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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柳 作者：唐诚 （一） 落柳村八月中旬下了一场雨，把丁三石家的无花果砸了一地。无花果熟的像浸了蜂蜜一样，丁三石的妻子挨个把它们捡到簸萁里面，留下一些等儿子丁亦凡回来吃，剩下一些送到隔壁张老师那里。 雨后的天气更加闷热了，丁三石懒得出门，午饭啥也没吃，闷了几口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躺了一下午，电视里重播的《亮剑》从李云龙为了救秀琴炸城楼演到李云龙喜欢上医院小护士。算一算，丁三石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活干了，前几天起了个大早带着铲子和抹子去人才市场蹲了半天，没一个来要大工的。夏天几乎找不到盖房子的人家，外面施工队的伙计也很久没给丁三石打电话。丁三石担心自己这样闲着会闲出毛病，打算重拾从父亲那里传过来的打铁生意，打两件铁器，卖不出去送人也行，也算对得起自己这两个月的闲暇日子。 丁三石听见妻子在院子里扫水的声音，隐约想起十九年前第一次见妻子的场景。那时丁三石的老爹丁老刀还在，丁家的打铁生意在整个丁镇算是远近闻名。那时从店里专门买这些成品铁货的少，各家用的上到门钉、门栓、炒锅、烙饼用的鏊子，下到干活用的锄头、铁锨、拴狗用的链子都去铁匠铺打。那时老丁家锤头打铁的声音从天蒙蒙亮叮叮当当敲到太阳下山，院子里的柳叶和杏花都能被这锤声摇落。妻子从前小名叫月饼，住在丁镇西面的曲水村。月饼家是做点心生意的，家里姊妹三个都是点心名，大姐五月份出生，叫粽子，二姐年关出生，叫饺子，月饼他爹本来想着老三总得是个儿子，想好了给老三起名叫包子，不想老三还是个闺女，正好是八月时节，就起名叫了月饼。姊妹三人中，属大姐粽子最好看，还不到十八岁，家里说媒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媒人来到总得客套两句，嘴上干了就顺手拿两个蜜饯尝尝，所以一天下来店里的蜜饯卖是没卖多少，倒是给来往的媒人吃了不少。 大姐中专毕业被安排进了镇卫生院工作，嫁给了镇政府大院会计的儿子，日子过得顺利也顺心。家里除去大姐粽子，样貌气质各项条件就属二姐饺子了。饺子和她的名字一样，人喜庆，好热闹，年轻时候小皮衣高跟鞋，喜欢听流行歌曲，被在县文化街卖磁带的小胡子追到了手。月饼老爹看小胡子这人带个墨镜叼着烟，下巴留一撮胡渣子，骑摩托还歪着身子，一看就是社会不安定分子，一开始不愿意把饺子嫁给小胡子，奈何小胡子这人和饺子一样，能说也会道，也不知施了什么迷魂法，一顿酒的功夫就让月饼他爹改变了主意。大姐刚嫁出去不久，家里能陪嫁的东西不多，再说小胡子家祖辈做生意，家里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月饼他爹听说落柳村有家铁匠铺，就让月饼去落柳村找丁家父子打一口大铁锅，先送到小胡子家，闺女大老远嫁过去，又是大户人家，哪天人家欺负咱姑娘，不让咱吃东西，有口铁锅还能自己做饭饿不着。 月饼第一次去丁家时，是腊月季节，大雪落满了整个院子，月饼推开丁家大门，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在屋里打铁，就问：“大哥，不冷吗？”丁三石落下锤子抬头看屋外，一个瘦高的妹子站在屋外，穿着一件棕色的呢绒大衣，脑袋缩在手织的米黄色围脖里，脸前哈出的白气散去，丁三石才看清她的模样，妹子长得清秀别致，丁三石心里一下小鹿乱撞，便傻傻地问道：“妹子，你从哪里来？”妹子说：“曲水村……”丁三石仿佛恍然大悟一样，拍着额头指着月饼说道：“你是不是曲水村点心铺老板家的闺女，都说他家三个闺女个个是仙女下凡，特别地好看，今天见你，果然名不虚传啊。”丁三石说的月饼有些紧张，“大哥，我爹让我来找你打一口铁锅，还有一些厨房用的铁器，这是他写的名单……”三石赶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灰，接过单子，说，“这些东西容易，几天就打好了，你过阵子来拿就行。”月饼说：“这过阵子到底是几天。”丁三石的死脑筋这时算是开了窍，他想了一下，故意把日子往后拖了几天，就说，“十天。”小姑娘哪懂这打铁需要多少功夫，就答应说，“好，那我就过十天来拿。”说完月饼转身便走了出去，还没等丁三石“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这句话说完。 过了十天，雪比前些日子下的要大，院子里三石锤一下铁块，院子里的狗就附和着叫一声，树枝上的雪被狗吠的摇摇洒洒，月饼果然又来到丁家，推开大门，雪差点落了月饼一头。名单上的物件三石一件没打，就谎月饼说，这些天天气太冷，铁块烧不透，不好打，妹子要不再过十天过来拿，保证都给你打好。又过了十天，月饼又来了丁家，院子里的雪快化干净了，狗在树底下刨坑，猫在屋檐下贪睡，丁三石还是一件也没给她打，又想谎月饼说天气太冷，家里最近忙，要她再过十天来拿，月饼就急了，“上次你说天气冷不好打也就罢了，现在又跟我说天冷，这马上就立春了，雪都化干净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过几天我姐就要结婚了，要是误了事儿，我就让我爹来找你。”丁三石看月饼气的眼圈都红了，就赶紧说，“妹子你别生气，你这样你过三天再来，保证都给你打好，这回哥给你保证，你把这个手镯拿去，当我在你那的抵押。”说时三石从兜里掏出一个银手镯来。月饼嘟囔道，“谁稀罕你的手镯。”“妹子你拿着，这是我用三块袁大头打的，要是晚了一天这个手镯就归你。”月饼一把拿过手镯在丁三石眼前晃了晃，说，“说话算话啊。” 三天时间对于丁三石来说有些紧巴，年前这段日子，乡间身体差的老人都熬不过去，接二连三的去见了马克思，丁老刀忙着去各家的白事去帮衬。丁三石白天打完晚上打，总算在第三天的前一晚上把所有东西都给打完了，累的腰酸背痛，手也被烫坏了好几块。第三天一大早拉着自己的小跟班九八三去河里抓鱼，大冬天河里还飘着冰凌，哪有鱼啊。也不知怎么着，丁三石就抓着一条二三斤的大鲤鱼。加上在院子里晒了一冬天的冻豆腐，地窖里埋着的大红萝卜，够烧一道好菜了。丁三石除了从丁老刀那里学来打铁的手艺，做饭的手艺也学来不少，收拾好的鲤鱼身上剌上几道十字花，先在锅里炸上几下，然后在和豆腐萝卜一起炖，出锅时再在上面淋上一层油辣椒和芫荽，香得左邻右舍的猫都跑到丁家院子里干瞪眼。 鱼刚做好，月饼就过来了。丁三石拉着月饼胳膊往堂屋里引，“妹子，这几天是我的不是，差点耽误了你家的大事，今天哥专门做了几道菜，给你赔礼道歉。”月饼忙不迭不知如何是好，就说：“你们男人会做什么菜啊，我家里催着回去，木兰还在外面停着，我拿了东西就走……”月饼说着就被丁三石拉进了堂屋里，就看桌子中间摆了一道红烧鲤鱼，还有汆的丸子汤，炸蚕蛹，香肠炒土豆片，猪耳朵拌小葱豆腐皮，旁边还放着一瓶香槟。月饼闻着味儿腿一下就软了，被丁三石摁在了座位上，喝了几口香槟，眼前仿佛万花筒一样，耳旁环绕着丁三石缓缓的声音，伴着收音机里正放着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月饼感觉自己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灌醉”。丁三石跟月饼说，今年夏天，我家无花果就可以吃了，到时候熟了我就摘一些送到你家去。那年夏天，丁家院子无花果挂满了树枝，个个熟的发紫，丁三石带着熟透得无花果和彩礼一起去了曲水村的点心铺，月饼就这样嫁给了铁匠丁三石。 十九年后躺在沙发上的丁三石从睡意中醒来，想起自己因为儿子丁亦凡的问题已经近一个星期没有和妻子说过话了，他决定今晚就这个问题和妻子打开话匣子。而儿子丁亦凡自从今年开春就没和自己说过一句完整的话，父子俩见面都是怒目相视。而这期间的每个月丁亦凡几乎都会长高一公分，大半年过去，儿子已经超过去了自己的个头。虽然老伙计九八三跟他说，没事，小孩都有个青春叛逆期。但丁三石还会担心，如果不及时收拾一下儿子丁亦凡，指不定哪天他就会骑在自己头上拉屎。 妻子倒是不缺聊天的对象，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叫过她的小名月饼，甚至自己的老爹早已经改叫了她“凡凡妈”。但是和隔壁张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还是年轻的。张老师年轻时候因为车祸没有了双腿，被单位劝退赋闲在家。日子长了总得找点事儿做，就拉着丁三石的妻子一起缝十字绣，张老师缝得快，几天就能缝一张，丁三石的妻子刚上手，十几天过去也没把一张缝完，她需要张老师带着，学学技巧，顺便聊聊天，要不自己缝的话容易烦，坚持不下去。 张老师说来算是丁妻的小姑子。丁老刀还在的时候，铁匠铺越做越大，丁老刀被镇上的几个老哥们拉着要开一家铁器厂，丁老刀那会如日中天，飘得不行，把本来准备给儿子盖房子的钱拿出来买了一台桑塔纳，那年丁老刀五十一岁，丁三石二十八岁。那时丁老刀和镇上开理发店的张美兰好上了，张美兰的男人改革开放初就扔下张美兰母女去了南方，听说后来偷渡去了香港，在赌场里面赌钱被人剁去了几根手指头，再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样了。张美兰的女儿就是后来的张老师，张老师本来随父亲姓叫刘念，丈夫出走后张美兰就给她改了随自己姓，叫张念。张念那年十九岁，在市师范学校上中师，那年夏天毕业，她被分配到了丁镇中心小学教学。丁老刀和张念的关系一直很尴尬，张念对这个一脸假笑的男人没什么好感，从没有应张美兰的要求喊过他一句“叔叔”。丁老刀答应张美兰，张念被分配工作之后就带她俩去台城最好的饭店吃一顿，然后去KTV唱一晚上。但是铁器厂的事让丁老刀忙活了一个夏天，一直拖到了秋天，丁老刀终于抽出了功夫，那天晚上尽管风很大，但是丁老刀和张美兰娘俩都喝了不少酒，那是张念第一次喝酒，酒意朦胧间，张念管丁老刀叫起了“丁爸爸”。丁老刀那晚美得不行，喝的比平时还要多，回来的路上拉着张美兰娘俩一路上吼着嗓子唱歌，得意忘了形，把车开到了护城河里，车进河里之后被灌进了不少水，张美兰被丁老刀压在身下，当时就被呛死了。丁老刀鼻子里被灌了几口河水之后有了一些清醒的意识，先是拽着张念就往岸边游，张念腿被卡在了车里，丁老刀抹了一下脸上的水说，闺女，你这腿是保不住了，丁爸只能保你的命了。张念听了丁老刀这番话，自己身子用力一挣，那腿从车里抽出来时候已经不成了形状，随着张念的身体在湍急的河水中摇摆。丁老刀眼里噙着泪水把张念送到了岸边，摸着张念的脸说，闺女，就凭我跟你妈这几年的情分，就凭你叫我一生丁爸爸，我老丁家养你一辈子……丁老刀到底是喝多了，把闺女送上了岸，却忘了自己上岸，那天风大，水流的也急，丁老刀刚才救张念已经花光了力气，又想起来自己的老情人还困在车里，想要回头救张美兰，却一下被水流冲到了下游，挣扎了几下就溺在了水中。那天晚上，丁三石在家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准备把月饼怀孕的好消息告诉父亲丁老刀。等到半夜也不见丁老刀回来，丁三石和月饼就草草把饭吃了躺到了床上。丁三石的母亲在他三岁时就离开人世，自此丁老刀就没想过再娶，丁三石知道丁老刀和镇上开理发店的张美兰好上了，但他没多管过这个事。丁三石没有想到，父亲会在五十岁时候开始人生的第二春。丁三石开始对父亲丁老刀产生人生疑问，他不明白是什么让父亲对爱情和事业重燃起信心，就像他不会想到重燃起信心的丁老刀此时已经在河水里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 那天，偷偷从家里跑到县里看通宵电影的九八三一眼就认出了趴在护城河边的张念。张念是九八三班里新来的语文老师，九八三已经上了三个六年级了，还是没有考上初中，他准备过了年就退学去南方打工。但是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每次都会在他的日记下面给他写鼓励的评语。从来没有一个老师对九八三这么好，九八三一次在日记里故意写给张老师看：“老师，你有没有对象，等我去南方挣了钱，我就回来娶你。”虽然那次张老师没给他写评语，但九八三觉得张老师心里有他。九八三把躺在路边已经昏迷过去的张念背在背上，不知疲倦的跑了六里地，才送到了城南的县医院。安顿好张念，九八三又借了一辆自行车马不停蹄地赶回落柳村。等了一夜的丁三石没有等到丁老刀回来，抱着月饼已经睡熟了。九八三怎么敲丁三石家的门都不应，翻墙进了院子把丁三石叫醒，丁三石听九八三一说，披上一件外套，骑上摩托带着九八三就往城里赶。丁三石没有先去医院，先去了派出所，要派出所去救在河里不知去向的丁老刀。派出所说，你们这属于交通事故，应该先找交警。丁三石跑到交警大队，交警说，你们这是人员失踪还是得找派出所。丁三石当时就急了，跟交警和派出所说，“你们都得给我过去。”丁老刀的尸体从下游的河闸那找到了，身体泡的已经浮肿了，张美兰的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身体痉挛成了一团，僵硬的掰不开了，脸在车里被冲撞的已经看不出模样了。 料理完丁老刀和张美兰的后事，丁三石才把张念接到家里，丁三石去医院接张念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妹妹，张念是个做事果断的姑娘，在医院知道自己腿废了之后，当时就要求医生给自己截了肢。丁镇中心小学知道张念截肢之后，找理由说学校没有给身体不方便的老师配备相应的教学条件，就没给张念批转正。 丁三石来接张念时，在张念的病房门口犹豫了好一会，不知道进门之后怎么和张念开口，怎么让自己的心里过意得去。想了半天丁三石还是走进了病房，进了门也不看人也不说话，谁知张念先认出了他，响亮地喊了一声“哥”！丁三石喊得满脸发热，颤抖着应道“唉……” 【作者简介】唐诚（男），笔名：老枪，出自麦家先生的小说《风声》。鲁苏交界成长起来的青年，热爱文字，热血人生，梦想用笔做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唐吉诃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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