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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与死囚共枕三百天……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二扇铁门,一大一小;三餐牢饭,顿顿不饱;四面围墙,武警放哨;五花八门,样样不少;六月蚊虫,实在难熬;七搞八搞,脚镣手铐;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进门看到,九生一死;判决来到,十十(实实)在在;踏实改造”。

文:刘庆东(私企业主)

密布的电网,沉重的铁门,持枪而立的武警战士,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

那段日子,睡梦中我时常听到生命剥落的声音,看到阿广的灵魂在空中漂浮,偶尔从暗处传来一阵阵吆喝,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向我头顶压来,恶梦惊醒后方知,阿广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胸前,他的手好凉。

“咣当”随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身后的铁门已无情的隔绝了我的自由。这一天是1994年的3月8日,我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被关进了看守所,我明白,湛蓝明净的天空将从我的视线里隐去,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

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品和棉被,我跟随所长穿过阴森的长廊,在32号一间屋子前,所长停了下来。“咣当”,又是一记沉重的撞击声响,铁门开了,我把目光瞄向昏暗的室内,十几个“光头”挺胸端坐在长长的炕上。


“咣当”门关了,我站在了门里,正欲迈步向前,里面传来一声断喝,“把鞋子脱掉”,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情急之中连忙弯下腰,把鞋子拿到了手里,我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把棉被和日用品轻轻的放在炕尾。“把衣服脱光”,依然是一声断喝,语气中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众目睽睽下,我又连忙宽衣解带,号子里很冷,全身赤裸的我站着那里不知所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刺痛。

“立民,先给他洗个冷水澡”,我正无地自容时,一个满脸刀疤的年轻人走了过来。“站到厕所那里”,年轻人一脸凶相,没有一点表情,我机械地向他手指的方向移去,一盆盆的冷水朝我铺天盖地的猛浇过来,我冻得瑟瑟发抖,五分钟之后,冷水停了。

“把衣服穿上”,又传来一声断喝,我感觉像是一个机器人,每个动作都有他们操作。一向个性极强的我在十几双冷笑目光的遍视下,竟像虚脱了一般,丝毫没有抗争的力气。

 “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声断喝,我循声望去,才发现原来一直指挥的是位皮肤白皙的秀气男孩,一件黄色的军用大衣披在身上。

“兄弟,是你叫我?”我小声而友好的问道,我花心刚落,只见他右手一抬,一拳重重的击在我胸上,我趔趄了几步,方才站稳。“没问你话,不准开口,”我唯唯诺诺,一再点头称是。环顾四周,个个都是冷漠的眼神。我心中暗自哀叹,这里简直和地狱一样。在看那个稚气的男孩,满脸杀气,目光冷灼的吓人。

“家是哪里的,什么文化?”男孩问道。

" 江苏丰县,本科。 ".

"哗啦“一声脆响过后,男孩从炕沿上一跃而下,这时,我才留意到,他的带着重重的脚镣。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一种恐惧感顿时袭来。

”叫啥名字 ,“男孩的口气瞬间温和起来。

刘庆东。”

“ 对不起,刚才那拳打的太重了,多多包涵”。男孩爽气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 我是山东人,济宁的,离你家不远,我对知识比较敬畏,喜欢文化人“,男孩一字一顿地说。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男孩叫我到炕尾休息。薄暮暝暝,室内的电灯亮了,叫阿民的年轻人和另外一个矮子架着人梯开启了三半处固定于墙壁上的黑白电视机,他们饶有兴趣的欣赏着节目,男孩躺在正对着电视机的地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两只脚连同铁镣放在外面,两个瘦弱的嫌犯正用心地为他按摩,彼此都沉默不语,其中一人脸部肿胀,右眼仅剩下一条细缝。

初来乍到,我识趣的守在炕尾,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思,回望几天来梦魇般的经历,我简直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做法,竟是自己亲手拟造。做人与做鬼有时仅仅是一念只差啊。那一夜,听着他们熟睡的鼾声,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被一阵清脆且急促的哨声惊醒,除那男孩之外,大家都快速的起床,拖地的拖地,叠被的叠被。各司其职,忙的有头有序。在外面时听说,睡在炕首的为该室"龙头”老大,    自己在那里怔怔的站着,颇感难为情,于是我便走到炕首的一个中年人那里。要求他派点活干干他略一沉思便告诉我:‘你每天负责在门口递饭吧!”

开饭了,早饭是每人一盆稀饭,糊味很浓,稀饭是咸的,让人食之难以下咽。用餐时,室内人员的”三等五级“便一览无余,炕首三人:男孩、中年人和另一位络腮胡子。中间三人,炕尾四人。炕上6人,我坐在炕尾。

和我一起吃饭的三人同伴见我仅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汤匙,便告诉我,十天之后,你就会慢慢适应了。我们刚来时也是这样,如今一盒稀饭都不够吃。我不搭话,只是默默地听他们唠叨个没完,心里很烦,但仍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


饭后,专门负责洗饭盒的二名嫌犯麻利地收拾停当后,大家仍保持吃饭的位置,或打扑克牌,或下象棋,炕尾的那个人则和我聊起了天。给我洗澡的人叫王立民(陕西西安人),他一改昨晚的凶相,笑容可掬的对我说:”庆东,你真幸运,在这里碰上了阿广老乡,要不然你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我刚来时,头半个月腿被打的不能随便动弹“,说着,他捋起裤管,腿上红紫的伤口还未完全褪去。在立民的介绍下,我知道了另外两个用餐人的姓名,一位叫王建(贵州纳雍人),另一名叫应国良(江西波阳人)。

未等我开口询问,他们便如数家珍的向我讲起了那个叫阿广男孩的事情。

阿广今年21岁,因盗窃罪于去年9月份被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了死刑,他的同案犯都在上诉,不知道会不会改判。价值二十多万,按照惯例,改判的机会不大,但有他在这里,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讲的话,始终没有融入进去充当角色。我认为是和他们截然不同的另类。

 “结过婚了没有?”王建问道。

“ 结婚了”。

“昨天洗澡时看你那家伙挺精神的,玩过几个女人,一晚最多能干几次?”听到王建流氓式的问话,我感到有种剥光衣服游街示众的感觉,脸一下子就燥热起来。

 “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假正经,在这鬼地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王建露骨的纠缠,大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我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啪”一枚棋子从炕的那边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王建那瘦骨嶙峋的脸上。棋子在炕上转了几个圈后落在地上。

“把棋子捡起来”,是阿广的声音,此时的王建顾不上疼痛连忙下炕把棋子捡起,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了满面怒色的阿广。在看王建的脸上,一个大大的红包肿胀着。

“你他妈的昏头了,我老乡你也敢招惹,我看你的骨头真的发痒了,把脸伸过来。”

两声清脆的耳光,清晰地指印顿时呈现,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人的呼吸声,刚才我还痛恨王建言行的无耻,在这种情况下,心里倒对他生出一丝怜悯来。

“ 今天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滚出去,”随之,阿广又继续招呼对面的年轻人下棋,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人不可貌相,阿广斯文的模样与他如今凶神恶煞的举动,如不是亲眼目睹,是不可想象的。原本固守在我脑际中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也随之烟飞灰灭,精神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安全的依靠。为我解围的阿广在我心里没有留下任何好的印象。

午餐是一盆米饭,勺炒菜,我胡乱吃了几口米饭,菜却一动不动,那种味道我无法下口。在那一刻,我理解了“惩罚”二字的含义。

午后的时间依旧是同样的方式打发,没有书刊,没有纸笔,没有任何人了倾心的交谈,我真正意义上浪费着时光。在这里,冷漠与冷漠的对持,心门紧锁,人性之门悄悄地封住了它欲开的花瓣,再也寻觅不到充实的归属。

“庆东,过来聊聊天,”阿广下棋累了,伸着懒腰,他让旁边按摩的两个先去休息。

听到阿广叫我,我急忙走过去,他示意我坐在他的身边。

 “家乡那边变化大不大?”在看守所关了两年多了,还没遇到一个老乡,连打听的机会都没有。

 “变化不大,其实我也不太了解,90年后,我基本都在外地读书,甚至连家乡话都忘了。”我说,阿广一脸堆笑,淡抹了我内心深深的芥蒂。

“还不习惯吧,刚来都是如此,前几天连饭都吃不下,现在吃光了还有饿的感觉。”阿广正欲说下去,“吧嗒”,外面传来所长的开门声。

 “坐好!”,炕首的中年人一声令下,炕沿上马上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门开了,在所长的身后站了几名手拿行李的犯罪嫌疑人,(新犯),新犯走进门里。忐忑不安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所长走后,阿广的喝声再次想起,与我初来时一样,“脱鞋”,“洗澡”,那几人一时手忙脚乱。

洗漱完毕,三名新犯识趣的靠墙站好。“庆东”,先给这几个弟兄一点见面礼,每人赏他几个嘴巴子!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我抬头看那三名新犯时,他们眼里透着祈求的眼神。我不知道此刻在这种局势下该做些什么,虽然完全违心地,但我却不能支配自己。我站在三名新犯之间,“啪啪啪……”六声耳光响过,我闪到一边,事实上我根本没用力气。

“我这老乡真没出息,我来教你。”阿广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又是六声耳光想起。他们脸上都留下红红的手印。一名新犯还下意识的躲避,又挨了重重的几拳。阿广盯着我说,“以后就这样打人”。接着做笼板中间的三位也下炕穿鞋。一个个虎背熊腰,这时,王建告诉我,他们是“打手”。

 “鹰钩鼻”抓住最前面的新犯领口,恶狠狠的问道,“夹心饼”吃过没有?“没,没有”新犯语无伦次的答到。那今天就让你尝尝。他一使眼色,旁观的“三角眼”便心领神会,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新犯顿时瘫了下去。原来“夹心饼”就是两人一前一后同时向胸和后背攻击。后面两个新犯一再求饶,但还是收下了这份“礼物”,看着新犯们痛苦不堪的狼狈相,大家都一阵哄笑。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稍停片刻,“打手”中的“大板牙”已换好硬硬的皮鞋。“下面我为新来的兄弟做到好菜,叫乌鸡大腿”。他边说边让前面的新犯坐在地上伸直大腿。“大板牙”左脚踩着新嫌犯,右脚凌空抬起。“嘭”的一声,后脚跟结实的击在新嫌犯的大腿上,一下,两下,三下……,新犯们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击了二十下之后,“大板牙”停了下来,嘴里叫着,“下一个”,而被踩过的新犯在别人搀扶下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就这样,三名新犯过了“第三关”。

“你们几个原地踏步,活动一下筋骨,”刚刚受刑,这时的新犯无奈的一瘸一拐的抬起双脚……。

晚饭时间到了,和午餐一样,我始终没有胃口。也许像他们所说的,自己还处于不适应期。想起刚才任意殴打新犯的一幕在想起来时的“礼遇”,我暗自庆幸,国有国法,笼有笼规。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法律已显得苍白无力。

又是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当起床的哨声响彻耳鼓时,我便一边忙着穿衣,一边留意昨天受罚过的新嫌犯。显然,他们都是和衣而睡,经过一夜的酝酿,被踢的双腿已经肿的退不下长裤。每人都是扶着墙艰难的站起来。惴惴惴不安的立在角落里观望,等待“龙头”及阿广的吩咐。

    在阿广的许可下,一名新犯被允许大便,他把裤子退到膝盖处,我发现他的腿是成了一片片紫色。好一个“乌鸡火腿”,看了止不住的心寒。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二扇铁门,一大一小;三餐牢饭,顿顿不饱;四面围墙,武警放哨;五花八门,样样不少;六月蚊虫,实在难熬;七搞八搞脚镣手铐;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进门看到,九生一死;判决来到,十十(实实)在在;踏实改造”。

铁窗里,当我把视线投向窗外自由的天空时,传来阿广的“号子”歌,我问王建,“这是阿广自己编的吗?”“不是的”我调过三个号子,每个号子里面关押久的都会背。”

“真的是五花八门呀”,我心想。

听王建说,在号子里,打人是一种变相的娱乐方式。且巧立名目。“有人还手或报告给所长呢?”,“有,但很少很少,你一个人能对付十几个人吗?”假如还手的话,你就可能调到别的号子里,在那里还不是一样。像我先前就是不甘他们的凌辱,与他们互殴,结果还是自己吃亏,调了几个号子,人都快搞垮了。王建说着,脸严肃起来,我真的很纳闷,这里面的人为什么变得那么疯狂和偏执,甚至变态。

饭后的时间仍是打人取乐,三名新犯依次安排着“西湖风景”,把脸伸到大便池上面一看就是一个小时。完毕就是蹲马步,跑“笼板”,先前还西装革履的几个人,一天下来,竟成了老汉一样,焉的没有半点风采。

阿广喜欢抽烟,虽然号子里绝对禁止,但他们总能想办法搞到。当然最多的方式,则是用号子中的嫌犯的高档时装和皮鞋与负责打杂的短刑犯做交易。通常一件价格千元的“梦特娇”,能换三,四包“三五”。

阿广接到死刑犯的判决以后。心情变化无常。为了满足他的烟瘾,就连“龙头”自身都变的十分吝惜,手头的香烟总是省下来送给阿广。

大家都怕他缺烟,没烟的时候,阿广用乱发脾气,每个人都会遭殃。

阿广今天变得异常兴奋,在厕所里,一阵吞云吐雾之后。便上了笼板,只见他向我招招手,我会意的坐在了他的身旁。

“老乡,我没几天活头了。”

“哪能,现在高院裁定还没下来,说不定会改判了呢?”

“别寬我的心了,我估计凶多吉少。”

“阿广,你上诉了吗?”我故意转换了话题。

“没有,前几天高院来人问我为什么不上诉,我说我相信政府对我的案情会调查清楚,认真核实。其实,我不上诉,也有另一个方面的原因。”

“什么原因?”我问。

 “我不会写上诉书,要是你早来一个月就好了。”

也许这就是阿广对知识顶礼膜拜的缘故吧,对一个生命即将走向绝境和尽头的年轻人来说,谈及案情和判决总会激起他平静的心湖。事实上,他一直在刻意回避,“死亡”这个字眼。

“我这脚镣带了近半年了。”

“影不影响休息?”

“刚开始那阵很难受,27斤的分量,走起路来特费力,现在嘛,习惯成自然了。”

 “阿广,我不知该帮你做些什么?”

 “没什么可帮的,有空多陪我聊聊天,以后你就睡在我的右边的铺位吧。”那次谈话,我和阿广心的距离一下子接近了许多。在一天天的交往里,我清晰看到阿广堕落灵魂所运行的轨迹。

阿广是个孤儿,自小吃百家饭长大,16岁出来打工。后来在老乡的带动下走向了邪路。三年中先后单独或伙同他人盗窃摩托车16辆。价格二十多万,他虚荣心很强,死要面子,但对我比较交心。

 “老乡,不瞒你说,我在别人面前,故意装作坚强,是为了让别人看的起。向我案值虽高,而实际到手的还不足5000元。为了这点钱去死,我真的不甘心。自从死刑判决后,我才发现自己对生命是如此的留恋。真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的在被窝里哭泣,假如一切可以从新来过,哪怕只是街头捡垃圾,我也不做违法犯罪的事情了。”

阿广和我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我只是认真地劝他,胡乱的编着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死囚被改判的例子。我想,聪明的阿广一定会知道我的用意,但他宁愿相信我善意的欺骗,对生命的渴望,使他对茫然的未来抱有一丝侥幸。貌似冷酷的阿广啊,其实你是多么的脆弱。

正是由于我和阿广语言上的投机,号子里的气氛有所改观,阿广在里面说一不二。即使“打手”没有他的暗示,也不敢多事。每天自顾打扑克,下象棋。有一次我问阿广,“像你这样打人,知不知道是违法,听说这里95后就有打人加判的。”

“是违法又怎么样,他们对我还能加到哪里去?像你那么懂法,不也进来了吗?”

被他一阵抢白,我感觉无地自容。

阿广似乎看到了我的窘态,又连忙说自己语言过火了,请求我原谅。我感觉他比先前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和号子里每个嫌犯都相处的比较融洽,尤其新来的那三名新犯,看到我总是满脸微笑,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由此,我明白,号子里的人情冷漠只是一个被坚冰包裹的煤炉,在热忱面前,它终将慢慢消融,散发出它应有的暖意。

阿广过去对每个嫌犯非打即骂,但却没有一个人恨他说他坏话。不知是因他生命的即将终结而滋生怜悯之心,还是对一个死囚的惧怕。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总觉得,对他的尊重是他所保有的一份善良。

阿广同情贫穷的嫌犯,每次发大账物品,阿广就会让有钱的嫌疑犯多买一些,然后分发给每一个身无分文的嫌犯。他只吃火腿肠,其它兴致不高。我想,身为孤儿的阿广,幼小的心灵上一定打着很深的贫穷烙印,他的犯罪绝不是“仅仅好玩”,恐怕还包含着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吧。

在这种场合下,不再度日如年,大家都等待判决的过程中,日子一天天逝去。一些判决过后的嫌犯,临离开之际,都相互友好的留下地址。这使我找到了学生时代毕业留言的那份温馨。

阿广的情绪在我的支配下,一直较为稳定。我觉得让阿广保持心情舒畅,不仅是一个老乡的责任,也是全号子人的共同愿望。阿广说最喜欢听我讲话,在我温文动听的故事里,他好像找回到从前。他说,他十五六岁时,虽然很穷,但是每天都很开心。阿广还和我谈起自己和一个女孩的初恋。那天,他从所长手机接过笔,一个下午都趴在笼板上,一笔一划的写信。

信写给一个叫红梅的女孩,假如不是深入到阿广的内心。我是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每天都会唱着《阿莲》那首歌。对阿广来讲,每次追忆都变得美好而悠长。看到出他对红梅一往情深。有时,我也竟如此的妄想,如果时光能够停滞或能够倒流的话,生命是那么珍贵,为什么不给阿广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我一直在欺骗阿广,但丝毫没有愚弄的意味。我告诉他对易经非常精通,能够正确的推算出一个人的寿命。当他把生辰八字告诉我的时候,我说要用一天的时间为他核算,随即装模作样花费了很长时间看了他的手相。

那一天,我则躲在一边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把谎言编织的没有半点破绽。第二天的下午,当我郑重的告诉他能活到68岁的时候,他竟高兴的每人发了一颗香烟,而我目睹这些,泪水已潮湿的眼眸。

我成了阿广精神上的支柱,而那段时间,睡梦中我时常梦到生命剥落的声音。看到阿广的灵魂在飘荡,偶尔从暗处还传来阵阵吆喝。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向我头顶压来。恶梦醒来,阿广的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前,阿广的手好凉。潜意识中,我隐隐感觉不安。

97年7月中旬,我在看守所已羁押了近四个月。听说香港回归的消息,我们每个人都异常的高兴。王建判了六年,他对自己的判决较为满意。而利民因抢劫8次,判了死缓,他说也公平,因为他先前也做了“打头”的打算。

7月14号的下午,所长找阿广谈心,半个小时后,阿广从教育室出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忍不住凑上前去。

“老乡,什么事那么高兴,说来听听?”  

“你知不知道,新刑法就要下来了,到10月1号正式实施。”

我摇摇头,阿广接着说:“新刑法上,盗窃取消了死刑,听所长讲,只有盗窃银行和珍贵的文物才会判死刑。”

听阿广这样说,我真的替他感到欣慰。我伸出手,对他说:“祝福你!”,阿广和我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我感觉到了阿广因过分激动而发抖的手。

 新《刑法》颁布对阿广来讲,无疑像吃了颗定心丸,改判的希望一下子涨到百分之一百。阿广的精神振奋的许多,下午放风的时间他不停的走来走去,脚下的铁镣哗哗直响。

以后的每天,阿广握着从所长那里借来的笔写着一首首情诗。没有纸,他就写在香烟盒上,仍是写给叫阿梅的女孩。他劝阿梅忘记过去,忘记自己。并祈愿阿梅生活幸福美满,快乐常驻。早日觅到生活的归宿。

正是为了爱

才迟迟表白

也许这时的分手

都是现实的无奈

正是为了爱

才执意离开

躲开的是娇容

留住的是往日情怀

不是不想爱

不是不去爱

因为

如今的爱只是一种无言的伤害

阿广独自把这首诗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仿佛在细细地省察自己的人生,他说即使改判,也会是无期徒刑。他刑满释放后,他会到我家致谢,感谢我在他心情最飘摇最失控的时候,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撑。

只是阿广永远地没有了这个机会,他没有改判。7月26日,所长遗憾的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结局时,阿广一声不吭,向我望了一眼。就匆匆随着押解的武警走出了看守所。

那年,阿广22岁。算来,我和一同生活了300天。那晚,全号子的人都失声痛哭,为他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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