赵柱子回来一汇报,赵黑就掂量出了报道影响的范围和力度,又获知县里的领导要来村里参加老人的葬礼。对于一碗村来说,这是多大的事件啊,没等大队通知,赵黑就把村里所有社员都停了工,在随后几天,投入到为老汉送葬的准备工作中。

赵黑叫来陈四,介绍了自己的想法,要他把阴阳法事那一套都取销了,一切要以新风尚为主。陈四激动又不安,提出如此这般,葬礼费用自家无法承担。赵黑说:“这虽然是个白事业,实质是一件求都求不到的大好事。对你们家来说,你想想,人老几辈子有过这份光荣。你尽管放七十二个心,葬礼的费用将来全由队里承担了。”陈四眼睛瞪得老大,可劲地点头哈腰说着:“是,是,是。”

对于陈老汉在村里多年的表现,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但它经广播这么一渲染,就有了光泽,有了力度,把一个原本平常的老农民,升化到一种神圣的高度。村人们听了后,一个个扪心自问,越想越觉得老汉不仅仅是个拾粪劳模,人还和蔼慈祥,诚实无欺,简直就是个无缺点的完人。就连那颗光亮的脑壳,谁能想到,那发光的原来是一种精神啊!

思考的人里,陈四是最最痛心的一个,为自己有这么一个伟大的爹,活着时却没有好好地尽孝,还对爹发过简直都不是人能做出来的驴脾气。他后悔啊,后悔得抱着棺木,哭喊的悲声如风如浪,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根据安排,第六天一早,通向一碗村的那条土路上,源源不断有人往来送花圈。赵黑对认识的来人,表示了沉痛的感谢,对不认识的问明了身分,庄重肃穆地把花圈接收下来。陈四领着两个儿子,腿下垫了一块棉毡,向每一个到灵前祭拜的人磕头。围在灵棚前的村民们,一个个都表情哀伤,默然静立。那些个调皮喧闹的娃仔们,则都被严令在家里不准出来。

迎接的间隙,赵黑让陈四的儿子念着花圈上的名字,介绍送花圈人的身份来历,发现大队部及所辖的十二个小生产队都送来了花圈。到了中午,送花圈的人稀落了,但送的工具却是拖拉机和大汽车。送的人是县里所辖的其它公社,和本公社所辖的其它大队。

一辆小汽车远远地驶进了村口,车顶上平放着一个大花圈。赵黑认出了是公社领导的车,迎过去发现下来的是领导的秘书。两人握了手,说了几句话后,赵黑招呼村民帮忙把车顶上的花圈接下来,放在了灵棚前最醒目的位置。村人们小声地议论着,说还是这个花圈最好看,不仅白纸花颜色光亮,绿叶子栩栩如生外,还缠绕着许多的金纸带,做工精致就和真的一样。

送走了公社秘书,赵黑到灵棚前激昂地说:“明天出殡,公社和大队的领导都要来为咱们的老劳模送葬,大队还组织了邻近村庄的人们也来参加。而且那个写文章的年轻人,和更多写文章的人都要来。哎呀!这场面可就大了,我担心咋组织才好啊!”陈四从棉垫上站了起来,活动着两腿说:“队长,要是那样,到时我们家人还能不能哭啊?”赵黑想了想说:“哭是要哭,但领导讲话的时候可不能哭。到了墓地下葬时,还要可劲的哭。不仅你们家人要哭,全村的老老少少到时都要哭。这个葬礼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你们家的事了,是全村人的事。老陈叔不仅是你的老人,也是全村人的老人了。老人是我们村绝无仅有的光荣啊!”

出殡的日子到了,一轮红亮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向大地撒下黄灿灿的光线。冻不死的花喜鹊,飞到屋顶的烟洞口暖脚,讨好似地报着喜。麻雀歇足了劲,成群结伙在空中箭一样飞出去,又改了主意,飘然落到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颤悠悠中就迫不及待吵开了嘴。谁家养的猫,顺着墙根跑着,轻描淡写地轻轻一跃就不见了。

赵黑家的大喇叭天刚亮就已经宣布了今天的安排,要求所有的社员在九点钟前,全部到陈老汉的灵棚前,除了老人外,每个人要领一顶白布孝帽子戴上,然后集体到陈家吃糕粉汤。大喇叭还要求村里有分工的年轻人要各就各位,没分工的人就静候在灵棚前,准备迎接公社大队的领导和吊丧的人到来。

安排完备,赵黑早早来到了陈四家,领头先戴了顶孝帽子,吃了一碗粉汤和几片糕后,浑身就热起来了,走前走后,对陆续而来的人们进行安排和提醒。觉得村里的气氛有点不足,他又赶回家里,把大儿子叫到大喇叭播放器边,手把手教了半天,这才发现没有哀乐的唱片。赵黑忙差人骑了马到大队去借。

一个小时后,哀乐放了出来,旋律浸泡着一碗村,人们的心绪也被感染得很沉重。大队的领导来了,邻村的队长领着一帮子村民也进了村,公社的领导稍后也就到了。领导随行的人中,戴眼镜的文化人就有三四个,有一个还抱着一副模样怪怪的照相机。那个作文章的年轻人也在其中,赵黑瞅空把黑玉英整理好的材料,递到了他的手里,尊敬而又心情沉重地道了声谢。

上午十时整,黑压压一片人围在陈老汉的灵棚周围,哀乐的声音也小了,公社领导就站到一个临时支好的台子上,拿出事先写好的稿子念: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来一碗村参加一个劳模的葬礼……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始终如一地做一件看起来普通,却是非常伟大的事情……粮食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劳模拾粪,粮食丰收……劳模生的平凡,死的光荣。他人逝去了,但精神永存。艰苦朴素,任劳任怨,生命不息,拾粪不止的形象永远被我们牢记在心中……相信在明天,在我们富饶的土地上,将会产生更多的劳模式的人物。他或她,将是劳模精神的接力者……”

领导讲得激情昂扬,稍一停顿,便引来一片掌声。那些随行的文化人,把相机对着领导,远近左右拍了个遍。

送葬时刻到了,哀乐停息,赵黑一声令下,饰有纸花绶带的棺木发出咯吱吱的呻吟,被十二个壮小伙子抬出灵棚,到空旷处停了下来。按照公社领导的想法,劳模一生很少远行,坐车的机会也是仅有的几次,今天,就让老劳模在人世最后的路上,乘一趟现代化的大卡车吧!于是棺木被众人合力举上了汽车,陈家的人也都坐了上去,老汉的大孙子厚嘴,抱着一口瓷盆,脸拉的老长,一声不语地站在棺木的头前。

车子绕着一碗村转了一圈,速度慢行,送行的人们悉数跟着。前面戴着孝帽子的是一碗村民,后面跟着的是邻村来的。脚步杂踏音,声影零乱,却鲜有人语声,气氛是无比的肃穆。

老汉的墓地离村有二里多路,一片长满白茨的沙丘围绕在四围。车无法开过去,十二个壮汉把棺木缷下车,然后重新抬起,步履沉重迈而均匀,扬起的沙土被冷硬的西北风吹得如云似雾。有村民早早等在墓地,红砖砌成的墓穴在坑里张着口子,等待棺木的落葬。前排,陈家的儿女亲戚秩序而跪,赵黑跪在其后,一碗村的村民们依次都跪了下来。邻村来的社员有点意外,经过片刻犹豫,也乱哄哄跪了。

领导们步随而来,目睹棺木缓缓入了墓坑。请来的孙阴阳不敢亮明身份,眼瞄着左右纠正了方位。领导们上前,象征性地往坑里填了几锹土。很快,锹被转手,众人合力填埋,搞得沙尘飞扬。成排的花圈被堆在一起点燃,火势瞬间冲天,变黑了的纸灰翩翩如飞舞的蛾子,引得跪拜的人们躲躲闪闪。摔孝子盆那一刻,陈家人先放声嚎哭,村民们跟着也放出了由小到大的悲声。

领导一行在棺椁埋完之后,一个个与赵黑和陈四握过了手,在礼让声中先后坐车走了。赵黑有点失落,原想请领导到家里喝酒吃饭的计划破产了。还好,大队领导和各个生产队的队长都留了下来,他就把这些人请到自己家里。邻村跟着过来的社员被招待以酒食,全村的人也加入了白事宴的最后吃喝中。

那些个被勒令锁在家里的娃娃们,终于重获自由。被圈在棚子里的狗伸着懒腰,重又发出了吠声。娃娃们和狗几乎同时嗅着香味,来到了陈四及其邻居周围。

一桌又一桌的人,一桌又一桌的饭菜,一桌又一桌的吆五呵六的酒令声,一桌又一桌的喧闹,使人们忘记了刚刚经历过的悲伤,沉浸在不用花钱即可放纵饕餮的快乐里。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