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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岩师

 司安民 2020-07-17
此墨岩先生,非莫言先生也,亦莫言者也!
1. 墨岩先生
齐墨岩先生属于我的父辈,大概出生于1930年左右,比我的父亲略长几岁。
齐墨岩先生原名齐可信,上世纪50年代初期毕业于山东师范学院历史系。之前,可信先生考入华东军政大学(第四期学员),经过一段政治学习和军事锻炼,与同学一起渡江南下,参加1949年后的江南城市接管工作。可信先生抵达潮湿多雨的南方,因为不能适应那里的水土气候,患上比较严重的过敏性皮肤病,只得返回北方。回到山东之后,再度经过文化考试,被山东师范学院录取,就读于山师历史系。在校期间,可信先生既能在篮球场上辗转腾挪,又能将一把二胡拉得浅吟低唱,成为音乐系和体育系心仪的人才。内心钟情文史的可信先生,最终作为一名历史系的高材生,学有所成,步出大学校门。
可信先生毕业之后,分配到农村中学教书,因为钟爱文学,喜欢戏剧创作,于是完成一部戏剧文学剧本,剧目排练、演出成功。后来,该剧作为毒草受到批判,所谓的成功竟然带来屈辱,可信先生头顶各种歪歪斜斜的“帽子”,在黑夜之中踯躅而行。此时,可信先生想像自己就是一块黑色的岩石,墨黑、坚硬而冷峻,谐音“莫言”,表明保持沉默,无意发出声音。
于是,某年某月某一天,“齐可信”变成“齐墨岩”了。
一个充满才情、学识和真诚的年轻人,一个喜欢历史、钟情文学的年轻人,究竟怎样变成一块墨黑的岩石,或者说一颗柔软的心,怎样变得坚如磐石,我们不知道——难道我们不知道吗?

2.历史老师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齐墨岩先生担任我们的历史课老师。
墨岩先生居住在道德中街,他前往学校的路线,首先穿过南大槐树南街,经过四条道路交汇的“石岗子”,然后穿过一条斜胡同,到达纬十二路中段,马路对面就是学校。我平时上学,由南大槐树北街来到“石岗子”,随后穿过斜胡同,有时就会遇见墨岩先生——高高瘦瘦的个子,面部色泽晦暗,梳着中式分头,匆匆穿过胡同,进入学校。
上世纪七十年代,墨岩先生的讲课方式有些别样——他总是倒背着双手,穿行在教室里的学生课桌之间,一趟一趟来回踱着,讲述早已稔熟的秦皇汉武和唐宋风骚,历史课本孤单地躺在讲台上,被轻风翻弄着一页页纸张。墨岩先生讲述明代历史,朱元璋率众反抗朝廷,当时的社会被灾荒和庸政双重打压,已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学生听来十分惊讶。墨岩先生讲课有生动的故事,有别样的观点,即使无心学习历史的同学,也平添不少兴趣。不经意间,历史课成为人气最旺的课程,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鼓噪声中,显得特别另类,其实不过是你情我愿的水到渠成。墨岩先生用他的教学方式告诉学生,历史课是值得期待的一门课程。
墨岩先生下课之后,烟不离手,这样的嗜好与曾经的郁闷有关,与个人的境遇有关。其实墨岩先生同样喜欢饮酒,只是我们并不知道而已。烟酒侵蚀着墨岩先生的身体,他的脸色灰暗,仿佛沉淀淤积着一些暗物质。墨岩先生并不吝啬把笑脸送给同学,只是他的笑容有些勉强,总有点儿苦涩成分。

3.文科班主任
墨岩先生经历坎坷,劫后余生,学养丰富,师德仁厚,才艺双全,属于真正考虑学生前途的老师。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墨岩先生担任我们文科班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历史课老师,更是给我前行力量的老师。
那一年,我在普通中学的文科班迎接高考,班主任就是墨岩先生。班里的学生十分芜杂,如同大片大片的杂草,间或有几株可能结果的禾苗,与理科班花繁叶茂的春色相比,没有人对文科班的高考寄予希望。我至今弄不明白,墨岩先生为何愿意接手这个没有亮色的班级,究竟是一种责任,还是一种愿望,或者想要证明自己,还是墨岩先生已经窥到深重的黑暗之中,尚有一缕暗藏的光芒。
当时,墨岩先生给我安排团支部组织委员的职务,一是考虑班干部荣誉利于今后升学,二是高中二年级几乎没有发展团员的任务,组织委员等于闲职,可以专心学习。我那时自视清高,眼里放不下几人,因为高考目标笃定,心无旁骛。墨岩先生曾经特意提醒,让我注意某某女生的热情,其实就是一种保护,担心我或者不会应对,或者因此分心——总之,墨岩先生担心意外的冲击,使我失却前方的目标。
距离高考半年的时候,我向墨岩先生提出离开教室、课外自修的要求。出乎意料,这个看似非分的要求,经过墨岩先生和教务主任王璞君老师的协商,竟然同意了。墨岩先生为了解决课外自修的场所,今天去借实验室的钥匙,明天去敲单身老师的宿舍,后天来到总务处借用闲置教室。那时,偶有任课老师走进自修场所,关照复习情况,肯定也是受到墨岩先生的当面委托。
后来听说,墨岩先生考取山东师范学院之前,同样经过一段自修过程,也许在后辈学生身上,墨岩先生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还有,毕业于燕京大学的王璞君老师,肯定具备突出的自学能力,并注重学生自学能力的培养。一个自由学习、自主思考的独立空间,一双自主学习、自愿学习的翅膀,在青春的季节里自由地疯长,再疯长……

4.《唐璜》与“荒唐”
那年夏天,我的高考成绩勉强过线,跌跌撞撞考上大学。临行之前,决定送给墨岩先生一份礼物,因为自己钟爱文学,于是选择文学名著,当初不知什么缘故,所买书籍竟是拜伦的长篇诗体小说《唐璜》,自己并未看过,不晓其中内容,大概觉得拜伦特别有名,《唐璜》很是神秘吧!
后来,自己就读于中文系,依然没有读过拜伦,只是听说主人公唐璜很是风流,认为自己当初选择此书过于突兀,没有深究作品的内容和喻意。多少年后,看到木心先生的讲述:“雪莱,我视为邻家男孩;拜伦,我称为兄弟。”李劼先生评说:“借用王勃名句表达,基督与李耳齐飞,拜伦与嵇康一色;尼采似火,陶潜如水。这既是木心的灵气,也是木心底色。”此时,我终于明白拜伦的不凡,懂得木心对唐璜的心仪,知道《唐璜》属于一部气势宏伟、意境开阔、见解高超、艺术卓越的叙事长诗,在英国乃至欧洲文学史上实属罕见。
我曾经想像墨岩先生的阅读,随手翻一翻《唐璜》,然后放下,说道:这孩子!
后来,我重新想象墨岩先生的阅读,翻到《唐璜》一页,戴着老花镜的眼睛靠近书本,感叹:哈哈,这孩子!

墨岩先生擅长书法,喜欢赵孟頫的书风,曾经答应送我书法作品。数年之后,我重新回到这所城市,希望得到先生许诺的墨宝。“晚了,不行了。”墨岩先生瘦削的身体坐在藤椅之中,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老了,手不行了,一写字就哆嗦,写不好不能示人啊!”

又过去几年,在中学同学聚会的酒桌上,突然听说墨岩先生已经去世,因为自己没有给他老人家送终,我特别伤感和懊恼,端起手里一杯白酒,准备洒到地上,以示告慰。伊军同学担心别人产生异样看法,示意停止此举。那一杯酒,灌到我的肚子里了……
5.泰山岩岩
金文的“墨”字,可以领略“黑”与“土”的组合。“黑”的本义是囊下生火,烧烤囊中之物,使之烤焦发黑;变黑之物与粘土混合,固化成形为“墨”,本义是墨黑。当初的甲骨文,刻字之前先用墨笔书写,有甲骨文实物证明。
甲骨文的“岩(喦、嚴)”字,就是在神明居住的山顶,摆放三个类似“口”字的祝咒之器,里面放置祝祷之文,举行祭祀仪式的山崖称作“岩”,本义就是高山、岩石。这种山崖被视为圣地。后有“封禅”活动,就是帝王登顶泰山祭天的活动,“泰山岩岩,鲁邦所詹”之“岩岩”,并非只是巍峨,还有神圣之地的意义在里面。

后来,我曾经设想如下场景:小雨淅淅的秋日黄昏,墨岩先生拎一瓶泰山特曲,揣一包五香花生米,撑一把有些破旧的油纸伞,晃着竹竿般瘦长的身子,踏着地面纷纷的秋叶,走过南大槐树南街,经过石岗子,步入纬十二路,穿过马路,进入学校,与传达室的老师傅打一个招呼,经过学校前院,来到运动场西侧的教务主任办公室,与正在值班的王璞君老师相对而坐,小饮一番。两人举起酒杯,并未碰到一起,独自酌酒。
墨岩先生的面容依然有一丝苦笑:总算没有耽误这孩子的前途……
王璞君老师放下酒杯,捏一粒花生米,点一点头:总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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