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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伶人·愚人——一种解读

 全球影视频道 2020-07-09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麦克白》

如果从“起承转合”的角度来看,《鸟人》之“转”,始于主人公同剧评人的撕破脸皮。稍早之前,观众就已获知,“脸皮”,或更文雅地说,“形象”,对这位过气演员有多么重要。实际上,和所有具备足够深度的“圈内戏剧”一样,《鸟人》不可避免地触及了一系列事关戏剧本体的重要议题,从而使自己清楚地区别于那类辛辣却浅薄的讽刺小品。事实是,影片或许向我们道出了伶人最为根本的生存困境——说它“根本”,是因为这种困境正植根于“伶人”这一身份本身——“伶人”只有在观众的眼中才看得见自己的存在;但其所见,与其说是自己,毋宁说是自己的“形象”——一张或滑稽或悲哀的面具。正是这一点,成为了迈克尔基顿饰演的主人公全部焦虑的源头:在人们的视野之外,他感受不到存在的重量——前途是明摆着的,如果不挣扎反抗,他就将沦为“鸟人”这张面具背后的幽灵,并随它一起,变得“轻于鸿毛”(在本片中,悬浮半空,究竟意味着心灵的自由,还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始终暧昧不明);然而,也同样是这一点,决定了他的挣扎注定要以惨败收场。因为,只要仍以“伶人”自居,那么继续存在于观众眼中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新的面具覆盖旧的面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那么,当主人公试图以一个“伶人”的身份为大众所瞩目时,一个令人倍感困惑的问题也随之凸显。那便是,即使他最后真的成功,观众眼中的这个“伶人”,究竟是实实在在的他——伶人其人,还是仅仅又是一张名唤“伶人”的面具,就像当初“鸟人”的那张一样?

“ A thing is a thing,  not what is said of that thing.  ”

其实,以上问题,在主人公初露“真容”时便已浮现:彼时,观众实际看到的,是主人公的镜像和挂在墙上的“鸟人”——在我看来,与其将这一幕理解为“本人”和他分裂出来的人格,还不如视为,眼前并置着两张面具。要知道,揽镜自照,从来都只是不乏讹谬的自我指认,充其量只是一次纳喀索斯式的临水照花,看到的只是“理想自我”的虚浮幻影。在这一点上,爱德华诺顿所饰演的“百老汇骄子”,并不因其总是选择“真实”(Truth) 而得以幸免;相反,看看他裸身镜前的自恋眼神,便足以明白他对这道“幻影”的深深沉溺。至于那份对“真实体验”的狂热执迷,则只应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名言——戏中越是“无所不能”,戏外就越是“绵软无力”;舞台形象越是逼真、饱满,现实生活就越是干瘪、萎顿(Literally,你懂的)。就像爱伦坡那篇名为《椭圆形画像》的小说:肖像一点点窃取了模特儿本人的生命,“写真”最后僭夺了“本真”作为“真”的资格。当然,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庆幸,那便是对一个伶人来说,这种不无荒诞的“虚实不分”意味着一份通常意义上的成功——毕竟,诺顿始终是剧评人的宠儿;而基顿甚至连这样的资格都不具备。对后者来说,“成功的伶人”正是他的镜像、他的理想自我,而其全部努力,就是在观众的眼中(而不仅仅是在自己的眼中)看见它!或许正因如此,他才选择了剧场:不光由于传统观念上,“戏剧/文学”与“电影/漫画”的雅俗之别,使前者看起来更为“不朽”;更因为在那儿,你能第一时间看见自己正在“被看”——那正是“Theatre”一词,最初的含义。免费看电影

“ Truth!  ...  Truth is always interesting.  ”

然而,正是在上文所谓“转”的部分,这场煞有介事的镜前表演被迫终止——傲慢的剧评人宣布,无论付出多少心血,无论作品优秀与否,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取悦讨好,主人公都不可能被人“视为”他渴望成为的那个样子!——较之此前的数次败北,这无疑是最为致命的一击。于是,我们便听到了本文开头的那几句台词;并且,即便在《鸟人》这样一部“互文”交错、“双关”迭出的影片中,也很难再找出什么句子,能比这几句更直观地照见本片的灵魂——“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如果这还不能照亮主人公的处境,那么,当吼出这些字句的“狂人”蓦然转身,竟俨然又一位电影开头的蹩脚演员(拙劣的伶人!),基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李尔王》所谓“疯子为瞎子指路”的情境。他那一脸惊恐的神情,足以证明:他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谁?一个自以为“伶人”的“愚人”!…… 这一刻,镜像的虚妄被彻底看透;所以不足为怪的是,首演间隙,主人公竟破天荒地,一次也没有向化妆镜中看去。与之相比,接下来要演出什么已然无关紧要(卡佛的小说在此无足轻重),只有戏剧的台词需要你认真聆听——“我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主人公一会儿是尼克,一会儿又是艾迪:因为他一无所是,所以就无所不是!也只有到了这时,只有当“自我”承认其“不存在”时,“鸟人”才乘“虚”而入,幽灵附体般地占领主体空无的位格,开始戏谑,开始嘲弄,演一场伶人的悲剧、愚人的喜剧!

“ I just want to be what you want  ... I don’t exist.  ”

现在,是时候谈谈那令人叹为观止的(伪)长镜头了。细心的观众会发现,严格地来说,影片并没有真的创造“一镜到底”的视觉效果(显然,这绝非导演和摄影黔驴技穷,却是“非不能也,不为也”的刻意使然):在片中的大多数时候,摄影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不间断地运动,使观众恍如置身于一座囚笼般的迷宫:在这个幽闭得叫人窒息的空间里呆得越久,就越是下意识地想要寻找出口。一度,我们以为这座“迷宫”就是剧院——这也难怪,长镜头的使用,使空间具有了某种无法被打破的连续性和稳定感,却使时间在空间中被压缩、被扭曲,甚至被抽空。这与坐在镜框式舞台前,欣赏一出剧情跨度长达几年、剧长却不到两个小时的戏剧,何其相似!——但事实远非如此:瞧,当主人公意外地被关在后台之外,因而不得不穿过整条大街,以从正门回到剧场里时,他片刻也没从“囚笼”中逃脱:一上街,这个衣不蔽体的可怜人就被人群的目光所捕获,旋即以最为狼狈的方式“落网”——先是落在“视网膜”上,然后是由形形色色的摄影摄像工具连接的“互联网”。真正能被称作“出口”的东西,只能是与长镜头对立的蒙太奇;后者在本片中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全片的开头:一颗“陨星”从空中坠落,呼应于后边“鸟人就像伊卡洛斯”的说法,眨眼就进了“囚笼”(难怪一开始,我们就听到了“鸟人”的怨声);另一次便是主人公在舞台上开枪自决——枪响了!偌大的迷宫裂开了一道缝!剪辑!出口!善良的你在心中默念:如果不能在人们的眼中胜利,那么但愿,他能从中逃离。

“ How did we end up here?  This place is horrible.  ”

荒诞而残忍的是,主人公没能“逃离”;相反,他倒是似乎赢得了“胜利”!那些昔日他所渴望的一切,如今居然纷至沓来:剧评人赞不绝口,媒体蜂拥而至,连女儿也买对了他想要的花(但他已闻不到花香,这是个隐喻)。但,胜利的果真是他么?——好好回想一下吧,随着舞台上的一声枪响,我们当中还有谁真的再见到过“他”?——我们看见的,难道不只是一幅报上的剧照、一张由纱布拼接成的诡异“面具”(就像影片中无数次出现的、音乐剧《歌剧魅影》海报上的那一张),以及镜子里那副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陌生面孔?——由此,影片的结局将我们带回了本文开头的那个问题——当一位伶人终于以“伶人”的身份为人们所瞩目时,此处的“伶人”,远非他自己!——他的“成功”,便是“他”的失败。如果说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沮丧的,那就是连喋喋不休的“鸟人”,此刻都已沉默:那意味着内心的宁静?抑或是在回应那振聋发聩的句子——“喧哗与骚动”(sound and fury)都已停止,这是真的“无声无息”(heard no more),真成了“nothing”? …… 如果你倾向后者,那么或许会同意我下面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主人公临窗一跃后,究竟是“生存还是毁灭”,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恰当”的问题。早在一个血洒舞台的艺术家,在观众们眼中诞生的那一刻,他已不复“存在”。或更准确地说,存而不在,逃而不脱,这就是关于主人公最大的悖论。所以我不无固执地相信,影片的最后一幕远不像看上去那样乐观。因为对我们来说,无论坠落还是飞翔,都只存在于一双眼睛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唯有那里,是他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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