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一波 / 图源：堆糖   端午的傍晚，半轮日头架在麒麟峰上，此刻的麒麟峰就像铁匠铺里的炉子，烧红了整个天，零散的云朵如火星子四处飞散。 红日下的麦田，土还是那么灼人，耿二爷赤脚穿了双没有鞋带的解放鞋，鞋面已泛黄，解放鞋的舌头向外耷拉着，吐着热气。写着“上铁”的草帽扣在脑后，遮住脖子，头上的汗珠沿着帽绳滴落在土壤里，激起一丝尘土。蓝色咔叽布中山装已湿透，汗湿的边缘形成一圈盐酸，如海滩，衣领与脖子衔接处之前打的补丁也已磨起了毛。最后一茬麦子就要收割完了，前阵子收的油菜籽还没挑去榨油，七十多岁的耿二爷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干活有些力不从心了。 二爷把镰刀往土里一插，拿起放在麦秆下面的铝制水壶，拔掉木塞，木塞用根细绳挂在壶身的背带上。壶身军绿色的油漆已斑驳，有几处凹陷，露出银灰色。二爷仰起头，用那厚实的嘴唇包住壶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水。喝完水用衣袖擦拭嘴角，将水壶照例放进麦秆下。 二爷直立着身子，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两头锁边已散，像流苏。双手捧着毛巾擦了把脸。那双手布满老茧，粗糙皴裂，青筋迸起，指甲缝里填满泥土。由于长期抽烟，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熏得暗黄，两指间也是。此时日光洒在二爷脸上，纹路在光影里更加凸显，像干涸的河道纵横交错。银灰的胡茬烙上一层金色，额上的皱纹成了“几”字，浑浊的眼睛显得有些暗淡、凄楚。 印象中的耿二爷腰杆挺直，身体硬朗，说话声音洪亮，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有点外八字。村子里经常看到二爷牵头水牛晨出暮归。为人耿直，乐观开朗，且勤劳能干，干农活是把好手。农闲时在榨油坊给人榨油，农忙时替人耕田、犁地、耙土，还伺弄了两亩葡萄田。 由于两个儿子外出打工，二老把四个孙子拉扯带大。前些年，耿二爷七十大寿，最小的孙子也即将上小学了，老二的房子也已落成，两幢三层楼房俩儿子一人一幢。并且俩儿子都给二老留了一间屋子供他们居住。乔迁之喜与七十大寿共庆。家庭和睦，儿孙满堂。那时候耿二爷红光满面，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为了这两幢房子，二老付出可不小，为了节省开支，每日里石匠、木匠、漆匠、还有六七个小工一共十来个人，一日三餐外加两餐点心，都是二奶奶自己做，有多辛苦不说，还得花心思变化着做点心，免得匠人们背后嚼舌头。有时候耿二爷自己还充当小工一齐干活。就这样，二老的那点积蓄也都搭进去了。为了儿孙，这钱花得心甘情愿。 房子搞定了，大的孙子快中考了，成绩一般，考上高中都危险，小的孙子虽说到了上小学年龄，可一直跟着耿二爷和二奶奶，没上过幼儿园，加上孩子特别皮，拗起来一根筋。隔代亲，爷爷奶奶带大的留守儿童普遍如此。 所以俩儿媳妇都决定放弃外出打工，在家照顾孩子学习，孩子的学习是大事。再说二老也年纪大了。 这日子最怕的是相处，在一起日子过久了，婆媳之间，妯娌之间，难免磕磕碰碰，家长里短，孩子们吵吵闹闹。你看不惯她，她瞧不上你，她说你护短，你讲她惯宠，可她就有了嚼头。清官难断家务事，耿二爷和二奶奶也会说几句劝和，或训斥下孩子。  其实生活中身边总有那么些人，在家小事成仇，在外遇事缩头，欺老本事一流，遇强摇尾搔首。 这样的时间过了一年多，遭嫌弃的总是老人，连小孙子也开始对耿二爷二奶奶呼来喝去，甚至推搡撵人。灶台不让用，睡个觉也是撵来撵去，有时二老只能抱着被褥在老宅子里过夜，可老宅毕竟年久失修，天气好还凑合，可遇上雨雪天气，实在是没法住人。屋外大雨倾盆，屋内四处滴答，屋顶的椽子有些也已发霉，无法上房拣漏。 耿二爷一狠心，卖了水牛，再找几个老伙计凑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老宅子重新修缮一番。能利旧利旧，不能用的就换新，总算是有地住了，可日子没滋味了，榨油坊的活还能干着，耕田犁地做不到了，牛卖了，人也少了股劲。葡萄田里的活，修剪枝条，给葡萄套纸袋还可以干，那些盖薄膜、拉丝网的重体力活有些力不从心了。过了七十总感觉容易疲劳，二奶奶也心疼，索性请人干了。葡萄田也不能丢，毕竟还差着老伙计的钱呢！ 二奶奶喜欢每天喝点小酒，之前是上酒坊买些粮食酒，现在要还债了，耿二爷就给二奶奶种下三分地的麦子，用来自己吊酒，可以省些钱。 这不马上收割完了，可这讨厌的日头，越是在你干活的时候，越烈。收割也只能选在晴天，割回的麦子需要晾晒才能收仓。 这时，二奶奶走过来，说:“老头子，晚饭就不烧菜了，热下剩菜，吃点粽子。”耿二爷：“没问题！来，帮我一起把麦子装上平车（平板车），收拾下回家了啰！” 火红的斜阳照在老宅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却没照进厅堂，饭桌上，耿二爷对着门坐着，二奶奶坐在二爷侧边，二爷给奶奶倒了杯谷酒，也给自己碗里添了小半碗，桌子上摆着中午剩下的半盘青椒炒肉和茄子，还有半碟花生米十来个碱水粽子。 没有客人，没有碰杯，各自小酌，今日的酒有点辣喉，有点灼心。 这个端午的黄昏，烈日灼身！酒灼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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