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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歉 疚

 老鄧子 2020-06-29
 歉  疚 

少年的我,正是有点儿叛逆的时候,不喜欢晚上待在家里,听大人们谈论着天旱缺雨,庄稼晒蔫了,集市上粮食涨价了,猪崽贱得没人要了之类车轱辘话题,也不爱听他们拉话中间夹杂的一声声叹息。那阵子我热衷于夜游,更乐意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我们挤在邻居大奶奶家那间熏得黢黑的方口土窑里,爬在开了许多窟窿的毡片上,在豆大的煤油灯下看小人书,讲薛仁贵征东的故事,打扑克牌玩“升级”,长时间热血沸腾地谈论女生,偶尔心血来潮偷偷从作业本上撕下半张粉连纸卷一支旱烟猛抽,呛得剧烈咳嗽,眼泪婆娑……感觉那才是属于我的生活。

那天中午,我忽然想起昨晚看了一半的插图小书《智取华山》,应该还压在枕头下面,我想趁此午休时间把它看完,便急匆匆地走到邻居家去找。一脚跨进小屋门槛,脚下轻轻一滑,我立刻傻眼了:我踩上了一只小鸡娃!屋里发黑的脚地上圈着大奶奶前两天买回的五只小鸡娃,平时它们总是“唧儿唧儿唧儿”地叫着,迈着火柴棍儿似的细腿和小爪子满地跑,偏偏这会儿却静悄悄地绣成一团儿在门槛下晒暖暖,有一只就正好毙在了我的脚下,毛茸茸的肚子里被挤出一小滩尚未变色的蛋黄,眼睛还痛苦地迷离着,翅膀已然一动不动了。其他小鸡都吓呆了,纷纷躲到一旁惊恐地“唧儿唧儿”乱叫着。我慌了,不顾一切冲到炕上,从本子上撕下几张纸,迅速将还在温热的小小尸体包裹起来,擦干净地上的黄色黏汁,趁人不注意赶紧跑到院墙外,把死去的小鸡往坡底下草丛里扔去。然后再次返回小屋,用脚在刚才擦干的地方蹉了又蹉,直到自己认为现场看不出什么痕迹。

我灰溜溜地回到自家院子,坐在老槐树的树荫下,失魂落魄,既没心思看书,也不瞌睡,只是苦恼地想着刚才动下的乱子可怎么了结。起先,我决定给大奶奶赔钱,公开承认自己的过失,弥补人家的损失。上个月,我在供销社卖掉了自己好不容易喂大的两只兔子,我把两块整钱交给了母亲,留下六毛六还装在口袋里,期盼着新华书店穿蓝大褂的工作人员下乡来推销图书;如今我闯了祸,男子汉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只好忍痛割爱拿出四毛钱给大奶奶赔偿小鸡,——前几天,我无意间从大奶奶和母亲的拉话中了解到一只鸡娃四毛钱的价格。

我伸手摸着口袋里早已柔软发毛的几张纸币,想着自己渴望已久、即将到手的高尔基的《童年》就要飞了,心里异常失落,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自打我家搬到村头这个胶泥院子,大奶奶家就是我家唯一的邻居,两家大人小孩儿相处都还融洽。母亲是一如既往的憨厚,不爱斤斤计较,有时甚至装傻;而大奶奶那张软嘴却特别会说,细声细气、转弯抹角的,说的比唱的信天游还好听,其实她骨子里却透着一种精明,打交过事从不吃亏。她往往在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胳膊下夹着个搪瓷碗或拿着一张小簸箕来到我家,先是找个话头儿把母亲正在做的针线活夸奖一番,或是把母亲的哪个儿女称赞几句,或是瞧着我家院子里石床上正晒的酱盆说:“晒得多好呀,黑格油油的!”并挽起袖子帮母亲翻一遍。母亲是最格不住别人夸赞的人,每当有人说她的好,她就喜形于色,恨不得怎么感恩人家,大奶奶便不失时机地向母亲提出借一碗白面,说是哪个儿子肚子疼,想吃点鸡蛋拌汤,要不就借二升干洋芋片,说是想往高粱面里掺和一点儿。我家只要有,母亲每次都不会让她白开口,这么大一把年纪的家庭主妇,每天捉襟见肘地张罗着一家子七八口人的生活,也真够难为她的;再说,论辈分大奶奶还长母亲一辈呢,她腆着一张老脸求人,你怎么好拒绝?可是事后,一年半载过去了,三年五载也过去了,大奶奶却从来不再提起。时间一长,大奶奶可能认为母亲已经淡忘了,母亲也就装着忘记,没有心思再索要了,实际上母亲的记性特别好,平常我们忘了什么事都问她呢。——毕竟就那么一点点东西,多了也富不了,少了也穷不到哪里去,母亲想。

有时,父亲和儿女们看不惯,七嘴八舌使劲撺掇母亲,煽忽母亲去要,大家私下里想着说不定人家占了便宜还暗中讥笑你傻呢。母亲实在抵不住父亲和儿女们的鸹噪,有时趁着大奶奶高兴的时候就难为情地向她提醒一下她哪年哪月哪日借了我家什么东西,大奶奶立时脸色一沉,好像有人突然戳疼了她的伤疤,虽然她很快就赌气还上了,但事后几天却故意不上我家的门。母亲理解大奶奶的苦楚,知道她拿出那点儿东西也不容易;再说两家子上下坡儿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出于家庭妇女之间惺惺相惜,每次发生这样的事,都是母亲主动去她家,跟她说话,或是把我家菜园里新上来的豆角、韭菜、芫荽给他们拿一点儿让尝尝鲜,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和好。如今,大奶奶家到底欠了我家几碗米面、几块炭、几斤粉条,因为旷日持久,连记性很好的母亲也说不上来了,大家都假装着忘光了。母亲这么心大,虽然经常被父亲骂做穷大方、不会过日子,但其实父亲也不是真心认为她傻;母亲没有文化,但她心里是有数的,她总觉着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伤了邻里间和气,不值得。

还有,去年冬天,我嫌外面太冷,心疼自己那两只小白兔,就把它们捉回家圈在柴坑里。一天下午放学回来,我发现脚地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我问母亲,母亲起先还支支吾吾地说是她自己不小心踩死了。后来,还是邻居家小孩儿悄悄告诉了我,是她家的“黑子”——一只老黑狗跑进我家把小白兔给咬死了!我脑子一晕,眼前立刻出现老黑狗撕咬小兔的残忍场面,不禁大声嚎哭起来,哭了好长时间,谁劝都劝不住。——那可是我替同学抄了半个学期的作业才换来的最心爱的小生灵啊!最后,大奶奶狠狠地踢了一脚“大黑”,说“都怪我家黑子!”算是替狗向我道歉了;她还说,等以后有机会了,买只兔子还给我。可是到底也没有买,现在早就忘了吧。她大概以为小孩子家家的,哄一哄也就过去了。可是她哪里知道,小兔子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最早与兔结缘是在十岁的时候,那年我意外地获得一只小野兔。早春时节,我挽着筐子、提着小镢头到山上去薅草。在一处长着麦苗的梯田下,我发现一只灰色小野兔,它是那么小,又是那么傻,我走到跟前了它才想起逃跑,结果没跑多远就被我抛开衫子罩住了,简直没费什么力气就逮住了它。它老实乖乖地呆在我的筐子里,被我用胳膊箍住紧紧地抱在怀里,两只红红的小眼睛无邪地望着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安排它的命运。我简直喜憨了,从来没有遇过这么离奇的事!我拔了些刚长出来的燕燕菜、铲铲花围住小兔,又从路旁撅了几把牛慕草苫在筐子上面,一路小跑着提回家。我立即动手在院子里南墙跟下挖了一个二尺见方、一尺来深的地窝子,上面盖了一块石板,只留一条喂草的窄缝儿。我把小灰兔圈在新窝里,给它放了足够的嫩草,还有半碗小米粥,一有空儿就去照料它,生怕它受饿了或是扒开盖子跑了。我想,小野兔得到这样的精心照顾,比它在野地里挨饿受冻不知优越多少倍,它一定会欢欢喜喜地在新窝里生活,过不多久就会变成一只家兔,放开它也舍不得离开了。我亲切地叫它“灰灰”,感觉就像交了一个新朋友。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小灰兔在地窖里不吃也不喝,像赌气绝食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那里,第三天头儿上就死了。看着它灰毛零乱的斜躺在潮湿的地窖里,我伤心极了,特意找来一个漂亮的饼干盒子装殓了它,并在自家沙果树底下挖了个长方形的小墓穴,把它安葬进去,四周放了一圈儿鲜嫩的苜蓿。我陪着眼泪、吸着鼻涕独自掩埋了它,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后来,我还几次梦见了我的小“灰灰”!

两只小白兔的到来,正好圆了我的一个梦,我以类似母爱一样的感情精心喂养着它们。谁料可憎的“黑子”却狠心咬死了其中的一只!精明的大奶奶,她没有赔我心爱的小白兔,我又为何赔她的小鸡娃?再说,我又不是故意踩死的。我捏着口袋里发潮的几张毛票儿,这是我辛苦挣得的,又不是路上捡的,又不是刮风逮的,而且我早已把它派上了更重要的用项。

于是,我就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晚上照样到邻居家去,照样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一块儿睡觉,但心里却偷偷打着鼓,暗地里观察大奶奶和他们家人的眼色。不过,好像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过了几天,想着大人们起早贪黑地忙,家里一阵子山里一阵子,有多少事需要他们操心,也许不会把一只小鸡娃放在心上吧,或许他们以为是老鼠叼走了吧,我就慢慢地放下这件事,内心的歉疚也渐渐消失了。可是有天晚上,母亲却毫无征兆地问我:“你是不是踩死了你大奶奶家的小鸡娃?”

我一下子怔住了,但没置可否,低下了头,算是默认了。

母亲知道我从来不是个撒谎的孩子,就轻轻地说:“他们一猜就是你!不过,你大奶奶说了,想你也不是故意的,就不怪你了。”母亲换了个口气,恳切地说,“你呀,今后走路做事可得小心点,不要总是冒冒失失的!”

我默默地领受了母亲的教诲,但内心里却留下了一种负疚,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也着实怜惜那条娇嫩的小生命,眼前时常闪现出小鸡娃临死前那半闭着眼睛、肚子下流出一小滩蛋黄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乡探亲,听说大奶奶病重了,我便按照母亲的吩咐特意买了几样营养品提着去邻居家看望。那天,大奶奶被媳妇扶起来靠在厚厚的棉被上,看上去非常衰弱非常憔悴,但还强打精神,用她那完全掉光了牙齿的软嘴同我说话,问我媳妇有没有一起回来、孩子几岁了、工作忙不忙等等。面对这位曾经那么刚强、那么能干、多少年来辛辛苦苦撑持着一大家子生活的老人,如今竟病得如此不堪、风烛一般奄奄一息,我的心里涌起阵阵酸楚!不知咋的,我突然想起当年失足踩死她的小鸡仔的事来;可大奶奶听了,却茫然地看着我,说:“有这种事吗?我忘记了……你可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我本想给大奶奶补上一个道歉,给老人一点最后的安慰,也让自己负疚的心得以释然,却反而意外地得到了大奶奶的赞赏。看来这回她是真的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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