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凌燕 人有六欲,指眼(见欲,贪美色奇物)、耳(听欲,贪美音赞言)、鼻(香欲,贪香味)、舌(味欲,贪美食)、身(触欲,贪舒适享受)、意(意欲,贪声色、名利、恩爱)。六欲之中,耳朵最苛刻也最易于被忽略,因为它的盛宴需要安静且丰富的心灵。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秋家宴,贾母率众媳妇丫头们饮酒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又将十番上女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大道至简,五音令人耳聋,笛声近听时张扬明亮,远听更有韵味,贾母深谙此道。贾母之所以处于家族的核心地位,绝不单单凭她的老祖母身份,凭的是她过人的审美力和洞察力。 庄子在《齐物论》中把声音分为“人籁、地籁、天籁”三种。天籁,自然界的声音,物自然而然发出的声音。如风声、雨声、鸟声、流水声。雨,落在不同的物上,产生不同的声音;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产生不同的情趣与美感。芭蕉叶与中雨是天籁最好的演奏组合。芭蕉叶阔且长,无风无雨尚且摇曳而生窸窸窣窣之音,何况风雨交加之时? 听雨宜中雨为宜。小雨,声不可闻;大雨,过于嘈杂;只有中雨,雨点前仆后继敲打芭蕉叶,或嘈切,或滴答,或噼啪,或淅沥,时疏时密,尤其在清冷的夜晚,惹人无限愁思。李清照词云,“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吴英词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其实,不仅是芭蕉叶,但凡叶阔且悬空的植物,都可以与雨一起演奏出美妙的音乐。比如,梧桐树。温庭筠词云,“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李清照词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比如,荷叶。 拙政园有听雨轩,轩前一泓清水,植有荷叶荷花。听雨轩取名于李义山的“留得枯荷听雨声”。盛夏时的荷叶亭亭玉立,叶大而柔韧,雨滴其上,不渗透,不积水,形成水珠,迅速的散落池中。雨打荷叶的声音,水珠滚动的声音,水珠落入池中的声音,糅合交织成一场雨荷交响曲。深秋枯荷,看似已无生气,却别有一番萧瑟的意境。何况细雨斜风之时,雨打枯荷的声音,投射到诗人的心里,愈发的惆怅忧伤凄婉。 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内乃声,方不虚生此耳。”夏天的傍晚,暑气稍退,倦鸟归巢,喧嚣的世界逐渐趋于静谧,坐在河边树下,听蝉声四起,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天地之间,它们是此刻的王者。 王者归来,要的就是至极的怒唱。哪怕只是一时的绚烂,到底也是绚烂过了,强过一生苍白无色。“蝉噪林愈静”,静的是林,更是听蝉鸣之人的心。静生慧。数百年前的诗人王维,“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惊蛰之后,万物萌动。“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越是低级的生物,对季节的变换越敏感。虫声唧唧,新透窗纱,与小虫一起得到春天气息的,还有有着一颗敏感心灵的诗人。更能触动诗人心灵的是秋虫,以蟋蟀为最。 抗金名将岳飞写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蟋蟀一般在夏季的八月开始鸣叫,通常在秋凉时鸣叫的最欢,又以夜晚叫的更响亮,十月下旬气候转冷时停止鸣叫。秋天的意境本来就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何况诗人有着满腔的愁思郁闷呢? 细细的回想,有生以来,能让我记住的美丽的声音并不多,且几乎都是发生在夜晚。故乡月夜里深巷之中的犬吠声,故乡稻田里傍晚的蛙鸣声,高考结束当日母校黄昏的笛声,安吉山里深夜的溪水声,苏州桂花树下傍晚蟋蟀的鸣叫声,其余竟了无印象。有声有色的生活,我们常常忽略了“声”。而恰恰是“声”,体现出个人与自然的完美契合。 朋友之间,常相约一起吃饭、看电影,却鲜少有人相约一起去给耳朵一场盛宴。不知何处能听到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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