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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OK • 同安:丙洲之子陈化成

 鹭客社 2020-07-02

现在,一座砖木结构的小平屋呈现在我们面前,陈旧,破落,局促地挤压在周遭的大宅院之间,甚至想拍张完整的照片都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它是如此的寻常,假如不是陈老的指点,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一代名将陈化成的故居。


1842年6月16日,凌晨六时,上海吴淞口西炮台。

硝烟弥漫,炮火冲天,一场实力悬珠的战斗正在进行。已方的军队已然溃败,蜂拥而至的英国侵略者将炮台团团围住。面对气势汹汹的强敌,一位年届花甲的老将全无惧色,斥退劝他逃跑的贪生将领,率领少量无畏的战士殊死抵抗着。炮声中,老将军振臂高呼杀敌,一次次倒下了,一次次又顽强地站起来,挣扎着向继续向敌人开炮,任凭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战袍。终于,一块罪恶的弹片击穿了他的胸膛,老将怒目不瞑,弥留之际,尤在痛心疾呼:天乎,天乎,天不灭贼乎!

这是怎样壮烈的一幕啊!还在读小学时,我就通过连环画记住了的这一声悲壮的呐喊和这个名叫陈化成的厦门人,从此,他的不屈形象就在我心里深深扎下了根。多年以后,我得以工作、生活在英雄的故乡,终于有机会来追寻他的灵魂之路。

  

几年前,刚踏上厦门不久,我有幸读到了已故厦门籍作家张力的乡土小说《蛇侠》,每每为小说中的那些码头男子汉的剽悍和他们激越的生活而热血沸腾:

 “码头上的贴笺手绝对都是大智大勇的英雄人物,铜浇铁铸的铮铮汉子。当一艘大洋轮驶入港内,巨大的锚链开始哗啦啦往下摇坠时,各路栈房贴笺手立刻呼啸而出,各自摇着一架小舢舨朝着尚在滑行的洋轮追去。立时,海面上如群鲨搏鲸般的喧嚣、腾激起来。这是一场真正的海上决斗……有的舢舨被撞碎了,洋轮的螺旋桨后头激起一团不成形体的东西。然而所有的努力仍在继续,所有的小船仍在逼近庞然大轮,那矫健凶猛的汉子们纷纷运用长篙运用链锤去纠缠那庞然大物,不要命地往上攀爬……”

这一段关于以近代厦门码头工人“丙洲陈”为原型的新奇而刺激的描写,让我对“丙洲陈”有了最初的印象。小说后来拍成了电视剧,名字就叫《剽悍家族》,来自厦门同安丙洲籍的“丙洲陈”因此名噪一时。小说里,剽悍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丙洲陈”的代名词。

两年前,我与友人到马巷井头村寻访原福建水师提督林君升的安身之地。路过琼头海滨时,透过并不宽厚的海峡,清晰可见对岸的丙洲村。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网箱养殖的设施。友人告诉我,虽说海面是两岸渔民共享的,但是,由于“丙洲陈”历来比较强悍,在经过多次的纷争后,丙洲人渐渐占据了附近的主要海面,因此,这些养殖设施几乎大部门是丙洲人的。说这话时,友人有些漫不经心,我心里却若有所悟。

再后来,我从《同安县志》上知道了丙洲村是我心目中的民族英雄陈化成的出生地,心里便多了一层联想:是不是“丙洲陈”的剽悍传统,造就了视死如归、正气勇猛的陈化成呢?

决定去丙洲。

 

丙洲实在是太有名了。虽然从未到过丙洲,车子从同集路西柯路口一路驶来,不过稍经询问,便很顺利地抵达了丙洲。丙洲有上乡、下乡之分,一条土堤将上乡与下乡连到一起,土堤附近,一段毁弃的城基依稀可见。引路的村民热情地告诉我们,陈化成的故居在下乡。

汽车驶过土堤不久,房屋骤然密集起来,鳞茨栉比的,大多是三层以上气派的小洋楼,争相夸耀着各自的富足,令我们这些蜗居在狭小空间内的城市人羡慕不已。友人说,改革开放以来,丙洲人头脑灵活,敢闯敢拼,要么搞海上运输,那是老本行;要么搞海上养殖,向大海要财富,因此啊,丙洲人早已进入小康生活了。如今,在厦门岛内, “丙洲煎蟹”让不知多少食客大快朵颐呢!

我对丙洲愈加刮目相看了。

从前,丙洲不过是距同安城南十公里远的一个小岛,在清代属于同安的民安里。据说,因为它在县治的丙方,所以得名丙洲。明朝末叶,颖川南陈衍派丙洲,人称“丙洲陈”,子孙多以耕作与捕鱼为业。

这样一个地方,是厦门沿海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渔村了。也许“丙洲陈”和其它渔村的渔民一样,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中延续自己的命运,甚至于无声无息地消逝。但是,“丙洲陈”刚刚在丙洲繁衍未久,一场战争改变了它。

由于丙洲扼守在同安海口咽喉要地,顺治十年(1653年),郑成功攻克同安县城后,即命所部在丙洲岛筑寨设防。顺治十二年,郑成功索性命令部将陈霸把同安县城拆掉,将官署和部份居民迁至丙洲,修造新城,与金门互为犄角,在抗清斗争中发挥了前哨的作用。不必说,抗清的队伍里,也一定有“丙洲陈”的子弟!

可以想像,刚刚适应了丙洲岛四面环海的特殊位置,很快又熔入那段惊心动魄的抗清斗争,“丙洲陈”的血脉里,必然跳动着冒险与胆略。总有一天,这里会诞生出气贯山河的英雄人物来!

按照田野调查的经验,我们先找到了丙洲的老人协会。满头白发的老会长陈后荣早年当过公安特派员,固有的警惕性驱使他对我们盘查了半天。证实我们的来历后,一脸的严肃顿时转化为热情的话语。陈老掏出一大串钥匙,轻车熟路地带领我们在村庄里行走起来。

现在,一座砖木结构的小平屋呈现在我们面前,陈旧,破落,局促地挤压在周遭的大宅院之间,甚至想拍张完整的照片都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它是如此的寻常,假如不是陈老的指点,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一代名将陈化成的故居。

但这是无法更改的历史事实。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的三月十二日,陈化成就诞生在这里,成了陈氏衍派丙洲的第五代传人。

陈化成的远祖是开漳圣王、俗称“将军陈”的陈元光,原是武将,不过陈化成的曾祖父陈徽钦却是文士,祖父光佐、父亲鸣皋更都是庠生,因此这一脉称得上“丙洲陈”中少有的书香门第。然而,仅仅从这座平屋简陋的建筑看来,这时的陈家显然家境平平。陈化成出生后,景况似乎只有更加穷窘。若干年后,即便苦读了许多诗书,少年陈化成还是不得不到风雨无常的海上捕鱼为生,甚至于一度被迫栖身于厦门岛北隅石湖村的土地祠内。长期的海上风雨生涯,使陈化成不仅养成了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顽强气质,也使他黯熟水性,不惧风浪,熟悉并掌握了丰富的海事知识。而内忧外患的动荡局势,也必然对陈化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他逐渐坚定了驰骋海疆、报效国家的远大志向。

其时的同安,习武之风浓厚,“武功之盛为全省冠”(《同安县志》)。在陈化成之前,丙洲的周边已经出了许多优秀的武师:集美山边人李良钦,“得异人授棍法”,是一代抗倭名将俞大猷的练习棍法老师;武功超强的马巷人林壮犹,成为了郑成功的部将……在这样的武术氛围中,陈化成也练就了一身本领。他武力过人,擅长丈二矛,精通箭法,“蹋壁而直上五寻,涉水而能游数里“,为后来出色的军旅生涯奠定了基础。

历史在这里与陈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三代的儒生未能延续诗书传家的传统,却塑造了一个冲锋陷阵的威猛武将,走回了“将军陈”的老路。不过,这个武将由于出自书香门第,自幼喜读文史,仰慕历代名臣的风烈和气节,因而不仅有勇有谋,更有着精忠爱国、担负国家兴亡的凌云壮志。

故居的附近,是一个颇具规模的休闲广场。这是丙洲惟一的广场了,它的背后,正是丙洲人引以为傲的昭应庙――陈氏祖祠,祖祠内祀飨着“丙洲陈”荣耀的祖先陈元光的威武坐像。当然也少不了陈化成的神主,但最显眼的,还是道光皇帝钦赐御笔的“提督忠臣”匾额,喻示着陈化成给丙洲陈氏宗族带来的无上的光荣。祖祠是道光十三年重修的,室外的重修碑记表明,陈化成捐出了300圆,是祖祠得以重振的重要人物。这正是闽南人的传统:丙洲给了陈化成生命,但当这个旺盛的生命灿若星辰,他的光芒必然返照于生命的源头。

不到艰难日,焉知柱石臣。

一切来得如此自然。清嘉庆年间,东南沿海出现了以蔡牵为首的海上武装集团,严重威胁着闽、浙、粤沿海的安全,同安人李长康受命统领闽浙水师前往追剿镇压。二十二岁的陈化成毅然入伍当兵,很快得到了李长康的赏识,被谕为“名将之才”。从此,文武双全的陈化成纵横海疆,所向披靡,屡立战功,逐步从士兵、参将、副将、守备、总兵,一直升迁至福建水师提督,成为清政府倚重的海防支柱。1811年(即清朝嘉庆十五年),三十八岁的陈化成还与林则徐、周凯一道考中了进士。

在我的视野中,举凡飞黄腾达者,无论其出身低微,还是官宦世家,一旦位高权重,无一例外地都要大兴土木建造奢华气派的官第,以证明自己的得志。陈化成显然已经功能名就了。一个出身贫寒的一品大员,志满意得之时,该怎样向世人显示他的成功呢?

我走进位于草埔巷9号的陈化成故居,眼前的一切却让我大吃一惊。这只是一座典型闽南风格的土木平房,坐东南朝西北,由主厅四室、后厅二室及庭院两榉头组成,穿斗式砖木结构,歇山顶,建筑面积不过134平方米,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它是如此简朴无华,即便在厦门周边,随便也能找出几十上百幢比它气派的清代民居来。若不是大门坚立着的旗杆石座隐约透露出官家的底气,很难想像,这竟是一个大清朝一品官员的府第。

清道光十一至二十年,整整十年,陈化成任福建水师提督,驻镇厦门。在那个有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文官爱钱又惜死,武官惜死又爱钱”风气的时代,十年,换了别人,早就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了。可是陈化成偏偏没有“与时俱进”,这不,当官当到第五年(清道光十六年),他才购置了这处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住宅。内部的陈设也一定简单地很,故居内一个普通的小书橱和摆放在主厅的左外侧的他当年睡过的石板床,证明着他的简朴。后来我还在厦门市博物馆见过当年他用来装放衣物的楠木床头柜,平民化得很,也全然不象一品大员的家庭用具。

贵为一品官,他的俸禄想来也不低了,即便不贪不占,也不必如此寒碜吧?可是你瞧,他的俸禄都拿出来作什么用了:捐助修建水师提标中营参将署、后营守备署,捐助刊刻厦门历史上最重要的地方史书之一的《厦门志》,扩建“玉屏书院”,设立育婴堂……还有前面提到的捐建祖祠等等,全都是公益事业,几乎用去了其俸银的大部分。他谦称“予喜成人美”,当然不足以完全解释他的义举。

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陈化成始终廉洁自持,不逢迎,不受礼,办事公道,治军严谨,体恤下属,与士兵同苦共甘,为自己赢得了“廉将”、“老佛”的尊称,在军中享有极高的声誉,成为了朝廷倚重的中流砥柱,朝廷甚至于破例打破回避本籍任官的惯例,将他任命为福建水师提督,掌管一省的海军达十年之久。而经他的苦心经营,福建水师面貌也焕然一新,积极清剿海盗和鸦片贩子,严阵驱逐侵扰闽海的洋船,福建海域由是得以稳固。 

仅仅是由于陈化成出身贫寒吗?还是诗书传家的良好教育致此?不管如何,陈化成用他的生命,诠释了一个英雄的全部含义。

旗鼓无援忠益奋,英雄虽老节才伸。

当鸦片战争的硝烟染遍从广州到天津的漫长海岸线,陈化成以花甲之年再接重任,调任江南提督,驻防松江府(今上海)。到任之前,他进京陛见道光皇帝并许下了“精忠报国,死而后已”的誓言。

他确实这样做了。言必行,行必果,本来就是他的一贯作风。我们现在知道,此后的两年间,这个年近七旬的老将,与士兵同住破旧帐蓬,甚至拒绝了家人的探访;他厉兵秣马,全力巩固海防前哨…..他说道,某海上攻战四十余年,风涛素习,严兵戒备,如夷来必破之,以张军威,设机有不测,亦必以死继之…….

这是多么雄伟的誓言啊!然而,大厦之将倾,又岂是独木可以支撑?一方是船坚炮利的近代化军队,一方是装备落后、腐败无能、迂腐贪生的旧式军队,接下去的结果可想而知:尽管老将宝刀未老,但除了悲壮和绝望的抵抗,便只有无奈和写满耻辱的失败。于是我再一次读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式的悲哀。

从来革裹是英雄。陈化成牺牲后,部将刘国标把他的遗体掩藏于芦苇丛中,后由嘉定县令派人收殓于嘉定县武庙。道光皇帝赐谥“忠愍”,并下诏在陈化成的殉难处和故乡各建专祠。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二日,陈化成的灵枢运回故乡厦门,安葬在金榜山北麓。这是那个十八次科举未第的“场老”陈黯隐居养身的地方,山川钟灵,几百年来,留下的大多不过是文人无用的清谈。现在,陈化成来了,这座山因此多了几许浩气,几多警醒。

暮色中,我默默站在老将军的墓园前。静寂的墓园大门紧闭,愈加显得冷清,只有墓前的石狮华表上的楹联“俎豆馨香荐忠良而易名两字,粤闽江浙垂功烈而炳节千秋”,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老将的辉煌往事。一座气宇轩昂的青铜雕像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雄姿英发,手里的长剑等待出鞘。可是,他在等待什么呢?

金榜山无语,英雄无语。

(写于2005年,首刊于《厦门文学》)


作者简介范世高,厦门人文学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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