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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闽南:厦门是古代的乌衣国?燕窝曾是厦门大清贡品?

 鹭客社 2020-07-02

图 1:金丝燕

(明)何乔远《闽书》:燕窝国,大海中有髙山,冬月,群燕来巢其上。燕矢(屎)之厚,没人两膝。春取小鱼垒之窝中。燕窝,贫夷领我中国贫人取之林中,窝毁子坠,颠覆阑干,燕之雌雄,群然悲鸣,伤物特甚。


李禧的《紫燕金鱼堂笔记》有《贡燕》一文,写道:

谢堃以厦为古乌衣国,人笑其附会。不谓更有谬称燕窝出产厦门者,致商人因之亏累,官吏藉以私索,其弊直至清末而始革。相传某提督入都,以燕窝分饷京员,称为乡土物。时海禁未开,得燕窝颇难。亲贵遂乘机奏闻,责令入贡,以便染指天厨。贡燕有定额,选品须佳,由厦而省、而都、而大内,规费甚多。贡燕一遭,年縻钜万,费由厦商号负担。最奇者,贡品外例附妇人莲衣数十件(俗称膝裤)。缘某岁贡使抵京,大吏以故不肯收受贡品,使悉大吏府内乳媪为闽人,夤缘乞援,果得交代销差。媪得相当酬谢外,并索此物,谓北地无佳制者,致意下岁照办,沿为成例,真堪绝倒也。

(译文)谢堃把厦门当做古时的“乌衣国”,人们笑他穿凿附会。没想到还有谬称厦门出产燕窝的,导致商人因之亏损资产,官吏借此私下索贿(的事)。这一弊政直到清末才革除。相传有某提督入京城,把燕窝分送给京官,称为家乡特产。当时海禁未开,要得到燕窝颇为困难。于是皇帝近臣乘机奏报,责令将燕窝作为贡品入贡,以便插手御厨。贡燕有定额,选出的贡品要佳,从厦门到省城、再到京城、再到大内,层层上送,按照陈规要加纳的贿赂费用甚多。贡燕一回,一年就要耗费上万巨款,费用全由厦门商界自己负担。最奇的,贡品以外还要按例附送妇人的“莲衣”数十件(“莲衣”俗称“膝裤”)。起因是某年送贡品的使者抵达京城,某高官借故不肯收受贡品,使者探知高官府内的奶妈是闽人,攀亲认故请求帮助,果真得助而完成使命。奶妈在得到相当丰厚的酬谢外,还索要“莲衣”,说是北方没有做得好的,示意下一年照样办理。相沿而成惯例,真堪称绝倒啊。

道光时,扬州戏曲家谢堃有过福建之旅,并泛舟鹭岛,拜访旧友倪琇。倪琇,字竹泉,昆明人,嘉庆24年(1819年)和道光6年(1826年)二度任兴泉永道道尹(尊称“观察”)。倪观察在任有诸多政绩,如兴办浯洲、灌口书院,置办义田、义仓等,兴化、泉州等地皆受其惠。倪琇好书法,“梵宇琳宫,多有其手笔”。道光9年(1829年)倪琇将去职,作“留别鹭门图”寄别情。谢堃正赶上凑热闹,便为其画题诗四首,其三道:

僭寇谁传画稿新,旌旗重驻大河滨。

乌衣子弟皆王谢,绛帐生徒本缙绅。

仓廩备时垂泽远,鲸鲵戮后靖长津。

如斯政绩谁堪拟,前代官推李俊民。

“乌衣子弟皆王谢”句后原注道“厦门即古乌衣国”。对此,有人不以为然:

近时,谢堃题倪竹泉观察《鹭江留别图》诗,注云:“旧传厦门即乌衣国。”不知何所本?按六朝事迹引刘斧《摭遗》:“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为业。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见一翁一妪皆衣皂(黑色)。引至所居,即乌衣国也。以女妻之。既久思归,乘云轩(仙人的车驾)泛海至家。有二燕栖梁上,榭以手招之,飞来臂上,取片纸书小诗系燕尾,曰:‘误到华胥国(平和安乐之地)里来,玉人终日苦怜才,云轩飘去无消息,洒泪临风几百回。’来春燕复飞来榭身上,有诗云:‘昔日相逢皆冥数,如今睽远(远离)是生离。来春纵有相思字,十月天南无燕飞。’来岁燕遂不至,因目(看待)榭所居为乌衣巷。刘斧书本有附会,今复以乌衣国实为厦门,不益甚其附会耶。”(《道光厦门志》卷16旧事志 丛谈)

“乌衣国”即“燕子国”。燕子是厦岛常客,《鹭江志》称厦门的家燕有越燕、胡燕两种。“越燕小而多声,颔(下巴)紫,巢于门楣上,谓之紫燕,亦谓之汉燕;胡燕,比越燕大,臆前白质黑章(胸前白底黑纹),亦大巢悬大屋两榱(椽子)间,其长有容匹素(能放下一匹生绢)者,谓之蛇燕。”(陈邦彦《乌衣香牒》)。越燕、胡燕虽也筑巢,但与滋补大品的“燕窝”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后一种燕窝,古人也称“燕窝菜”、“燕菜”,并多有误读:

(明)王世懋《闽部疏》:燕窝菜,竟不辨是何物。漳海边已有之。盖海燕所筑,衔之飞渡海中,翮(翅)力倦,则掷置海面,浮之若杯(佛家语:舟船),身坐其中。久之,复衔以飞。多为海风吹泊山澳。海人得之以货。

(明)陈懋仁《泉南杂记》:闽之远海近番处,有燕名金丝者,首尾似燕而甚小,毛如金丝,临卵育子时,群飞近汐沙泥有石处,啄蚕螺食。有询海商闻之土番云,蚕螺背上肉有两肋,如枫蚕丝,坚洁而白,食之可补虚损已劳痢(痢疾)。故此燕食之,肉化而肋不化,并津液呕出,结为小窝,附石上,久之与小雏鼓翼而飞,海人依时拾之,故曰“燕窝”也。

(明)何乔远《闽书》:燕窝国,大海中有髙山,冬月,群燕来巢其上。燕矢(屎)之厚,没人两膝。春取小鱼垒之窝中。燕窝,贫夷领我中国贫人取之林中,窝毁子坠,颠覆阑干,燕之雌雄,群然悲鸣,伤物特甚。

(明)屠本畯《闽中海错疏》引《海语》:海燕大如鸠,春回巢于古岩危壁茸垒,乃白海菜也。岛夷伺其秋去,以修竿执取而鬻之,谓之海燕窝。随舶至广,贵家宴品珍之,其价翔(上涨)矣。

(清)陈邦彦《乌衣香牒》引《书传》:燕窝,俗以为海味之素食,误也。燕窝系银鱼之初生者,燕衔以结窝,故名燕窝。

(清)李调元《南越笔记》:海滨石上有海粉,积结如苔。燕啄食之,吐出为窝,累累岩壁之间。岛人俟其秋去,以修竿接铲取之。海粉性寒,而为燕所吞吐则暖;海粉味咸,而为燕所吞吐则甘。其形质尽化,故可以清痰开胃云。

说法还有许多,大多不是传闻,就是传抄,只可作“山海经”读。直到近现代,国人才有清楚认识:

燕窝:由雨燕科金丝燕属的几种燕类的唾液,或绒羽混唾液,或纤细海藻、柔软植物纤维混唾液凝结于崖洞等处所成的巢窝。分布于印度、马来群岛一带。为一般食用补品。中医学上用为补肺养阴药,性平、味甘,主治虚劳咳嗽、咳血等。本品含有含氮物质、蛋白质、氨基己糖及类似粘蛋白的物质等。(《辞海》)

图 2:燕窝

古人传说尽管多不可信,但至少有一点是对的:燕窝一入中国,便身价飙升,为帝王贵胄所喜欢。清代金门诗人林树梅作《燕窝》诗:

几多燕子经营苦,赢作豪家口腹忙。

昨夜歌筵纷醉饱,更无人念海风狂。

明天启皇帝“喜用炙蛤、鲜虾、燕菜、鲨翅诸海味十余种,共脍一处食之”(蒋之翘《天启宫词》)。崇祯皇帝也“嗜燕窝”,但有另一番讲究,“膳夫煮就羹汤,先呈所司递尝,递尝四五人,参酌咸淡方进御”(王誉昌《崇祯宫词》),有诗咏之:

肴分四膳味须和,翠釜朝朝㵸燕窝。

谁是调羹供奉手,吴梅狄酪不争多。

帝王讲究饮食,四季菜肴各不相同,有云“孟春食麦与羊,孟夏食菽与鸡,孟秋食麻与犬,孟冬食黍与彘”( 李善注引《礼记》)。然而天天不变的是燕窝,只要有调味高手,全不需要杨梅、奶酪一类的调味料了。同样一事,还有诗道:

凌晨催进燕窝汤,佩欓鸣薑出膳房。

为是酸咸要调剂,上方滋味许先尝。

进入清季,乾隆弘历也是燕窝的疯狂食客。据 《乾隆三十年江南节次照常膳底档》记载,当年乾隆下江南,单是二月十五日,早起就用冰糖炖燕窝,而早中晚膳众多菜肴中,又各包含燕窝鸭丝、燕窝糟肉、燕窝炒鸡丝等。

《乾隆四十八年节次照常膳底档》罗列皇家菜单,以“燕窝”打头的有:燕窝挂炉鸭子、燕窝芙蓉鸭子热锅、燕窝苹果脍肥鸡、燕窝冬笋鸭腰汤、燕窝红白鸭子八仙热锅、燕窝鸡糕酒炖鸭子热锅、燕窝把红白鸭子苏脍、燕窝歜野鸭、燕窝三鲜面、燕窝风肉加线鸭子、燕窝红白鸡丝、燕窝把酒炖鸭子、燕窝八仙面、燕窝鸭子丝寿意、燕窝拌五香鸭丝炉肉、燕窝锅烧鸭子汤、燕窝挂炉鸭子挂炉肉热锅,等等。

乾隆是一个很懂得养生的主。据清宫《膳底档》记载,乾隆常吃的主食有47种,菜肴中热锅类47种,热菜类59种,汤类7种。燕窝是主打项目,如热锅,有燕窝野意热锅、燕窝鸭羹热锅、燕窝八鲜热锅、燕窝攒丝热锅等;热菜类,有燕窝白鸭子、燕窝肥鸡丝、燕窝冬笋锅烧鸭子、燕窝冬笋锅烧鸭丝等;汤类,有燕窝三鲜汤、鸡丝燕窝汤、燕窝攒丝汤、燕窝红白鸭汤、燕窝冬笋锅烧鸭子汤。 

帝王暴食燕窝,不能不吃出病来。宣统一次患病邀美国医生诊治,美医古力架出宫后,对人说,宣统就是“食燕窝太多,致不消化,喉吻奇渴”(《清稗类钞》宫闱类》)

尽管帝王如此糟践,但即使在富贵之家,燕窝还一直是稀罕物。乾隆时代大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一书中介绍过燕窝的烹用法:

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二两,先用天泉滚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用嫩鸡汤、好火腿汤、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看燕窝变成玉色为度。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腻杂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今人用肉丝、鸡丝杂之,是吃鸡丝、肉丝,非吃燕窝也。且徒务其名,往往以三钱生燕窝盖碗面,如白发数茎,使客一擦不见,空剩粗物满碗。真乞儿卖富,反露贫相。不得已则蘑菇丝、笋尖丝、鲫鱼肚、野鸡嫩片尚可用也。余到粤东,杨明府冬瓜燕窝甚佳,以柔配柔,以清入清,重用鸡汁、蘑菇汁而已。燕窝皆作玉色,不纯白也。或打作团,或敲成面,俱属穿凿。

看来乾隆皇帝暴殄了天物。原因大概在这燕窝来得实在太容易了。皇宫中所用的燕窝来自厦门的,称为“厦门贡燕”。

厦门贡燕,简而言之就是某位官员,为邀宠将异邦燕窝伪称“厦门特产”,进贡京城,由此调动起高层的胃口。厦门燕窝,从此成为常贡。

厦门贡燕,始于乾隆初年。但也有人称,缘起平和人黄梧。顺治13年(1674年)黄梧叛投清营,同年封“海澄公”。黄梧降清,献“平海五策”,如禁海迁界、没收郑氏五大商行资产、铲挖郑家祖坟等等。又将郑军积存于海澄的粮粟以及无数的军器、衣甲和铳器,连同郑军将领的“私积”,统统献给清廷。其中是否有燕窝,就不得而知。黄梧之贡,就只能存疑。

早期上贡,每年一百斤。继而提升为一百六十斤。“督、抚春贡燕菜七十觔(斤),将军秋贡燕菜九十觔(斤)”(《厦门志》)。进贡打的是总督、巡抚和将军的旗号,实际操作的却是主办南洋贸易的厦门洋行。道光年间,厦门洋行倒闭,官府改令金丰泰、金万成等十四家本做内贸的商行操办。当时出产燕窝的地区有吕宋、莽均达老(在菲律宾)、越南、麻喇甲(马六甲)、大泥(在泰国)、柬埔寨、柔佛(在马来西亚)(见《厦门志》)。一到时间,商家就要派员到香港、暹罗等地采买。其间自然少不了坐地起价、哄抬物价等等。高价收购到燕窝之后,回来还要挑选、制片,一百五十斤的燕窝,挑选成上等贡燕,也就剩下一百斤。再就是装潢,打上厦门的标记。如此下来,“约计燕价及装潢等费,每斤约需银七八十圆,以岁贡燕菜百六十斤计之,约需万圆以上”。商行“虽领有官价,为数甚微,以之抵作各署陋规,尙且不敷”。

所谓“陋规”,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官场“潜规则”。各级官吏利用采买贡品的机会,克扣款项,索要贿银。贡燕,自然是个人发财的绝好机会。一趟进贡,采买的开支,再加各项例规,人员办事经费,也就是万元的数倍。这些费用,从进口货物的税金中抽取,名为“贡资”。

光绪30年(1904年)厦门商务总会成立,林尔嘉任会长。次年贡燕业务由商务总会接受承办。为应付“贡燕”,特地设“贡燕局”,负责此项业务。台湾诗人施士洁,一度出任贡燕局局长。“丁未戊申(光绪6、7年)夏、秋间,予承乏(任官)商政,兼领贡燕之局”,施士洁曾如是说。

厦门旧有“燕巢巷”,大概也与贡燕和贡燕局有关。李禧有《燕巢巷》诗:

(引)在厦门水操台边,今湮。乌衣国故事,由王谢乌衣巷蜕变而成,或谓厦门,其说尤诞。

故国乌衣说已讹,云轩来去总蹉跎。

已无门巷巢何处,却有贤侯贡燕窝。

巷址大概也就在“今升平路民立小学西侧,南北走向,北接木屐街”(方文图《厦门路路通》)。

咸丰4年(1854年),闽南小刀会初平,巡抚王懿德以“厦门商力困敝”,奏请朝廷展缓“年进燕窝”。御批“著缓一二年,查看情形再进”,好东西到底还是舍不得。直到宣统元年(1909年),经厦门商会反复向农工商部力争,朝廷终于“罢福建厦门贡燕”(《清史稿》)。“采购燕窝费用改由政府备价采购”(《厦门商会史》)。延续一百七十年的贡燕之扰,总算到了头。

本土诗人林鹤年在组诗《鹭江棹歌》中有诗道:

乘槎约略乌衣国, 浮岛分明白鹭江。

太息东南民力薄, 是谁賨赋到乡邦?

图 3:爪哇金丝燕

作者简介:刘瑞光,厦门人,笔名海峡问史,曾贡献于教育界,现悉心精研厦门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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