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公公婆婆相处10多年，其中辛苦，很是感慨。审视这么多年自己的变化和成长，从不知所措到应对自如，也很替自己自豪的。我慢慢说说，整理下自己的思路。
我是北方人，爱人是南方人，2000年在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相遇。
他跟我聊自己外公外婆，二姨二姨夫，小舅等人，听上去是个美好的大家庭。
外公70多，居然还学会了编程，自己写程序记账目。小时候带着他做航模，订杂志，通过邮局给上海寄钱买航模用具。
外婆是家里的老大，喜欢唠唠叨叨，但是对他极好，从小带大。
二姨给他买冰棍，他小时候常常住在二姨家。
二姨夫常常骑着自行车载着他去凤凰山看飞机。
小舅陪他玩。
听上去这个家庭合睦友爱。虽然，很少听到他父母的故事，但是我自己脑补：这么好的一个家庭，父母一定也是慈祥和善的。
他那时刚刚从国企辞职，还一穷二白。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智商超群，工作认真负责，性格温和，我们两人相处很是舒适。
所以，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他告诉我，正好回原单位办点事，顺手就把结婚介绍信开了，有效期到年底，建议我和他在工作的城市登记结婚再回家，省得以后再麻烦回去开介绍信。
我也没多想，就同意了。
所以，我们结婚登记前，双方还没有见过父母。我家里母亲早逝，父亲又组织了新家庭，早就很淡漠了，见与不见没有差别。他那边的父母，听他讲自己的家庭，应该也挺好的。所以，也没关系。
再说，我们上大学，家里出了学费的。都是普通人家，我也没有想过要他父母出什么彩礼，也没指望着他父母给我们买房买车。我们自己有大学毕业证，能挣钱，慢慢来。所以，见面礼给多少就凭大家的情分，没有什么特定的要求。
不过，还是有点兴奋地猜测：他父母会给我什么见面礼呢？
毕竟新婚嫁人呢。
年底了，我就开始忙忙叨叨地给他家人准备礼物，仔细地询问他家人有什么喜好。
给外婆和婆婆买了衣服料子，实在是他不知道尺寸。
给外公买了袖珍的收音机，可以散步的时候听新闻，听评书。
给公公买了剃须刀。
给小舅买了茶具。
其它的礼物也记不清了，反正基本上人人有份。
期间，我收到公公的一封信，信中说：恭喜我们结婚，他什么都没有，唯有用一颗真心和满腔的爱来祝福我们。
我琢磨着这封信，就有些隐隐的担忧，这个信看上去热情洋溢，但是透露出的内容却是疏离和虚伪。
什么也没有。——就是直白地告诉我什么都没有。
但是，一颗真心和满腔的爱，又是无价的。无价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可高可低，可以高到比海深，可以低到啥也没有。
我把信丢在一边，没有回复，心情有些沉重。
老公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春节近了，回家的事情渐进，我有些意兴阑珊。
老公也看出我自情绪低落，开始给我规划生活的前景，他说：我出来之前，在国企工作三年，工资大部分都被他妈妈收走了，大概有1万～2万元，说是给他结婚存着。这些钱他父母怎么也会还给他，等从老家回来，加上我们各自的钱，来年年底就可以攒个首付买房了。
这样想想，过日子还是充满希望的。
对他父母，我也有些孺慕之心，毕竟自己的母亲去世多年，父亲形同虚设，很多年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感觉了。
第一天回他们家，还是很热闹的。
到家的时候，我们被迎入外公外婆家。彼时，外公外婆身体都还康健，小舅小舅妈新婚不久，小舅只比老公大6岁，只比我们早一年结婚。大家在一起很是热闹。
我拿出礼物，给每个人分一份礼物，收到礼物的人自然也很开心。
晚上，我们就住在老公一直住的地方。外公外婆家三居室，外公一间，外婆一间，外公年轻时身体不好咳嗽厉害，两人就分住；小舅一间。有个比较大的阳台封死了，放一张床，就是老公的住处。我们回来，依旧住那里。
我比较惊奇的是，居然没有张罗一件新的物品。
想了想，也能理解：这是外公外婆家，老公是外孙子，张罗这些也不是他们分内的事情，咱也不能挑理。
第二天，白天忙着走亲戚。
晚上，公公婆婆邀请我们去他们家住，老公没说话，我痛快地答应了。
在我的意识里，本来不就该住在自己的父母家里吗？在外公外婆家应该只是个客人而已。
在外公家吃过晚饭，婆婆带路，走路去公公婆婆家，两家距离不远。
过年期间，路上很是热闹。放炮的小孩儿很多，北京那时候禁止鞭炮，甚至五环外都不可以，我突然兴起，要买鞭炮放。
我指着最长的鞭炮，告诉老公要买。
她妈妈上来，拦住。我不知道他们用本地话交涉了什么，交涉半天。老公说，她妈妈要付钱买鞭炮，只肯买200响的。
到了公公婆婆家，公公拿出一个准备好的红包给我，双手递过来， 顺势还鞠了一躬，颇有点日本人的架势。
有了刚才200响鞭炮的打底，我对薄薄的红包一点也不惊讶了。
各自落座，聊了几句，公公就给我爆了个大料：“单位本来准备跟我分房子的，但是因为你们结婚，就不给分了。”
这个实在出乎意料了，我说：“你早说啊。你知道我们的地址，电话，还写过信，说说不就可以处理了。有事要沟通啊，不沟通我们怎么知道。”
他爸爸绕开沟通的话题，摆摆手，故作大度地告诉我：“哎呀，我不在乎的，什么也比不上你们的幸福重要。不提了，不提了，你们早点休息。”
他撤了，自己回房了。
我们也进到他们安排的房间。
房间更让我诧异。公公在铁路上工作，床上用品居然就是铁路卧铺的用具，灰扑扑的白。说实话，对床上用品我有些挑剔，看着这些灰扑扑的被褥有些不适感。
打开红包，1200元，有整有零，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我站在窗前，回头问老公：说说吧，你跟你父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老公也颇觉羞愧，给我详详细细地讲了他的过去。自从他出生，就是外公外婆带大，跟自己的父母不熟悉，尤其是父亲，特别暴躁，动辄打人。最厉害的一次，把他打得钻到桌子下面不敢出来。从那之后，他就不再叫爸爸。10多年都没叫过爸爸了。
这次从老家的国企辞职，就是想离开父母远一点。
辞职的时候，公公点着鼻子骂他，婆婆扣掉了他所有的钱。后来，是小舅支援他5000块钱，才偷偷从老家跑掉的。
这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住进父母家。
怪不得，晚上公公邀请我们过来住的时候，他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和老公几乎都没有入睡，我俩聊了很久。
1200元的红包摊在桌子上，我问老公：你父亲刚才说的分房的事情，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他说：不知道。
我说：不管真假，都不能把这套房赖在我身上。如果确有其事，他应该跟我们沟通。事先不沟通，事后又来跟我说，君心何在？如果子虚乌有，那他就是空手套白狼，给我制造愧疚感，居心又何在？我要求问个清楚。
老公的汗就刷地冒了出来。
半晌才吭哧吭哧地告诉我：没有办法跟他父亲理性地谈话的，只要不和他心意，要么高声骂人，要么生气暴走，根本没法谈。
老公说，这么多年跟自己的父亲相处，他只能选择忘记和忽略。
关于房子的事情，老公判断一定是假的。公公只拿了1200块出来，这个数字他自己也觉得没脸，所以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房子出来，平衡一下。
第三天晚上，大家（除了公公）都在一起聊天看电视，很热闹。
公公才外面走了进来 ，大家突然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公公在门口转了两圈，高声问到：“你们晚上还过不过去睡？”
他说的是本地话，我听得半懂不懂，不说话。
老公不说话。
大家都不说话。
门duang地一声，撞上，公公走了。屋子里马上恢复了欢声笑语。我悄悄地问小舅，这是咋回事？
小舅是个实诚的人。他告诉我两点非常重要的信息。
“他觉得他是老子么，不管他想做啥，儿子都得听他这个老子的，问都不问哈，不听就生气。“
“他们不想儿子出去嘛，出去了没结婚还能指望着回来，现在出去了结婚了没指望了嘛。”
那几天，真的是很难熬。
因为，我实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婚姻。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已经办理了结婚登记，我和老公一定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后来想想，也许就是因为办理了结婚登记，他父母觉得反正是煮熟的鸭子飞不掉了，所以才敢如此无礼。
老公隐瞒了部分事实，其实也有欺骗的成分在内。
虽然他又很多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拖进这个泥潭，我却是有些怨言。
最后一天离开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公公的爆发。
公公婆婆也给我们准备了礼物：一袋子花椒面，用薄薄塑料袋装着。老公不太想带， 告诉他们说：这个行李要托运，扔来扔去的，万一塑料袋破掉了，会把行李箱里面弄得到处都是。
公公毫无征兆地爆发了，手里的东西统统砸向老公，嗷嗷大喊（我没听懂）。
发泄完了，他掉头而去。老公眼睛里含着泪，走回房间，靠在我身上，不说话。
婆婆追过来：“你做撒子生气？你做撒子生气？把你爸惹火了，还不去追。”
一个点火，一个浇油，这是一对什么父母啊。
忽然间，我对老公少了很多怨怪。遇到这样的父母，得遭多少罪啊，如果我遇到了，也羞于启齿讲他们的事情。老公跟他们相处这么多年，不是靠忘记和忽略，怎么过日子呀。
回到工作的城市，忙忙叨叨地工作，老家的事情也忘记了许多。
偶尔谈起回老家的几天，心有余悸。老公说：“以后我对你好，你不想见他们就不见他们，你想怎么样都行。”
有一次，老公问我：“我对你这么好，能弥补他们对你不好吗？“
我觉得这个话很不对劲。
想了很久，我告诉他：我希望你对我好，是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如果你对我好，就是为了换取你父母可以对我肆意羞辱，那对不起，我不换，你不用对我好，我也不要他们的羞辱。
老公又出汗了。
事后几天，他诚恳道歉：我怎么对你好，都是我们之间的事，都是我愿意的，我不是为了交换，也不该希望你忍受他们的无礼。
这次的争吵非常有意义，奠定了日后的大局。
老公在国企的停薪留职到期了，他着手正式辞职，办理手续迁出档案。
公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也许他一直就高度关注着老公停薪留职的动向。我家开始遭受电话轰炸。
只要是他家区号的电话，我一概不接。
老公最初还接，后来也不肯接电话了。
有一天晚上，老公值班不在家。半夜2:00多，电话炸雷一般响起来，我吓一跳。爬起来一看，正是他父母的电话。
我拔掉电话线，打电话告诉老公，他父母刚才又来电了。
老公叹口气：明天，我把家里的电话销号。
家里的电话换了号，老公手机换了号，日子终于清静了下来。
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出了问题。老公每个星期二，5:00就起床，到医院排队挂号，坚持了将近一年，直到我身体痊愈。
我下定了决心，跟老公过日子，不管未来有多难。
公公婆婆是公公婆婆，老公是老公。公公婆婆的为人处事，一定影响了老公，虽然我还不知道有多大（养孩子后才知道）。但是，幸亏外公外婆的温暖呵护，老公得以温厚可靠。
我确实捡到了一个宝贝。
老公不愚孝，工作认真负责，颇有能力。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给我描绘的蓝图：年底付了房子的首付，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签完合同，我俩几乎身无分文，买个冰棍儿，坐在马路牙子上，算是庆祝。
现在想想，幸亏10多年前，房价便宜呀。
我怀孕了。
老公并没有告诉他的父母。
自从怀孕稳定后，我就自己照着书，给孩子准备各种用品，小被子，小褥子，床，尿垫……。特别关键的是，给自己找了月嫂和阿姨。
孩子生下来，是个壮实的胖小子。
从医院接回来，月嫂和阿姨就开始在我家常驻。
一切停当后，老公给他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有孩子了。婆婆一如既往，没有存在感；公公在电话里一如既往地夸张地大喊：恭喜恭喜。
半个多月后，寄来了两个大箱子。
正好孩子快满月了，我就打开箱子，想看看有什么给孩子的，满月的时候给儿子用上。
打开箱子，我和老公都愣了。
两箱子毛线活儿，各种大小不一的毛衣毛裤，很有些年头了。关键是，那些毛衣毛裤用的毛线，都是80年代的人穿毛裤的旧毛线，硬，扎手，而且经过长期的蒸煮，颜色已经分不出蓝、黑、灰了，一律灰扑扑。
当着老公的面，我一件一件地翻检，没有能穿的。
我们虽然并不富裕，还欠着银行贷款，可是孩子穿的也都是柔软的棉布，没有化纤的。这种扎手坚硬的陈年羊毛，成年人都不穿了，何况是娇嫩的孩子。
最后，老公拖着两个箱子，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扔完垃圾后，老公许久才回家来。给自己儿子买了一嘟噜小手镯、锁片：金的，银的，各种样式的，还给我带回来一条金项链。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弥补。
或者说，用这种方式对抗他父母的轻慢。自己的儿子，自己就看得如珠如宝，尽管别人没把他儿子当回事儿。关键是，这个别人就是他的父母，孩子的爷爷奶奶。这口气，老公也怄得厉害。
我还真不怨他。摊上什么样的父母，都是命，没得选。如果能够选，谁不想选择温柔慈爱善良的父母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