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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生:候鸟不知愁滋味(外一篇)

 妙趣横生 202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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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生:候鸟不知愁滋味(外一篇)


  候鸟不知愁滋味

         一

  今冬将是史上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这个在网上疯传的无凭无据的预言,被跑在节令前面的寒风冷气一点点地验证着。

  其实时令也就是刚刚过了寒露,离生火取暖的时间还隔着两个节气差着小四十天呢,自建的坐南朝北的三层楼房因为与南面的楼房距离太近,最底层的屋子里已经难有阳光进驻阴冷得坐不住人了。阴暗湿冷以及那个日子的临近,就像一群浑身长满尖爪利刺的毛虫朝着年过八十的母亲蜂拥而至,不依不饶地抓挠着她的身心。

  厚重的老棉袄老棉裤丝毫没能掩盖母亲的单薄与羸弱,反而使其愈显得弱不禁风迟缓笨拙。鞋底子擦着地面,母亲画着括弧挪出了高楼下的阴影,让虽不怎么温暖但依然明亮的阳光把她的影子从她身上剥离出来斜斜地薄薄地晾晒在屋前的水泥地面上。就是从屋里到她站定的地方这么几步路,她已经感觉到心慌气短。老啦、不服老认怂不行,搁以前百把斤的担子扛在肩上压在背上爬坡下沟翻山越岭那算个球,几十里羊肠子山道还不就是放个屁的功夫,抬脚迈步就到了的事。母亲嘟囔着。

  有些力不从心的母亲把自己细长干瘦的身体款款地倾靠到门前马路边的那棵粗壮的国槐躯干上,歇缓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寡蓝寡蓝的,太阳孤苦伶仃地在空旷高寒处游移着。

  起风啦。风很有些劲道,水桶般粗的老槐树都被摇晃得前俯后仰东倒西歪啦。母亲那一头全白了的头发,要不是她那双干枯的手及时捂住恐怕早被连根拔起随风而去啦。一片又一片发黄了的槐树叶子撕拽着混迹于树冠中的枯枝碎屑纷纷坠落下来,其中有两片枯叶见缝插针似的落到了母亲手指缝隙中的白发上,几节短小的枯枝跌跌撞撞跌落到她的棉袄前襟上。风携着的冷气让母亲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之后又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母亲拨拉了几下乱糟糟的白发,抖落了前襟后背上的黄叶枯枝碎屑,仰起头向天空望去,一行大雁正成人字形从她头顶的天空掠过,刺穿不知什么时候涌上来的片片阴云,急吼吼地朝着南边飞去。雁叫声声,悠长凄婉。

  老天爷,不开眼啊,不让人好过也不让鸟好过。母亲感叹着拉着腿画着圈把又自己的身子缓慢地蠕动到那个让她感到异常压迫异常憋闷异常阴冷的屋子里,把自己缩成团埋进了那个与她同样有一把年纪的布艺沙发里。屋子里外光线的反差,让她一时无法适应,眼中一片昏黑,脑子一片荒芜。她干脆合上眼睛,关闭大脑,让灵魂暂时逃离身体,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就这样静静地蜷缩着,喘息着。那只老花猫悄无声息的从紧挨着沙发的床铺上踱过来依偎到母亲的膝头,母亲青筋裸露骨节突出的手下意识地抚在猫身上,老人家猫相依相偎亲密无间,相互温暖着彼此。

  无论母亲怎样努力地平心静气,那不时发出的长长的粗重的叹息还是暴露了她放不下的纠结。那个眨眼就要到来的日子一直烧燎灼烫着她,真正让她睡不着吃不下,反正不得安生,逼迫着她缓慢而执着地集聚一种力量,一种悖逆儿女集体意志的态度表决的力量。

            二

  过了农历十月二十九,就该老大接管老掌柜的了。妻子虹儿自从发现母亲房子里突然冒出的那袋面那壶油之后,就像发现了我们母子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密谋,开始板着指头倒数着日子,念经样的有意无意的在我跟前念叨过N次这样的话题,每次念叨过之后总要用她那会说话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一阵,让我一次次领略其目光的犀利冷峻。每每听闻领受虹儿此类的念叨此类的视线,我总头皮发紧深刻地感觉到浓浓的重重的心虚理亏,仿佛亏欠了她天般大的巨债,不由自主地低垂了脑袋紧缩了目光,紧赶着变着花样转移话题。

  老婆大人,后街往李村方向去的地方新开的姥家的大锅台相当的不错,哪天叫上咱爸妈享受一下,此处的咱爸咱妈肯定是特指她爸她妈;大世界路口尊贵女人冬季新货上架了,有几件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制,下午咱们去看看……当然非常诚心实意地说出诸如此类话语的同时还必须辅助以肢体语言上的亲昵。

  在上述情况下,我总是极尽己能地朝着能够使妻子娇颜绽放芳心欢悦的方向移挪前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虹儿在本人这般攻袭下也就沉浸到眼目前的得胜得势中暂时放弃了穷追深究,锥子般的目光也变换得柔软温润了。

  在一个锅里搅了三十年稀稠,虹儿的秉性品行我当然是了然于胸的,整个一地地道道的刀子嘴豆腐心。用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句话来形容虹儿是恰如其分的,使劲踮起脚后跟可着劲伸展腰身也突破不了一米六的个头,虽很容易被满大街的姿色淹没,但与娇小的身材比例相宜的脸庞以及镶嵌其中的小巧秀美的五官又让她有些与众不同,也就是说不管她置身于哪个圈子多大的人山人海,还是能够被凸显出来的。到现在已是奔五的女人了,还不见身体走形变样,丝毫不见些微的隆起下坠松弛,依然娇美如初。特别是那柔弱中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声音,在其心情愉悦激情飞扬之时竟然还有少女童声的成分,绝对能给人高山流水林深鸟鸣般的享受。

  先前,妻子虹儿可不是现在这般计较的。

  老掌柜一个人生活确实不行了,七八十岁的人啦有个头疼脑热的跟前每个人咋能行,说句不好听的话殁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殁的,不行接咱们家算了,腿脚不方便不愿上楼就在楼下收拾一间房子让她住,愿意跟咱们一块吃就在楼下做,不愿一个锅里吃各吃各的,有个独立的空间老人起居方便也便于兄弟姐妹照顾,咱家一楼房子前面大门外面临大街有快平平的水泥地,后面小门出去就到院里了,院里也有厕所有水管,洗洗刷刷上厕所都很方便,左邻右舍都是开商店做买卖的什么时候都有人,她苦闷了也能在门口溜达溜达和人家叨扯叨扯。这是我们起初准备接母亲到我们家住的时候,妻子那番让我感激涕零的话。

  那时,虹儿听了我关于母亲执拗着要回老家山村住的情况报告后,十分肯定地断言,老掌柜肯定是又有什么新想法了,拽着我到母亲那儿一探底就摸透了老掌柜的底细。

  一直把“好汉眼窝里火星子冒哩,怂攮子眼窝里尿水子流哩”这句话挂在嘴边走到人生暮年的母亲眼圈红肿,不争气的泪水代替了暴烈的火星子,哽咽着遮遮掩掩地吐露出了她憋了许久的心事,你妈年龄大啦,一年不如一年别说上高巴低就是走平路也是腿重脚笨磕磕绊绊,住到单元楼上上去下不来下来上不去,不锁门不放心锁住门开不开,一个人也不认识,人家一上班屋里就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和坐监狱一样憋也要把我憋死,你们要想让你妈活你就把我送回老家让妈敞亮爽快的活几天,好歹老屋里平平展展前后邻居能家长里短说说话话,你们要是不想让你妈活你们就把我往笼子里关,早早关死了也省得拖累你们……

  母亲的泪珠子简直就是一颗颗尖利呼啸着的撕裂时空的弹头颗颗直中我内心颗颗撞击得我心血迸溅,母亲的话语如爆裂升腾的火瞬间引爆了我胸间的怨气,回、回,你就知道回老家,回去你一个人怎么过活,你就不怕别人戳你儿女的脊梁骨,人家不回去看你不放心,三天两头来回跑还不够油钱,路上人来车往的你就不担心……。

  虹儿及时悄悄地用她那小脚把我后面的话踢回了肚子里。她细语柔声地对母亲说,妈,回老家肯定是不可行的,你再寻思寻思,我们也考虑考虑,咱想个最好的办法。黑漆漆的夜色中我满腹难言的苦愁一语不发,只把唉声叹气抛进乍起的风中,回到家中直接把自己撂倒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跟自己较劲。虹儿显然比我沉稳,轻轻地捅了我两下,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出了当时我最渴望听的话,那的确是那个夜晚飘荡在我们卧室天籁般曼妙的声音。渴望的声音可心的话语总能瞬间催化人的激情,恶扑熊抱翻云覆雨,两个人携手同心奏响了很有些时候没享受了的快乐进行曲。你依然还是个积极主动能干卖力的劳动模范,身心愉悦心满意足的虹儿戏夸我。

  知母莫如子。老掌柜那恓惶相可怜泪能蒙骗了儿媳妇,但她藏在肚子了的哪点小九九绝对逃不过对她知根摸底的我的火眼金睛。

  母亲虽然没有念过书,认识的汉字仅三个,就是她的名字那三个字,但她心智却一点不比常人差,在我们那个村子里甚至我们老家那一带也是个见啥会啥学啥像啥的能人,这一点当过好多年村里缝纫社的一把手就足以证明,各式各样的衣服只要让她过下眼就给你克隆出来了,剪纸绣花捏花馍,犁地耙沫种庄稼样样敢下手能干出样行。虽说现在岁数大了,但精明不减当年,脑筋依然好使管用,曾几次试探着对我说过,我这样今天东家明天西家不算话,你爸刚去世那几年还能自己挠摸着吃喝,谁家也不愿去,一是自己住起居方便自由自在点,再一个就是不想给你们当小人的添麻烦,你们每家出点米面油拿些日常花销就过去了,后来老痴啦你们几个也不放心我一个人过,说定每家管我两个月,到时候把我接到你们家里吃住,都对我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我还是觉得跟你们在一块吃住不得劲,你们几个再商量商量,给我弄个安稳的窝咋样,该谁管我谁到我这照护,人老了经不起挪腾……。母亲的絮絮叨叨我没怎么听进去当然也没当回事,听完也就撂倒脑后了,谁知道她是认真的拧巴着朝这个方向攀爬挺进。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母亲哭着喊着扯着闹着回老家是她释放的烟幕弹,实则是想争取一个自己稳定的私密空间,一个不用上楼下梯既相对独立又与我们紧密相连的住所,她的目标实际上已经明确的圈定在我家一楼独立开门的隔成前后间的门店房,以母亲强悍与聪明就是难死也绝不会直不楞登说出口的,她就是要想着法让我们自己往她挽好的套里钻,要我们主动请她她还得扭捏几下。我当然不能揭穿母亲的把戏了,作为儿子我必须维护当妈的颜面,不但不能拆穿我还不得不在她和媳妇面前充恶人扮黑脸。

  就这样,母亲扭捏虚让了一番之后在我和虹儿主动的搀扶下,有些装的不怎么心甘情愿的半推半就的,就实现了不住单元楼不回老家山村的养老愿望,入住到了我们为她收拾好的一楼房间里,顺带把她杂七杂八的鸡零狗碎的家什物品带了过来,摆出了生命不止常住不休的架势。

  如果,就此住着,平平和和过着也就没有后边的枝枝蔓蔓了,可是,就是因为有了接下来的可是,才让一天天衰老的母亲煎熬怄愁,也逼迫着实诚厚道的虹儿渐渐地开始学着计较唠叨。

               三

  太远不亲,过近不敬。这句话说得实在是高。

  真正和母亲白天晚上近距离长时间的相处之后,才知道了养老尽孝不只是保证老人穿暖吃好身坚体壮的事,差代隔辈的人生活习惯的差异做事做人观念的冲突以及由此引发的误会误解,让我这个当儿子的都心力交瘁,可想而知与母亲皮不亲肉不联的儿媳妇虹儿就更是如芒在背煎熬难耐。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我们家住下来以后她即刻把内心深处顽固的自尊自强化作持续不断的劳作动力,一股脑倾注到了我们的生活中。

  一大早,我们还没有把自己从热被窝里拔出来,母亲已经把熬好的小米粥或者鸡蛋汤弄好了,等我们洗完脸收拾停当来到饭桌前饭菜已是凉了又热过的了,我们只好就着母亲的脸色与抱怨吞咽其实我们并不怎么喜欢的饭食。

  仅此而已倒也好了,无非是我们强迫自己早起便罢,问题是母亲费七八力拿着十分的心劲做好了午饭晚饭,一次次在门口苦等巴望着我们下班回来一家人热热络络吃饭的熬盼时不时被我们的迟迟而归或迟迟不归冷落。

  母亲的积极劳作主动服务没有得到我们充分的发自肺腑的认可着实伤害着她,不时地蹭划出她的怨气火气。不回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是雇个保姆也得说句话,顿顿让我一个人吃剩饭,比地主老财还难伺候……,母亲唠叨我的话也是说给虹儿听的,说道着这些话的同时不由得加大了手上的劲道,勺子碰锅沿儿的动静,盘子碗落饭桌的响声就有些不怎么悦耳了。于是我们赶紧着解释,赶紧着赔不是赔小心的同时也隐忍些许不以为然。

  为了解决与母亲信息沟通的问题,我们专门给母亲配备了老年手机耐心教授使用方法,但母亲用了几天后死活不用了。说是,白天还好点夜深人静冷不丁响起来吓人一跳,搅得整晚上睡不着,再不撂远点还要吓出心脏病要了老命哩,话音还没落地手机已经飞了出去,落到了门后面被冷落许久的矮凳上。

  闲不住也不甘于赋闲养老的母亲总是能寻出些发挥余热的事情来,不知怎么克服年老体衰爬高上梯的极度困难,到三楼把我们淘汰下来的陈衣旧衫翻检出来,拆拆剪剪缝缝补补,弄得飞尘荡漾,还有母亲不知从哪捡拾回来的饮料瓶子、旧包装纸箱子大模大样地占据了不大院子不小的位置,弄得整个小院整个屋子像个杂货店废品收购站。

  虹儿侍弄孩子般养育了大半年才有些模样的吊兰一会不见就被母亲修理成了小平头……

  日子久了处的长了,母亲的积极主动唠叨抱怨就越来越成为我们身上心中的沉重压力,也一点点地诱发集聚着虹儿的腹诽。

  老掌柜的也太能唠叨了,七老八十的人了脾气还是杠杠的火爆火爆的,时不时还捡破拾烂给儿女显眼,眼睛里全是别人的不是,话里话外全是他人的是非……。夜深人静时候两口子关上门独处之际认真地而不是心不在焉地听虹儿数落老掌柜的不是便成了我必须吞咽苦涩还得面带微笑高质量完成的功课。

  老人年龄大了,做事说话爱使个性子,你们多担待点,不管咋说离得近害的重,老人住在你们这儿你们就多操心受累……;他们要养家糊口奔波忙碌事杂心重哪能天天按时按点回来吃饭,你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该吃吃该喝喝,千万不敢摘三捡四找人不是……。姐姐、哥哥、兄弟们不断到来时两面抹稀泥的宽心宽慰的劝解及时的稀释消解着母亲与我们自己的怨冤,一时间起到了极大的维稳维和作用。

  就这样,母亲在我们家的晚年生活因了母亲、我、虹儿的自我悔改各自隐忍主动退让,虽磕磕绊绊碎碎叨叨但也表面上一团和气地行走着。

  但不管怎么说,隐忍、退让、改变总是非心甘情愿的是委屈内心本意的,肯定无法坚持太久。于是,母亲的烦怨虹儿的不满还是随着相处时日的久远一点点一滴滴浸透洇漫开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轻易的就把母亲的晚年生活方式打回到了从前。

                      四

  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骨肉情亲永远无法割舍。我不认为母亲多么至善至美但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承认母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我还不得不承认我些微的成长都是背对母亲的,离开母亲的胸怀臂弯,牵扯母亲的目光求学当兵参加工作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我与母亲渐行渐远渐疏。让我不能承受的是实际上年迈的母亲也已把我这个儿子以及与她儿子簇拥在一起的女人孩子视为了有别于外人的外人。 

  母亲虽然住在我们家的房子里,但并没有把我们家当成她自己真正的家,她无意中显现出的自觉客居的言语举止常常刺得我心疼不已。极尽所能为我们劳作的母亲不止一次的在我们夫妻面前唠叨,我不是只生了你一个,不能让你们赔上能出租挣钱的房子再贴着水电费搭配上辛苦,我得让他们几个给你们分摊点。

  初听母亲这些话,我也觉得母亲是一碗水端得平不偏不向公正公平的。虽说家里添加母亲一双筷子花费无几对两口子挣工资的我们根本不是个事,但姐姐、哥哥、弟弟主动分摊对我这个不怎么当家的家长还是至关重要的,这直接影响到我在我家养母孝亲的话语权。

  虹儿相比母亲还是嫩了不知多少。妈,说什么呢,你一个人能吃喝花销多少,你儿一天少抽几根烟就有了,大家兄弟姐妹一次说钱什么的寡淡薄气,以后可千万不要再提这档子了。虹儿绝对是真诚而不是虚让的。

  我们推也好让也好那都是我们的事,母亲还是不管不顾地实施者她的谋略,且得到了姐姐、哥哥、弟弟的一致通过积极响应。事情终于在母亲八十岁生日的寿宴上发生了,来的让我们猝不及防。

  那天的寿宴轮弟弟操办,一大家子老老少少满满当当做了三桌子,姐姐虽长但因为出嫁之人,于是哥哥顺理担当主持事宜。老老少少团团坐定之后,母亲在姐姐哥哥的搀扶下移足饭厅中央,捋了捋白发使劲挺了挺胸膛清了清嗓子开了腔,今儿个我八十生日,去年我就说不弄这样数不花这闲钱啦,可你们几个心里有我非要铺排,平时各忙各的借这个机会你们姐弟坐下来亲络亲络也好,我年纪大啦以后咱们家大事小情就有老大撑头,你们大家商量着办,不敢让外人看笑话。 

  母亲说的老大就是哥哥。哥哥接着母亲的话把,很像回事地干咳了两声,开始了履职讲话,老妈今年八十啦身体健康是咱们的福气,老妈在哪肯定会把福气带到哪,咱们几个都争着接妈养妈,可咱妈就是看好老二家住在那不想挪窝,这不已经住了十来个月了,咱妈也经常夸舌老二两口子,我们几个来之前也商量了一下,不能让老二家出力又贴钱,我们三家每家每年出一千元,老妈头痛脑热打针吃药住院花销再另行分摊,每年老妈生日、年节团圆、接待老亲旧友、顶撑人们差使还是咱们四个轮流坐庄……

  姐姐、弟弟朝圣一般毕恭毕敬地把装着一千元的红包递到大家庭当家人老大的手中,刚刚履新就职的老大颇有点大首长体恤关怀小老百姓的架势,把三个红的扎眼的包拍到虹儿跟前,老二媳妇你数数,三千。不只是老大没想到估计满桌子的人谁也没想到虹儿怕烫手似得用胳膊把红包顶推了出去,这钱我们家不能要也不会要,妈乐意在我们家我们绝不撵,妈不喜欢在我们家我们也绝不强留,妈不是只生了老二一个人,给妈养为妈尽孝老大家都有份,你们看着办吧。

  老大傻啦求救般的看着母亲,目光中泄露出执政无方的怯懦,母亲也傻愣在了那手足无措目光呆滞无望,关键时刻还是姐姐出来打圆场抹稀泥,我们几个也是好意主要是不想让你们太亏,但今天这个事也确实做的不妥应该事先给老二两口子商量商量,咱们现在不说这事了,随后再商量,这不是天也凉了我家单元楼暖气烧的好,过几天我先把咱妈接过去过了冬再说。就这样一般人就坡下驴,勉勉强强疙疙瘩瘩给老掌柜过了个寿。

  一回到家,刚才还强忍硬憋着的虹儿就爆发啦,你妈简直就是老狐狸老谋深算老奸巨猾与那几个合着伙挖坑设套往里日弄人,你说咱要是收了那三千伺候老掌柜的不就成了咱自家个人的事了,人家都会认为你伺候你应该我们出了钱了,怪不得这么长时间他们想起了来一趟,想不起月儿四十见不着面,原来船在这儿弯着呢!一年四季不管吃不问喝间或来一趟掂上三核桃两枣说上几句漂亮耐听的还落个好人,别说一千咱出两千出三千看他们谁干谁借走,这不是吃柿子捡软的欺负老实人是什么,不行绝对不行!还是得轮着管该谁管谁接,让你们都尝尝伺候老掌柜的滋味,沾沾老掌柜的福气……。虹儿的怨气怒火骤然井喷势不可挡。

  我只是觉得我一直吃住在人家老二家,老大给人开大车,老三在化工厂跑推销都是成年不着家,没有时间管我,水哩电哩柴米油盐酱醋茶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小数字,不应该总让人家老二一家担,谁知道咋就弄成了这样。老于世故精于算计的母亲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简直是弄巧成拙。她的谋算以及她撺掇的行动不只是惹恼激怒了隐忍收敛委屈着的虹儿,还引导虹儿识破了她包裹严实掩藏深厚的隐秘目的,进而引爆了虹儿对她胀鼓鼓的不满不屑非议攻击。从哪以后,老掌柜成了虹儿私底下对母亲的专称特指,有力地促使虹儿坚定得对她实施反攻反击,直至把她打回不是起点的先前。

                     五

  我们姐弟因为给母亲养老尽孝的问题及在母亲寿宴上滋生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终究还是因为姐姐对母亲的主动接管暂且淡化了。

  母亲像座能移动的山被推移到了姐姐家里。我和虹儿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游移缓口气轻松下来。

  虹儿一夜之间腰疼厉害别说直起腰走路就是睡觉也无法舒展身体,整宿得跪着趴着,我只好拉上她住进了市里一家颈椎腰肩疼痛病专科医院诊治。

  你这个当老公的是怎么当的!老婆的椎间盘突出这么严重了才来看,真是太不称职啦,你摊上事啦,从今往后弯腰弓脊提端东西的活计她是绝对不能再干了,统统由你承包了,好好将养侍候着吧,有你好看的。主治女大夫的话语可比其娇美的面孔让人感觉冷硬了很多,刺杈杈的扎得人心慌。

  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佝偻成虾米样的虹儿穿梭于医院的楼上楼下检查、治疗,侍候她大小便、给她洗脸泡脚擦洗身体,跑上颠下打水买饭,一勺勺喂汤喂饭,成了我那个时期重中之重的任务。我和虹儿结婚近三十年来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长时间亲密厮守过。一直这样多好,虹儿突然间感觉到病了还挺幸福的。

  其间,我们的儿子与未过门的儿媳妇提了大包小包好吃好喝的一大堆东西来医院探视。母子相见与医院,二十大几的大小伙子眼见躺卧在病床上的身上插着好几个管子的母亲抑制不住自己顿时泪流满面哭出了声。儿子的泪水与哭声颇具感染力,霎时妻子、我、准儿媳个个心酸鼻塞眼热泪倾。

  虹儿扭动了几下身子,脸上透露出刻意压制的一种迹象,我懂得那是她要排泄但又碍于儿子及其未婚妻在场难堪的压抑。

  你们先在外面等会,我招呼你妈方便一下。我对儿子说到。可儿子非要亲自招呼,虹儿又是宁可憋屈着忍受着也死活不肯让儿子招呼,我只好连劝带推把儿子和他未婚妻让到病房门外。就我们两口子的空间里,虹儿如释重负坦然了很多,几次示意我关好门,她不情愿已经五大三粗的儿子看见她的难堪。

  我们至亲至爱的儿子来了,但也只能是短暂的探视,因为他有不得不去奔波忙活的事情,我和妻子也不忍他们耽误工作事应。

  大多数时间被绑缚在床上的虹儿行动受到限制但思想却丝毫没有被束缚异常活跃,寻思琢磨着很多平日里无暇顾及的事理。老掌柜也真是不容易,虽然是自己生养的孩子也是不愿累及亏欠,小孩离不开馍老人离不开窝,没了老汉老婆婆孤苦恓惶着呢……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病房里睡不着的虹儿硬生生把睡得一塌糊涂的我弄醒,强迫我听她的恍悟感慨,要不就这样算了八十多的人啦,只要她乐意她想咋就咋吧想在哪就在哪吧。

  虹儿病愈出院已是腊月十好几年关碰到鼻梁了,母亲在姐姐的扶搀下出乎我们的意料出现在虹儿床前,很是意外的虹儿赶紧起身迎捉住母亲的手,让出暖暖的被窝拉母亲,婆媳手握手泪眼婆娑,一时无语。妈,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快上来暖和暖和。虹儿内心有丝丝缕缕的感动在激荡着。

  按照我们这个小地方的风俗老理,母亲是不能在出嫁的闺女家过年的。这个老规矩迫使介日里忙于走南闯北赚钱养家的老大把老妈接到自己家里过年。我们姐弟三个也在旧历年的喜庆气氛中又一次达成了赡养老人的决定,从正月初一起自老大家开始兄弟三人每人管老妈两个月,该谁管谁把老妈接到自己家,一年轮两次,每半个月由姐姐照护老妈洗澡剪发,其间老妈想到谁家由老妈叫谁接往不算其管养时间,执行情况由姐姐监督。当然,我们商量决定这些事是背着母亲进行的,事后由母亲的小棉袄姐姐向其传达并做好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经历了独自起居→在子女家过活→在我家半独自起居这么个过程后的母亲咀嚼各种滋味,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置可否算是默认。满眶浊泪在母亲摇头点头的过程中汹涌激荡破堤奔涌。

                    六

  母亲在老大家还是没能待够两个月,也就刚踏出正月的门就又执拗着拧巴着转回到了我们家楼下她那个窝。

  母亲在老大家的那些囧事我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虽然姐姐家距老大家也就不到二里路,年前腊月二十六老大还是借了辆小轿车很隆重地去姐姐家迎接母亲,亲热的几近殷勤地搀着手扶着腰不时轻声柔气地提醒着老掌柜留心脚下小心磕碰,如此这般侍候母亲下楼上车进门。闻听到汽车喇叭声,老大家大小人等已经开启大门夹道欢迎,大人们都说的是可心中听的话,倒是那幼儿园中班的小人儿也就是老大的孙女母亲的曾孙女一句话使热烈祥和的欢迎气氛变了些味道。

  老奶,你怎么又来我家啦,你是黑山老妖你是狼外婆我看着你害怕……小娃娃家童言无忌信口开河。年老但耳不聋的母亲愣怔片刻,老大两口子脸上很是尴尬紧赶着打圆场,人已经进门啦再说也不可能与小屁孩计较,母亲只能装聋作哑但心里已然添了些不快。

  在老大家,母亲像被虔诚地供起来一般,待遇是至高无上的真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妈,需要什么你吆喝一声就行了,地上滑滑的有个闪失可怎么好,母亲刚一走出她住的房间就会被劝返回去,没什么外人的时候老大两口子绝对会应时按点的把母亲的一日三餐用母亲专用的碗盘盛了恭送到母亲床前的小桌上。

  闲不住的劳作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总爱偷闲摸空帮衬着洗洗锅刷刷碗擦擦盘。妈,你快歇着吧,一大家子人都闲着哩还能让你干这活,母亲的这些行为总是被当医生的老大媳妇及时制止住,老妈碰过的物件还得被人家用84消毒液更仔细地洗涮一遍,几次过后母亲还是看出了些道道,内心又添了些堵。

  “甜,来老奶跟前,老奶给你好吃的”百无聊赖闲得慌的母亲引逗着孩子。

  “我不去,你身上一股怪味臭臭的,我妈也不让我吃你给我的东西”老大的孙女实话直说无顾无忌。

  老大孙女那句臭臭的让杠杠的母亲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许是过节饮食不规律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母亲大年初一晚上觉得肚子拧的疼但不愿扫了大家看春晚的兴,喝了口热水吞了片止痛片早早睡了,谁知一觉醒来肚子仍是疼痛难忍还伴有急急的便意,救火似的披挂还是没能赶到卫生间,弄得自己身上内裤秋裤上惨不忍睹不说,还弄得满屋子臭味浓重,搅扰得一家老少不得安宁心烦气躁。那一晚,母亲自己使劲扇了自己几耳光,低低地恨恨地骂自己,怎么活成这个怂样子了,活的还不如死了净给人添麻烦。那一晚,母亲眼睁睁地把黑夜熬成了白天,第二天以至以后的日子母亲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一个人闷在她住的小屋里很少出来走动见人。

  过来正月十五,母亲就再也耐不住了对老大说,天也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你也要出车了,妈要在你这住着你到哪都得记挂着,人常说心没二用你这南下北上的人在车上心在妈身上,妈也担心你,你一出去月儿四十不一定转回来你媳妇一个女人家拉着大小好几口子也真不容易,我还是回到老二家楼下住合适些,不管怎么说他们两口子都在眼目前上班还能看见装看不见,那样你在路上也不用惦记我我也不用为你揪心,该你管的这段时间吃喝花销你给我拿上,这样咱们也不欠老二什么……

  尽管母亲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老大两口子还是死活不让母亲走。就这样母亲坚持着老大两口子挽留着,老大两口子挽留着母亲坚持着,拉锯似的过完了正月。母亲赢了赢得心里疙疙瘩瘩别别扭扭,又回到了楼下小屋。回归到我们一楼那间她自己起居的房子,看见她那些使用家什,母亲竟像见到阔别很久的亲人,久久的把握着抚摸着,心情豁然开朗,驼弯的腰板一下子挺直了许多,立马开始烧水洗涮自个,一阵忙活之后已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阳光灿烂风柔气和的日子母亲经常会拎着旧衣服叠起来包了面子的垫子踱到门前的台阶上看马路上人来车往,不时和过往的街坊买东西的顾客搭腔谝闲聊天话地。当然,闲不住的母亲再怎么也是把我们的饭食当做天经地义的本职分内大事去劳作,每天我们上班时她都会不厌其烦地问,回家吃饭吗,回家吃吧家常便饭养人外面全是地沟油伤人啊,仿佛我们回来吃饭就是对她至高的奖赏,得到我们回家吃的话马上就满心欢喜喜形于色,相反则神色黯然失落神伤。

                   七

  母亲的晚年生活就这样陀螺般转着圈走着,样子好像转回来先前这个点了但已绝非先前那个点,经过转圈的磨砺母亲、我、虹儿都似乎悟出了点什么,自觉不自觉经意不经意间少了些什么也多了些什么,也就像棱角都很凌厉的齿轮深度咬合才能互推给力样的,我们和母亲稀里糊涂乱乱呼呼的过活着,母亲离我们很近也很远很远亦很近,关上门我们各自为家各是各谁也不影响谁,推开门我们又是一家相互间伸手可及冷热相知,母亲是敞亮爽快的,我们也是无束俱便的。相处的也就是一碗粥的距离,距离产生的向心力与相近萌生的亲和力完美融汇。心情平和时日快,日子就这样在我们与母亲相处平和相安无事中噌噌得飞逝而过,

  虹儿先前扳着指头数道的母亲当病一般煎熬日子也像其他普通的日子一样波澜不惊,悄然驶过。

  已经八十多的人了,再能活还能活八十,愿意咋就由她咋吧,能吃喝多少,兄弟姐妹有老人在是一家人,没了老人还不就各过各的了,有时间过来搭把手没时间就算啦都要养家糊口都挺不容易,拿就拿点不拿就算了我们多担待点得了,看透了想开了也就这么回事,这世上许多理是不能较真的许多事也是没办法拿尺量拿秤称的,咱们尽咱们的心尽咱们的力算了,吃亏是福吃亏人常在吗何况是为自个亲妈养老尽孝,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争竞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什么谁占便宜谁吃亏的有啥意思……从医院出来的虹儿把病痛甩到医院的同时也在去除身体病痛的过程中净化升华了内在心智,更加豁达憨厚圆润。

  哥哥弟弟在我和虹儿双休浪漫的空档把一个散发温暖的炭炉子以及所需的干碳齐齐整整堆放成方队,静待我们两口子检阅,经受旅途颠簸辛苦的虹儿一进门就春暖花开饭菜喷香,自然十分享受,菜香饭饱之后激情飞扬,情不自禁地伸展臂膀相拥相报,沐浴恩爱之后,感而慨之“今冬不冷不见候鸟嘶鸣”

  一冬少雪,坚守在枝杈间的坚固的鸟巢依然和着枯叶的歇斯底里坚持着渴盼着候鸟的莅临。

  众兄弟亲姐妹有闲暇腾开手扑到母亲房内床前,已是空铺虚床,众人怅然退出,仰望故乡一缕青烟袅娜南飞。

  回归的候鸟闻嗅化作云烟的那丝丝缕缕莽莽撞撞扑向迷茫,喷气式飞机撕裂寒风冷气傻傻地刺向高寒。

  突兀的黄土堆上面落满了没心没肺的候鸟。


  柴棒儿,我的那些外号

  “柴棒儿”是我儿时的一个绰号,伴着我走过了小学中学时代,是我很长一个时期都特别敏感及其不愿听到非常不愿见到的字眼。

  许是有些岁数了的缘故吧,眼目前的大事小情一转脸就撂倒脑后啦,倒是从前那些个人那些个事反而不停地蹿蹦着挤挤挨挨占据了记忆脑海的最表层。一件件事一个个人棱角分明色彩艳丽鲜活生动,任你怎么抠挖抹擦都不淡化不褪色,生扯硬拽着你穿越漫长的曲路拐弯的时光隧道回到那卑微难堪的疼得遍地打滚的小时候。

  我出生的六十年待末那会儿,乡村生活特别是旱疙瘩上的山村里生活还是清瘦瘠苦的,人们对吃得胖乎乎圆墩墩的小孩子还是异常的眼馋心热羡慕嫉妒,不吝夸舌,对瘦骨嶙峋骨瘦如柴的孩童则多是施以怜悯叹息。而我当时就属后者,又因为戴着顶富农子弟的帽子,就更不为人待见啦。

  自打我记事起至我结束校园生活,最刻骨铭心的疼痛就是身体奇瘦无比干瘪如柴。据此小伙伴们给我量身定制了柴棒儿、黄瓜架儿、芦柴棒、衣服架等绰号,且不管我多么不情愿如何抗争这些绰号还是深深地淹没了我的名字,给我花样季节的青少年生活牢固地蒙上屈辱卑微的色彩。

  那个时候,年少不更事的我曾无端地怨恨老天不公父母偏心,怎么把我就生养成这么个磕碜样子。后来稍大点了我才知道个中缘由。

  我的小命仿佛就是家乡缺肥少墒的薄土地上勉强飘摇的弱不禁风的稼禾,异常的脆弱蔫吧萎靡,一出生就多病好啼累人,特别招人嫌惹人烦,都过了生日了还不会自己吃饭还不能利利落落行走,父母家人对我能不能活下来都不是很有信心的,秉持好歹是条命生死由天的朴素道德良知且尽人心尽全力养着看着吧。不知是父母家人的诚心诚意感天动地还是我命不该绝,家里人终于打听到距我们村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位老中医医术十分了得,而这个村子恰好是我父亲的姑姑我的老姑所嫁的村子,于是家里拉了几袋谷物充作医药资费,在老姑家住下来为我诊治。每次从老中医哪儿拿回来的据其祖传秘方配制研磨的黑乎乎的腥苦刺鼻的中药足足一箩筐,细纱布包了放到硕大的砂锅里配上几味药引子文火煎了让我喝,一日三次一次一海碗,硬是拿那药当饭吃当水喝了大半年,喝得我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浓烈的那怪怪的腥苦的药味。在老姑家为我诊治期间,母亲充分发挥了缝纫社主干的聪明才智,点灯熬蜡地为老姑家及其左邻右舍裁剪缝纫衣衫。由此,在这片没人知晓我家庭出身的土地上,我一时成了老姑村的香饽饽,接力棒般被众乡亲捧着疼着呵护着怜惜着,缺温少暖的幼小心灵一时间得到了些微的人情人性的慰藉。

  在母亲的爱心老姑家父老的祈福声中,在血样粘稠黑红的药液的滋养下,我像吮吸到了充足养分与水分的禾苗渐渐有了起色起了变化,自己会吃饭了,能抬腿迈步走路奔跑了,承载生命的个头也看着的往上窜。

  到底还是因为先天的差距,到了背着书包上学的年龄了虽说个头追赶上了同龄的伙伴,但胳膊腿仍旧细的年馑的麻杆一般,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轻得能被风刮跑。从姐姐哥哥身上捡拾过来的旧衣陈衫套到我身上又宽又长就像个袍子,愈发显得我干瘦柔弱。在山野沟壑疯长狂跑惯了的孩子们一下子被圈在教室那野性也是难以抑制的,枯燥乏味的课堂教学反而激化着他们课余野性的迸发,使他们变着法儿寻欢喜找乐子,给同学起外号就是其中之一。我那几个外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颇有些歪才的同学给按到头上,一叫就叫响了叫开了的。

  刚开始是和我好得一个人样的隔壁院本家爷爷的儿子骡驹晌午和我偷偷去瓦窑和泥洇砖的水池子洗澡时,见到赤身裸体的我后发现新大陆般惊呼,胜娃,你真瘦,瘦干得和柴火棒一样。

  知道自己瘦,也知道自己比同龄的孩子们瘦得多,但撤去了宽衫阔裤的遮掩之后,我还是被完全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自己的身子骨吓着了,用形销骨立来形容都不能充分表达我那是干瘦的程度,打眼看上去浑身上下骨头凸显简直就是一副站立着的骨架,十来岁的男儿啦腰一把把粗,一根根肋骨之间皮肉深陷,项圈样的锁骨十分突出,居其上的脖颈细如枯枝,头颅燕窝处凹陷拳头大小的窝,两瓣屁股怎么看都似尖锥状,无论是大腿还是胳膊都像极了旱疙瘩上严冬里的枝条无比纤细干瘪枯瘦,骡驹只用一把手轻轻一拎,我就在他胳膊上荡开了秋千。

  因为相好相近私底下他就叫我“柴棒儿”,我也没大没小地叫他这本家叔叔“唠捞”。我们那个山村形容人胖时大多是说,看你肥的和猪一样,而我们唤猪吃食时则是手敲着猪食盆子嘴里发着“唠捞唠捞”的声音,我不在意他也不见怪。谁知道我们私下里的戏逗呢称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洇漫开来。玩伴们顾忌骡驹的块头畏惧他的蛮力,没人敢贸然叫他“唠捞”,对我则肆无忌惮,柴棒儿长柴棒短的叫开啦。连村小镶着金牙的仅领导他自己的校长知道这事后也觉得这个绰号对我来说恰如其分非常确切,这让我当时干瘦的躯体里的那颗幼小的心受到重创深伤。他哪里能想到,不知在哪个胆大妄为的坏小子的带动下,我们悄悄地拿“大金牙”的外号为他加冕,一直喊到蛋壳般的小村子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喊得他恼羞成怒几番恐吓威逼深盘细问我们,终究没能揪出害群之马始作俑者。

  那个时候,小山村里的文化娱乐绝对是非常单调异常贫乏的,给人起个外号什么的似乎特别能彰显初创者的聪明才智,大人小孩乐此不疲。公社电影队每每在村子里放映一场电影之后,总有人被起外号的高手们与影片中的反面人物牵扯到一块,那部《青松岭》放映之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又被那几个富于联想的发小和钱广这个落后的富农分子糅合到了一起。老钱、钱二哥的绰号稳稳当当实实在在的扣到了我枣核样的脑袋上。没心没肺的玩伴们之所以把这个称谓安到我头上,一是我的邋遢瘦干猥琐酷似钱广,二是我恰好也是富农子弟,三是我手无缚鸡之力没有抗争反击的身体本钱。

  谁都没有想到,不堪入目瘦弱屑小的我,在独自面对家里那面A4纸般大小的镜子,细细审视自己面目神态彻底对自己失望之后,悄悄蓄谋默默集聚着一个羸弱者誓死一搏的策略与力量。

  选择对谁下手从哪突击如何出击着实让我煞费苦心。小小年纪的我大人似的闷着头在自个家堆放柴草杂物的窑院不停地转圈不断地寻思。“咣当”突然爆响的声音惊吓到了我,小脚的奶奶气哼哼地把洋铁簸箕使劲掼到了地上,很显然她没有看见柴堆后的我。扔掉了簸箕后奶奶圪蹴下来,发出了明显压抑着的啜泣,边抹泪边自己扇了自己几巴掌。我知道奶奶绝对不是因为她作为富农婆子被罚扫村子大街小巷而委屈,她是因为连累了姐姐不能和别人家儿女一样到县里一个重点工程往爆破点运送炸药而自责而自感罪孽深重。奶奶的眼泪奶奶扇自己的耳光声,一步步引导我找到了目标。

  于是,我那个被同学们称之为料布袋的书包里多了块有棱有角坚硬劲道的砖头块。就是这块藏匿于料布袋中的潜伏在我瘦弱胆怯外表下的砖头块,被我使出吃奶的气力抡开了砸到高我一头阔我一膀的村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的宝贝儿子钢蛋头上。那朵在砖头块触及钢蛋脑袋后霎时绽放的殷红的花,让几乎所有在场的大人小孩呆傻愣痴。我选择对钢蛋下手也是破费了一番心机的,他爹沉溺于斗私批修在乡亲们中间积怨甚深,他又经常仗势欺小凌弱,山村父老大多对其敢怒不敢言,我这一拍可以说拍到了乡亲们心坎里了,虽说阴狠毒辣稍犯天条但不至于惹众怒,威慑力也相当了得。我这一砖头给自己招来了父母捆绑加棍棒,拍丢了家里金贵的一罐子鸡蛋,拍进了家里大人三番五次的软话和巴结逢迎的脸。

  “千万不要招惹外怂娃子,别看瘦干瘦干的蔫不拉几点毒着哩下死手呢”。一砖头拍下去村里的大人们这样告诫孩子,老师如此教育学生,胖胖大大的玩伴们这般相互提醒。我依然瘦弱如干柴卑微如草芥,但能从大人小孩看我的目光中感觉到我已非先前,再在小镜子里寻找自己仿佛真的高大强壮了许多。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掌握小村捆绑揪斗大权的治保主任竟然没有深究追问我这富农羔子阶级斗争新动向,当时也年逾不惑的威武威风的治保主任许是从越来越多的乡亲们看似敬畏的目光中读懂了些什么,开始幡悟时事。

  背离故乡,上学、当兵、工作,在外面的世界厮混磨砺久了,与故土故人渐行渐远,儿时那些外号于现在酒囊饭袋样的我很难沾上边塔上界了。那日,拖着虚胖的身体顶着满头的白发带着千山万壑班的脸庞回故寻旧,又见钢蛋,刻在他额上的蜈蚣样的疤痕血红鲜亮,兄弟相拥竟然浊泪汹涌感慨万千,感觉到钢蛋硬柴似得身子骨,我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他额上的那道疤痕,双手在他有些咯手的背上拍奏出让人难言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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