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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正:泣诉乳娘情

 妙趣横生 2020-07-17


  泣诉乳娘情

  我出生在甲午年即农历1954年7月,我是老五。我的前面有四位哥哥姐姐,都因我娘亲没有奶水,夭折在襁褓之中。我的出生没有给家人带来什么喜悦,我祖母说:“又是一个讨债鬼”(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祖父是个只知“之乎者也”的斯文人,只身坐在舍屋看书。我父亲把我娘亲煮鸡的火浇灭了,我娘亲更是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前车之鉴更使我娘亲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这黑天昏地的日子又降临到头上。

  那时土改不久,我外祖母刚划上了阶级(小土地出租),虽然我外祖母已被迫害去世,可那阴影时刻笼罩在我娘亲的头上,我娘亲就像患了瘟疫一样没人敢接近,生怕牵连,就连我祖母都很嫌弃,我父亲在民兵队里当队长也是有意躲而不见。

  就在这时,我村有个乳妇郭氏回玑,她比我娘亲大十多岁,按辈份我娘亲叫她回玑嫚嫚(婶婶)。这个女人就是我后来的奶娘——老个娭姆。虽乱了辈份,但只能这么叫。那年我老个娭姆正月生得我宝莲姐姐,宝莲姐是幺妹,她上面有一个大姐和三个哥哥,她四哥四崽过继给田东西边姨父家承祧为嗣子。我老个娭姆有奶水,两个奶子就像布袋一样,见我娘亲前几个孩子都没带出,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暗自决心把我奶大成人。当时就有人说回玑喜欢撑“光荣伞”,我老个娭姆不怕别人闲话,给我喂奶始终如一。

  我老个娭姆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崽庚爹爹,他为人厚道,也很同情我娘亲,完全支持我老个娭姆奶我的善举。于是我老个娭姆一只奶喂我宝莲姐,一只奶喂我,即使天气恶劣的晚上不方便上门,也要挤一把缸奶叫我崽庚爹爹提前送过来(我崽庚爹爹每天早晚都要来我家串门看看我,可惜好人命不长,在我两岁左右就谢世了)。那时,我宝莲姐有大半岁,可以嚼些饭补充,而我刚出生,完全靠吃奶。那年头,农村老百姓还处在半饥饿状态,可老个娭姆家孩子多更是困难,尽管我娘亲平时省吃俭用也接济点粮食给我老个娭姆,可老个娭姆一个人喂两个孩子,按家乡俗语说等于一个人吃三个人屙,肯定奶水不济。于是我祖父有时也一件长衫包着我腆着脸去为我讨奶吃。有一次,我祖父明明看见一乳妇奶水浸透了胸衣,当向她讨奶时,这位乳妇两手摸着胸脯说:“我冒汁(方言),我冒啦……”我祖父把我抱回家泪流满面地说:“崽啊,帮你讨奶不如我讨饭”。祖父的意思是说,给婴儿讨奶,还不如自己去讨饭,大人即使没讨着饭吃,还可以找些其它东西对付一下,不至于像小孩子这样哭闹。以前小孩没奶吃不像现在,随时可以在店里能买到奶粉,过去一定要去长沙这样的大城市才有。为此,我娘亲变着法儿东拼西凑,拼凑点钱让我父亲上长沙买牛奶(那时的牛奶是铁皮盒子装,小时候我经常弄出来玩)。

  由于奶水不足,我夜晚经常吵床,我父亲自从我外祖母之事后,常常在民兵队里睡。我一吵床,在那寂静的三更半夜娘亲就怕了,我老个娭姆就吩咐她大女儿,我雨莲姐来陪床作伴。我一生体弱多病,夜晚娘亲怕开蚊帐,生怕有什么把我抱走,于是在蚊帐里的内架子上放满了我夜晚要吃的食品和要用的器具。一盏洋油灯就吊在帐顶中央,把个蚊帐熏得黑古溜秋的。我一闹床,娘亲就抱着我双膝跪在床上爬行,一直哄到我睡了为止。直到我有几岁,娘亲夜晚都不让我下床小便,就别出心裁的在床前放一只足盆,把一根打通了关节的竹筒伸进蚊帐里,让我对准竹筒尿尿。可怜我娘亲有时夜晚熬了一宿,白天还得要继续出勤,出工时娘亲就抱着我,我雨莲姐就帮着端摇篮和提水。活干到哪里,摇篮就搬到哪里,每次都是如此。

  因祖母和父亲的不待见,那年冬天,我娘亲借塘沿奶奶的半爿旧屋居住,当时娘亲什么也没有,两个土砖架起煮饭。我老个娭姆见状,跑到我祖父面前说:“传先,你知书识墨,一生为崽为女,现在推出这个娘花一个人带孩子单过,人家清水碗一样,什么也没有,你们也安心”?听了老个娭姆的话,我祖父也无言以对,心存愧疚,祖父只是怕我祖母和我娘亲过不下去,也是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出此下策。娘亲一生倔强,当时村子里的人扬言我娘亲不会在这里待下去,终究要走。娘亲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立志生为杨家人,死为杨家魂,决不给死去的外祖母脸上抹黑,一定要做出个人样给这些人看,要为外祖母长脸。

  冬天说到就到,北风呼啸,娘亲带着我居住在这四面透风的旧房子里,那凛冽的寒风特别刺骨,娘亲为了带我,不能上山砍柴,但又怕我受冻,就去祖母家背把柴烧,谁知祖母竟说我娘亲:“双足撬得麻石动,自己不会去弄”。听了祖母的话,娘亲把柴丢回给祖母。第二天,天灰蒙蒙地下着油菜籽雪,娘亲就叫老个娭姆照顾我,决定自己上山砍柴。老个娭姆说:“娘花,天下雪这么冷,山上又没有人,很冷清,我背两把柴给你烧几天,等天气好了你再去山上弄”。娘亲说:“嫚嫚,您帮我带着孩子,我就千恩万谢,您七老八太我怎能烧您的柴,日后恐怕难赎罪”。娘亲跟着外祖母居住在县城,也是个宝宝女,长这么大从未上山砍过柴,冰天雪地,山里毫无人迹。我娘亲孤身一人壮着胆子,半天功夫,硬是弄着一担柴回来了。

  一直以来由于营养跟不上,体弱的我经常尿床,尿了床娘亲就把我抱到她胸前睡,自己睡湿铺。因此时常要用到焙笼焙衣服等。我娘亲明明知道祖母家有焙笼,可娘亲就怕看祖母的白眼,又把我交给老个娭姆,上山砍一把竹子,叫人织了焙笼为我焙衣物。

  一岁多时,我患了一场大病,突然变卦,娘亲哭得死去活来。当时有个乡间医生路过我家门前,也是当我有救星份。这位医生是荷塘人,是我县有名的三位(香山、道山、罗宜先)老中医之一——朱香山。他与我娘亲母舅是朋友。娘亲通常叫他朱先伯伯。朱先伯伯听到我家里有哭声(我也按娘亲的称呼),走进来一看,首先为我号脉,号完脉安慰我娘亲说:”你不要哭,我给孩子开个方子,立即叫人去抓药。只要孩子能进药,就不怕”。朱先伯伯把开好的药方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接过药方就撕个粉碎说:“水到了下坵,还有什么用”?我娘亲见状,哭得昏过去。朱先伯伯严厉地批评我父亲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孩子还没服药,你就知道没有用”?这时我老个娭姆接过话茬说:“朱先烦您重新开一方,我去抓药”。老个娭姆抓回药,朱先伯伯亲自为我煎药,看着我服下,坐在我身旁守护着我,静观其变。一个时辰之后,朱先伯伯的这剂药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这时我娘亲才慢慢的缓过神来。当时我父亲感激涕零地低下了惭愧的头。老个娭姆也高兴得不得了,连连称赞朱先伯伯是神医,真个是妙手回春,还说朱先伯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先伯伯说:”我哪有你说得这么神,只是小孩命大不该绝,再说这是我的职责,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已”。

  在娘亲的悉心呵护中,在家人和老个娭姆的关顾下,我也渐渐地长大了。五岁那年农村到处盛行大兵团作战,集体搞食堂。是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去食堂端饭,一不小心摔倒在水沟里,饭全部倒掉了,这时蒋家园毛毛外公见状,把我从水沟扶起,在如此的饥荒岁月里,他不惜匀给我一半饭,我娘亲铭记于心,常常念叨着,要我永远牢记在困境中别人施舍一粥一饭是多么大的恩德(可惜老人早已作古,我也无以为报)。就在这滴水成冰的隆冬,摔这么一跤弄得全身湿透,冻得我浑身哆嗦。晚上发高烧,娘亲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一放亮,烧退了些许,我勉强可以下床,可全身还是乏力,娘亲要出工干活,不出工就冇饭吃。无奈只好又把我抱到老个娭姆家。老个娭姆帮我垫好茅窝,又在火塘里烧了火,然后背来一床棉被,把我安置在茅窝里睡,并问我当时感觉怎么样?我说有点头疼。老个娭姆立即拿来大铜钱给我刮痧,我哭喊着疼,老个娭母安慰说:“好崽,听话,忍着点,铜钱是个宝,刮了就好”。

  老个娭姆帮我刮完痧,就忙着去扯葱根和拿黄豆,准备为我煎驱寒汤。老个娭姆刚出门,邻村的一个名叫五英的女要饭,疯疯癫癫地破门而入,她披头散发,口角直流哈喇子水。这蓬头垢面的样子实在令人可怕,特别是她见到我那一刻,这双毫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我眨都不眨一下。我小时候一听到五英婶婶来了,就像老鼠见到猫似的,赶快跑到大人怀里以求庇护。今天真倒霉,我老个娭姆早不去晚不去,去得这么好,她也来得这么巧。五英婶推门进来就口吃地说:“讨、讨、讨点几啰”。话还没说完,哈喇子水就挂下一尺多长,这时我害怕得缩成一团,两眼死死地盯着她,我大声喊道:“老个娭姆,老个娭姆……”她一看见屋里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茅窝里,屋里没有大人,顿时两眼眯成一条缝,呲着牙,流着哈喇子水向我走来,我吓得毛发倒竖,大汗如注。当快要走到我面前时。她立即伸出双手笑嘻嘻地做着抱我的姿势,我生怕她接近,越是吓得巴不得钻进墙缝里,眼看就要挨着我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不知哪来的机灵?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情急之中,我一把操起火塘的扒灰杖直指着她,由于我采取了这种行之有效的防卫措施,才迫使五英婶停止向前的脚步,她愕然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

  救星终于到了,这时老个娭姆手里拿着葱根进来了,我叫了一声:“老个娭姆”随即丢开扒灰杖,倒进茅屋里,汗水又一次崩山般往下流,老个娭姆见状,连声责怪道:“五英妹子,你可吓坏了我的伢哩”。老个娭姆话还没说完,又立即搂着我说:“好崽,别怕,他不会动你,他是喜欢你的”。五英婶还是一个劲地傻笑。老个娭姆为我揩了汗,再把我放回茅窝里,然后牵着五英婶的手往房里去,“你吓了我的伢哩,现剪你一点头发和手爪,给我伢哩冲冲水,压压惊”,不一会儿老个娭姆手拿着一撮头发和几些手爪出来,然后拿了几个红薯打发她出去。五英婶一走,我对老个娭姆说:“我好害怕“。“别怕好崽,他原来也是个勤劳人,不疯癫,只因几个孩子都在麻疹中先后死了,才疯的,所以现在看见孩子她就喜欢得要命,刚才她是喜欢你,多好的人啊”?老个娭姆一边说一边摇了几下头,撩起围裙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老个娭姆蒸好了头发手爪水,就把这些水滤进葱根黄豆汤碗里叫我喝,起初我死活不喝,嫌五英婶很脏,老个娭姆鼓励我说:”喝了好崽,喝了它,你以后就不怕了,病马上就会好”。在老个娭姆的好说歹说下。我闭着眼睛喝了这碗“发爪葱豆汤”, “发爪葱豆汤”喝了之后奇迹终于出现了,刚才这种身体不适的感觉顿时没了,好像根本没生病似的,我一身轻松多了,不知是不是“发爪葱豆汤”的效应,还是刚才刮了痧,或许是吓得出了汗的效果,现在想起来可能是这三者兼而有之吧。

  虽说我的童年是苦涩的,但小时候有宝莲姐她们陪伴,有时四崽哥也从田东跑回来和我们玩,也还有点童趣。记得有一年的酷暑。大地热得像蒸笼,人闷得透不过气来,知了“屎粪几亚、屎粪几亚……”地叫个不停,一天四崽哥从田东赤身裸体地跑回来和我们玩,他手舞足蹈地跳着唱着,笑得我们前翻后仰,这种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我们每一个小伙伴。

  后来上了学又有三崽哥的呵护,我娘亲很放心。渐渐地长大到我和小伙伴们能上山砍柴。那是个天气晴朗的严冬,我们结伴去很远的坪峰岭砍柴,坪峰岭虽然远,它东临坊楼俚山,西与本乡贯山接壤,还要爬“三墩”。三墩是石壁,陡而高,人要侧着身,脚只能横着上下才能通过。传说是绣花娘娘从头上拔下的绣花针,在石壁上画了三下而得名(后来九0一地质勘探队要上机器把它炸平了些)。上了三墩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坪峰岭。坪峰岭是烧了的荒山,没有茅草,尽是干柴,砍起来方便,挑起来轻松。到了中午时分我们各自砍好了一担柴,我把这担柴挑到老个娭姆家,老个娭姆高兴地说:“终于等到我个崽弄柴给我烧”。老个娭姆执意要我吃了中饭回去。一直以来除了父母、祖父母、就算老个娭母疼我。我的童年虽然遭遇坎坷,但也分享了好人的爱心,我也就这样不经意地走过来了。

  60年代,因历史原因,还在家做闺女的细娇大姐(后来称嫂子)也阴差阳错的居住在我村。当时细娇大姐是个出落得很漂亮的黄花大姑娘,上门求婚的很多,与此同时我三崽哥也看上了细娇大姐,那时所有的求婚者都使尽了浑身解数,有的甚至软硬兼施。我父母知道此事后由于某些原因不方便公开出面,表面叫我三崽哥去另请他人做红娘,其实我父母在暗中出面撮合。细娇大姐父母看在我父母忠厚老实、贤淑有担当,终于答应了这场”马拉松”式的婚事,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70年代初,大队派员工修筑井冈山铁路,那时把修筑井冈山铁路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要求根底红、思想好才能报名。我鹏崽哥为人老实又是贫农,曾经在生产队里当过队长,无任何社会关系,像冬瓜一样丢在刺蓬里无牵无挂,于是他一报名就选派上了井冈山。铁路修筑完毕还要留一部分民工继续完成后续事宜,那时我鹏崽哥几次三番说要回家,每次我父母都好心劝说要他继续留在工地上,并告诫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最后,鹏崽哥听了我父母的话留在工地,后来终于兑现了我父母的话,鹏崽哥在工地上转了正,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国家正式工人。在当时来说,能端上公家的饭碗很不简单,等于捧上了金饭碗。工人本来在文革时期很吃香,那时人们的口头禅就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更何况是铁路工人。铁路工人在那个年月是香饽饽,工薪高待遇好。确实,在农村那个时候我鹏崽哥因是铁路工人而家道殷实,是村里羡慕的一家,当然我鹏崽哥也特别感激我父母,否则就没有今天的好光景。

  1975年,我老个娭姆患了场病也就匆匆走了。奶我的娘一下子就与我阴阳两隔,我当时很痛苦,我为奶娘守了几天灵。对于老个娭姆的终老我心中的痛苦说不出来,我也就借用民间的一副对联,以此来表达我对亡灵的慰藉:“一饭永铭恩况,褓抱提携只少怀胎十月;千金难报德伦,人情物理也应泣血三年。”就这样我戴孝送别了我老个娭姆。时光易逝,现在能做到的只是中元节那天,给我仙逝的奶娘夫妇打两个包,这也是我最朴素的感情。以此寄托我那念念不忘的哀思。

  奶娘走了,但我异父异母兄弟姐妹的情谊还在,在我的眼里他们就是我的亲兄弟姐妹。

  80年代初,我宝莲姐因产后风不幸去世,当听到这个噩耗,我泪流满面,还不到30岁的人,竟然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她和我虽不是一母所生,可却是一奶喂大的姐弟,后来我的四哥三哥也相继去世,我内心真是翻江倒海一样,无法形容我当时的痛楚。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几场红白喜事都是我的二哥——鹏崽哥帮我治厨,他帮我调定打算厨下的事,为我分担了不轻的担子。我鹏崽哥也是好人不长命,在2016年也撒手人寰。现在只剩下我大姐雨莲姐。雨莲姐的丈夫,我的大姐夫也因患高血压走了好多年。我雨莲姐不愿和两个儿子居住在一起,一个人单过。这么多年来,我每当遇到有去圳头那边,都要进去看望我大姐。大姐每次回娘家都要来我家小坐会儿,即使我不在家,等也要等到和我聊聊家长里短,姐弟俩见个面。虽然我大姐已进入耄耋之年,耳背,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拉家常犹如打电话,但我很开心,个中情谊是他人无法体会到的,只有我姐弟俩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缘于我的亲亲奶娘。

  我平时想,生养父母小,恩养父母大,我的奶娘对我只少十月怀胎,其实就是我的再生娘亲。

  作者筒介: 原名杨彬良,退休教师,江西莲花人,市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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