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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后代记住原乡,她们在厦门市郊复制了祖屋

 鹭客社 2020-07-02

      她们是旅居菲律宾的华人,为了让后代记住原乡,她们在厦门市郊复制了祖屋,收藏留存家族记忆的珍贵物品。


两年前的清明节,我们送家翁的骨灰回厦门入土,顺道去探望晋江乡下老家的祖屋。
      不久前被盗走了大门外四幅青石壁雕画的近百年老祖厝,此时像一位掉了大门牙的垂垂老者。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寿终正寝,而屋中的一切——那些带着家族记忆年轮的旧物,就会烟销云散,不留一点痕迹。于是,我们当下决定将老厝中一些先辈们用过的物件(基本上都胡乱堆积在房间的阁楼上或夹墙中)先拾掇好,收集起来,便以下次来搬离。


祖屋外观


祖屋周边


祖屋青石雕


祖屋青石雕被盗情景


过来问候的邻家老伯,他的妻子刚刚过世


      住邻村的表哥却坚持必须马上行动:“下次再来,恐怕连这些东西都要没了。”
就这样,整整四大卡车蒙着厚厚、黑乎乎尘灰的“老古董”,随我们兄弟妯娌几个,漏夜从乡下被运到到厦门,临时被“安置”在大哥刚装修好的别墅大厅中。
      年代久远的老家具离离落落,有的已很难分辨出原貌与具体功能,看来更像是一堆刻着花的旧木料。

无处安身的旧家具

无处安身的旧家具

无处安身的旧家具

无处安身的旧家具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古董“把大哥崭新的客厅弄得灰头土脸。我们都一直没把握能将之修复、即便复原也不知如何安置它们,于是,原先兴起为后辈们留点祖先血脉记忆的热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意静阑珊。
      直到某天,喜欢摆弄古旧物的娘家小弟找来了一个熟人,两人鼓捣了两天,居然将一张闽南古早”十八堵大眠床“(拆卸后合共十八个部件)给完整地”复原“过来。一番擦拭,床柜上的镏金漆画和镶金木雕竟艳丽依旧,掩不住的贵气一下子弥散开来... ...

大家心动了,开始认真地寻找一个可以让这些祖辈遗物得以”显影“,老时光可以重现的地方。

也许老祖宗有灵也助力吧,此时恰好对面有一栋带地下室的别墅正待价而沽。一百多坪的地下室正好可用来作为老祖厝”搬迁“的归属地。



      于是,一场复刻光阴、与老祖厝的对话就此展开。
      我们找来一对专业修复老家具的木匠父子,开始将那堆难于辨认的古旧家具部件,像砌大型拼图般,开始一点一点地慢慢拼接还原:大眠床、描金双门柜、镜橱、台桌、雕花梳洗架、木制送嫁篮、接生盆... ...老家具就直接移到别墅的地下室中整理、修复。




最让人”惊艳“的,是几口沉甸甸的大木箱。其中一个内里藏着好些已无现实用途却弥足珍贵的画押典当地契、一些往来南洋与乡间的书信和当年十分重要如今却看着好玩的”业户完粮执照“(种田的”营业执照“?)、”人民流动通行证“(护照?)、诉讼状纸等等。


由于年代太久远,一些写着不同清朝年号的地契上已蛀痕斑斑,但手书的毛笔字迹却是十分鲜活、清晰。


还有一些我们从不曾见过场景的老照片:二、三十年代南洋家族的辗米厂、百货公司、办事处和代步的轿车。




从前我们只凭瓷烧造像看到的威严老太爷,原来还有一张十分生动的生活照——相貌与过世不久的家翁几乎一模一样!


老太爷所捐建学校的美术教员为他画的肖像


      缠小脚的年轻祖母带着长衫革履的儿女在有布景的影楼里合照。由于父辈们大多作古,我们已无从查询当时祖母怀中抱着的是哪位叔叔或姑姑。



      一摞民初学堂的教科书,歪歪斜斜地写着我们所熟悉的海外长辈们的名字:有启蒙《幼学琼林》、《尚古山房》字帖、清末龚萼的《雪鸿轩尺牍》、南宋朱淑真的《注笺断肠诗词》、旧版中文《圣经》... ...也有民初香港和上海老书局出版的英文《伊索预言》和《悲惨世界》。
       二十年代初,当时还是孩童的家翁兄弟们随南洋发迹的父母“衣锦还乡”。尽管不得不改变生活形态,却从未中断过孩子们的文化教育。回乡后的老太爷为乡里(我想,更多的是为自家的一群孩子)兴办了以南洋商号为名的学堂,还为乡人们捐资建了第一座小发电站。
      孩子们在老太爷重金盖起的两座大厝里(据说房子早在计划回国时已提前几年雇巧匠打造)跟着私塾先生读书、识字,快乐地生长... ...直到一九三七年“日本上山”(日本占领厦门),老太爷才又匆匆地带着一家大小,重返南洋避难。
      和早年许多华侨望族子弟一样,当时年纪最大的伯父也被送到厦门鼓浪屿英华书院读书。


鼓浪屿英华书院27级师生合影


读鼓浪屿英华书院时期的大伯父

鼓浪屿英华书院当年的住宿和电费单

一本属于大伯父的民国年间出版的英华文学刊物“芒种”,让我们了解到大伯父与厦门“江声报”的创办人许卓然的儿子——厦门五十年代副市长许祖义、菲华名医许祖权兄弟是同时代的校友。从“级友录”的人名住址判断,学生多是当年鼓浪屿或南洋华侨名门的子嗣。


鼓浪屿英华学院当年的文学刊物《芒种》



      当年才十六岁的大伯父按老太爷的意思,迎娶了邻村门当户对的富家闺女。当年奢华的婚礼至今仍为老一辈乡人所津津乐道。
      有几本书以娟秀的墨迹写着大伯娘的名字。想来这位伯娘一定也知书达礼。大伯娘后来随家人下南洋,更养育了一位留美的脑外科专家儿子。
      三十年前我在马尼拉初见的二伯父,为人憨钝少语,不如其他叔伯善于经营。不想,这些书却有好几本是二伯父的。不仅有历史、公民教育,更有以纯国文编写的算术读本:某某人借了若干石大米给某某人,双方约定若干时间后以若干石的大米偿还。问:若干月后需缴还多少?... ...呵呵,算得动这些脑筋急转弯的应用题,二伯父的脑袋其实也挺灵光。
      老太爷当年举家重渡南洋时正值日本侵华战争,逃难路兵荒马乱,不得已将一对年幼女儿托付给乡间的亲戚。从此天涯两隔,生死茫茫,成了祖母和姑姑一辈子的憾事。我们根据年龄推断:相片中当年被祖母温柔地抱在怀中的孩子,应该就是其中的一位姑姑。如果姑妈泉下有知,当会因自己也曾有过被父母百般呵护的幸福而释怀。
一只上了锁的大木箱只能用工具撬开。老锁已锈,稍稍一用力就“咯擦”一下打开了:里面装着一迭迭布锭,有的还原封不动贴着西班牙文的商标图案。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菲律宾虽已脱离西班牙统治,但民间对前宗主国的物品还是十分地崇尚——这些布绽显然也是来自南洋。

布锭上的西班牙文商标

布锭上的西班牙文商标

这箱子一定属于某个心灵手巧的女眷:是后来在南洋过了一辈子却始终穿著考究中式旗袍的祖母?还是相片中那位花样年华的伯娘?箱子里还整齐地藏着好几件衣裳,有中式男夹袄、白绸缎女裙褂还有好些可爱的小背心、小短褂... ...这些衣物都是手工绗制的。针针复针针,细致得可媲美机器钉的线条。

箱底下还有些剪成衣袖、衫领、裤衩的纸样,用的是当年的报纸,有些还是英文日报。细看之下,发现除了吕宋的英文报,其中还有一张是当年风行美国却颇具争议的“纽约新闻报”(New York Journal) 。当年英文报纸是谁看的呢?当然不会是抽大烟又喜欢读“古文观止”的老太爷,应该是那位“英华人”伯父吧?


布锭和英文报剪成的纸样显然来自南洋

在翻看这些古老物件时,我仿佛走入了时空隧道,看到那个充满生机与温暖的时光:厨房中的大蒸笼炊着香喷喷、白雪雪的“碗粿”(米糕)祖母与伯娘们边做女红边闲闲地着聊天;老太爷半躺在厅堂的太师椅中,边抽着水烟边给倚在身边的四岁儿子“讲古仔”(家翁生前描述)... ...其他几个孩子则在天井中追逐嬉戏。

每月一次才从鼓浪屿回乡小住的大伯父受不了弟弟们的噪吵,关了门,躲进自己屋里,依在他那张描金的十八堵“新娘眠床”看南洋捎来的“纽约新闻报”:看看画家理查德·奥特卡在这天的“黄孩子”专栏上画些什么... ...。
      管家王忠拿着南洋来信和几张折成长条的地契匆匆地走进门来,后面跟着来典押贷款的地主。突然“嘭!嘭!”,厅堂的隔扇门被谁撞开了,靠在门后的一副厚实“寿板”应声倒下 ... ... 等等,不对,不对,撞击声把我从遐想中拉了回来——是一旁正修复老家具的木匠儿子没扶好床架,大眠床一下子塌垮了。
      终于,到了一年后的清明时节,别墅的装修宣告完工。
      地下室基本上也达到我们的预期:灰色花岗岩阶梯、红砖地、红白瓷砖墙。为避免潮湿,还特地加装了两部抽气机并利用蓄水、排水的沟槽造了一口观赏用的闽南六角井... ...空间全开放,一切尽可能地自然、简单(当然也为合乎节省的大原则)。
      尽管如此,前往整理布置的我和大嫂初见满眼凌乱的已修复、或不可修复的旧家具和杂七杂八的修整辅件、杂废物的地下室,还是感到无从着手。
      位于市郊外的别墅区平日里四下无人,去最近的小市集也要步行十来分钟。在时间有限又临时找不到帮手的情况下,我与大嫂只能凭一腔热情挽起袖管,开始一场艰巨的整理布置地下室工作。
      满布尘灰的古旧物件,散发着霉湿的气味。我们不得不戴上口罩和手套工作。
忙着低头弯腰,先将楼梯底下的杂物清空... ...突然,从旧家具堆中跳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吓了我们一跳:这个连採光窗都装上细铁丝网的地下室,如何进得了这小傢伙?该不会是附着在旧家具上的受精蛙卵在契合的环境下自然孵化?看来这些老家具也将乡间鲜活的地气一并带了过来。
      粗略看了一下,完整修复的老家具以眠床和双门柜居多。梳洗架的刻花部份和案台桌的抽屉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或缺失;大型圆饭桌只剩下可折叠的桌脚;凳子却一张都找不着了。
      我们先将凑不成件的部份统统集中,藏入楼梯底下。逐渐一小片、一小片清理出空地。再利用不完整的床架部件,依着、靠着,将地下室隔成六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每个区间分别以修复后的家具根据实际的生活功能,布置成一个个房间:有厅堂、书房、睡房、储物间和天井... ...


妯娌俩大概一辈子都没使过那么大的气力——居然可以合力将六张还原后的眠床挪到计划安放的地方——其中更有三张是高约三米的“十八堵大眠床”!

一天下来,我们俩已精疲力竭,却因祖厝即将重现而兴奋得彻夜难眠。曾在乡下生活过的大嫂更绘声绘色,给我描述幼年生活的趣事。
      隔天一早,妯娌二人为已基本“成形”的老厝专程开车进了一趟城。
      将先前拍摄老祖厝不同角度原貌的相片U盘送到广告公司做成喷画壁纸。
      老照片和一些精心挑选的文本“墨迹 ”则找了行家裱托上框,然后再到布市场逛了一圈,很容易就找到了廉价又美丽的印花土布和长长的帐纱。
      厦门旧市区第八市场一带有几家硕果仅存的老店。我们在回乡必逛的横竹巷的老瓷碗店及隔邻的杂货铺找到了可与雕花梳洗架配套的旧式脸盆。
      回途,车子拐到婆婆家要了几床不用的旧棉被,顺道又买了些地板蜡。
      我们开始为“老家”打点起来:通往地下室的梯间四壁,贴上了祖厝真实“相貌”的喷画... ...时光倒流,一进门就恍若走入了九十年前乡下的老家——红砖墙、雕花木门、石刻窗楣... ...



      纱帐掩映着铺着红花被褥的眠床。
      床边有带旧式陶瓷脸盆的梳洗架和纱帘遮掩的“尿桶巷”(厕所)。
      厅堂的床座上摆满待裁剪的布锭和纸样。一旁的小案桌上有部德制的老式手摇衣车——这是那位巧手前辈工作的地方。
      储物间放着一对描金雕花大型木制“嫁妆篮”。据说早年邻人乡亲办喜事总会来借,为送聘礼嫁妆体面,也为沾福气。
      几个巨大的墨绿色玻璃容器列摆在案台上——这是早年南洋修道院酿酒用的,也是老太爷当年带回“洋酒”的空瓶。



      书房中的雕花连柜书桌,有正等待处理的信笺和书籍。
      大嫂用地板蜡擦拭老家具时,我正为打造一个小小天井而满社区找竹子。
      管理处的山东大叔在社区空地上种瓜种豆,收集了好些细竹杆。我跟他要了几根。问:作何用途?答曰:晾衣。大叔迷惑地睁大眼睛,但还是热心地为我将竹杆带泥土的部分锯掉。

高高兴兴地扛回竹竿,将几件先辈手缝的小衣裳晾在井台上方的竹竿上。加上木盆、石磨,再插几株外面花园砍来的阔叶植物;井边摆一些鹅卵石——“天井”顿时生机盎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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