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来我们家时,父亲是不高兴的。 父亲曾试着养过两条狗,一条刚养了几天,拴在天井的柱子上被人给偷了。另一条养了两个月,不知怎地就病死了。父亲很伤心,他觉得我们家不适合养狗。 一天,小弟下班回家,带回了一条小狗。父亲扫了小狗一眼,埋怨了小弟两句,就不高兴地走开了。 小狗的毛浑身灰黄,长得胖嘟嘟的,像粒小皮球。它乖巧地趴在门口晒着冬日的暖阳,看起来有点懒。 狗天生就是会讨好主人,而它却又似乎比任何一条狗都在行。父亲明明不喜欢它,但它却对父亲表现得格外的亲热,甚至超过了我们中的任何人。这让我们都有些吃醋了。我们还暗暗地骂这条小狗肯定是缺心眼,分不清好人坏人。 这小家伙只要见到父亲的身影,就来了精神,一骨碌地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向父亲。抬着头,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小尾巴摇摆得拨浪鼓似的,整个圆滚的小身体几乎都被带着晃动起来了,很是滑稽。 有一次,我下班回到家,刚好看到小狗在讨好父亲。它也不管父亲有没有瞧它,在不在意它。小脑袋一味地磨蹭父亲的裤管,并不时地伸出小舌头轻舔父亲的脚面。父亲低下头看着小狗,足足有两分钟之久。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脑袋。小狗兴奋得立起前足,摇晃着搭在父亲的手上,柔软的舌头,一次次划过父亲粗糙的掌心。 父亲不动着,久久地,久久地。我知道父亲的心被小狗的娇情给打动了。 “我就叫你阿黄吧!”不善言语的父亲竟然会开口跟一条小狗说话,而且还会给它取名。我差点笑了出来,还好忍住了。 阿黄见父亲和自己说话,并主动伸手,就更加卖力地撒娇了。后腿努力撑起自己肥胖的身体,前腿搭在父亲手上,使劲地想爬进父亲的掌心,就像一个找妈妈抱的孩子般。 父亲轻轻放下阿黄,缓缓地起身,略显吃力。父亲的腰椎不好。 他转身进了杂物间,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漂亮的饭盆,拿到门口的水龙头旁冲洗干净。父亲进厨房装了一碗米饭。他回头看了看餐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肉块,然后又看了看厨房的方向。母亲还在忙着晚饭。父亲见母亲没注意,迅速地从肉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把它藏在米饭里。平时手脚不便的他,此时动作竟是快得出奇,把我当场得惊呆了。他把饭盆放在阿黄面前。阿黄也很懂事,并不急着吃,而是抬着头,看着父亲,使劲地摇晃着小尾巴,那黑黑的眼珠竟然闪着光。 “吃吧!”父亲满足地说着,声音比平时跟家人说话还轻还柔。 阿黄这才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还不时抬头看看父亲。一旁父亲脸上的皱纹缓缓地松开了,一抹夕阳的余晖刚好落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耀出了一朵朵花儿。 我知道,阿黄已经住进了父亲的心里。 每天早上,父亲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阿黄到外面方便,顺便绕小村走一圈。回来后装碗饭看阿黄吃下才骑上他的摩托车去打工。下午回家放好车后,他一定要牵阿黄出去走走,回来后经常可以看到他偷偷地从车上的牛皮袋中掏出一些馒头或面包之类的食物给阿黄开小灶。有时母亲都嫉妒得看不下去了,轻声嗔道:这死老头,对狗比对老婆还亲! 在与父亲的亲密相处后,这小家伙竟练出一项特殊本领,很让人吃惊。只要你看到它在院子里兴奋地叫着跳着,不需几分钟,父亲骑着摩托车肯定出现在你的眼前。母亲每次看到阿黄又叫又跳的样子,总是笑嘻嘻地说道:看,这老家伙回来了,又给小家伙带好吃的了。然后转身回厨房准备晚饭。 这小家伙在父亲的宠爱中,很快地长成一条大黄狗。虽然是土狗,但块头却明显比村里的土狗大,而且骨子里带有一股天生的霸气。村里的土狗见了它,都纷纷低声俯首。父亲见此,更是得意,总自吹自己的阿黄是“土狗王”。 工作后,比较忙,我就比较少回家。父亲老了,也就不再外出打工。这一人一狗就更是形影不离。父亲没事就坐在院子里芒果树下的石桌旁泡茶,还不时地抬头望望村口的方向,眼里不时会闪过一丝难以觉察到的希望。阿黄则温顺地趴在父亲的脚下,似睡非睡,看似无精打采。然而,它的一对尖耳朵却总是高高竖着,就像是一对雷达,永远注视着远方。每次我们回到家,总能看到父亲像是有预感似的早早开着院门候着我们。 有一次我回到家,院子的门却意外关着,也没听见阿黄兴奋的吠声。父亲无神地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我小心地叫了声“爸爸”,而父亲却根本没反应,像是在想着什么事似的。我加大音亮,父亲才回过神来。他赶紧展着笑脸迎了过来,但却很是僵硬。 “阿黄呢?”我意识到父亲的突然变化应该与阿黄有关。 父亲没有回答,帮我开了门,提上我的行李直接进了屋。 “阿黄呢?”我急了,站在门口瞪着父亲。 “这不是……”父亲看着我,吞吞吐吐继续说,“这段时间,政府不是严禁村里养土狗,我把阿黄送给远亲阿发养。” “送给阿发养?你还不如直接送进他肚里!”我生气地数落着父亲。 “走!”父亲好像突然被我骂醒似的,拉着我骑上车,直接冲入傍晚的夜幕中。 我和父亲赶到阿发家时,阿发与他的几个狗友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旁边,放在砧板和菜刀。一个临时土灶正烧着火,大锅里的水已开始冒烟。阿黄脖子上套着个绳圈,绳子绑在一株龙眼树桩上。它正在绝望地挣扎着,绳圈把它的脖子勒得紧紧的。 父亲跳下车,直接冲向阿黄。别看他平时腿脚不便,此时那个速度即便是小伙子也不一定追得上。 父亲抱住阿黄,迅速解下脖子上的绳圈,连同绳子重重地甩给跟上来的阿发。 “表舅,表舅,你怎么来了?”父亲的突然出现,让阿发始料未及。 “谁是你舅?”父亲狠狠地瞪了阿发一眼,抱着阿黄转身就走。 后来阿发提着烟茶几次上门道歉,都未得到父亲的原谅。 这件事后,父亲就更是离不开阿黄了。可是,阿黄毕竟是一条狗。就像是孩子,长大了也会有离家之时。有一天,院子外来了条母狗。阿黄忍不住跟了出去。两条狗在门口亲密了一会儿。阿黄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父亲,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父亲见阿黄迟迟未进门,赶紧也跟了出来。刚好看到两条狗并排跑向村后的小路。父亲呼唤着阿黄,可阿黄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停住脚步。父亲追了上去,可哪里追得上。 “没事的,阿黄出去一会儿就自个儿会回来的。”母亲见父亲魂不守舍的样子,赶紧安慰道。 父亲看了看阿黄消失的方向,眉间的愁云越积越厚。 傍晚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可仍不见阿黄影子。父亲有点儿急了。 “阿黄从未离开过那么久的。”父亲不时地转到门口,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看着逐渐拉黑的天幕,而雨则还是纷纷扬扬地下着,并带着丝丝的凉意。 “没事的,孩子也有贪玩的时候,更何况是一条狗。”母亲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开口埋怨道。 “都怪你!”父亲突然把火发在母亲身上。 “你这死老头,真不讲理,去找你的狗好了!”母亲生气地说。 父亲听了,真的跑到院子里,骑上他的摩托车消失在夜雨中。 晚上九点多,突然接到母亲来电说父亲出去找狗,还没回来。 我急匆匆赶回家时,已经是半夜了。父亲也才回到家,如泄了气的皮球,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 “没事的,它玩累了就会回来的,就像我。”我看着父亲,开玩笑地说着。 “也许吧!”父亲看着门外无尽的黑夜,他的眼神比黑夜还要迷茫。 夜里,只要门外有狗吠声,总能听见父亲急促的开门声,然后是无奈的长长的叹息声,这叹息声如同黑夜一样的漫长。 我知道,这样的长夜对父亲绝对是一种折磨。而作为儿子的我,竟也是无能为力,我只能祈祷这样的日子快点儿过去。 父亲一直都未放弃寻找阿黄。他接连找了好几天,可总是失望而回。方圆几里的村子几乎都找了一遍问了一遍,可仍然没有阿黄的丁点儿消息。一个月后,父亲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可还是没有完全放弃,还会时不时对着树下的狗链,或者阿黄消失的方向发呆。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为了安慰父亲,我只能尽量地多回家,转移父亲的悲伤。平时聊天时,尽量不回忆跟阿黄有关的事,甚至连“狗”字都尽量不提。我还悄悄把门口的狗链给收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过去。我也在逐渐地淡忘阿黄。 一天,我陪父亲坐在院子里喝茶。院子外面隐约响起“沙沙”声,似乎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抓铁门。 “阿黄!”父亲兴奋地叫了起来,迅速起身趋向院门。铁门打开了,果然是阿黄。只是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它勉强抬起头,两眼无神地望着父亲,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在等着父亲的惩罚。 父亲看着阿黄,突然高高扬起巴掌,可是巴掌停在空中,久久地,却怎么也拍不下去。 父亲把阿黄让进了门,迅速关好铁门,然后到屋里拿面包给阿黄吃。阿黄看了看食物,依然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如小时候一般,只是这时眼角明显湿了。 “吃吧!”父亲暖暖地说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在他的眼里盈着。 自此事后,阿黄再也不敢随便离开父亲。可是,残酷的命运却让这一人一狗,不得不面对最后的别离。 前年,父亲不幸摔伤颈髓。120救护车接走父亲时,阿黄跟在车后追了很远很远,一直追到不见车的影子才无奈的返回。 阿黄回家后,整天哪儿也不去,趴在院子里父亲经常坐的石椅下。院子外只要有任何声响,它都会迅速地跑出去看个究竟。刚开始弟媳给它饭吃,它多少还吃点儿,可后来它就再也不吃也不喝了。 父亲摔伤颈髓,幸而抢救及时,捡得一条命,但却也落了个全身瘫痪,在医院里医治了半年。其间我曾回过几次家。每次回家,阿黄都非常激动,但看到只有我一人,就又耷拉着脑袋趴回石椅下。每一次与阿黄接触,我都在为它的身体担心 ,它太瘦了,瘦得仅剩皮包骨,瘦得气力全无,连站起来也有困难。 一天早上,弟弟到医院后悄悄跟我说:“阿黄走了!我没想到它还走得动。” “什么时候?它能去哪里呢?”我心头一紧,望着父亲病房的方向,满脑子都是阿黄瘦弱不堪的样子,以及它那忧郁的眼神。 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好狗都不会老死在家中,它们临死前会默默地离开家,离开主人,找一个无人的安静的地方,走完自己的一生。 我知道阿黄去哪里了! 父亲回家后,坐在轮椅上,惟一能动的眼珠子不住地在院子里转着。我们谁也不敢说话,怕父亲伤心。刚学会说话的侄儿凑近爷爷身边,撒娇地说道:“爷爷,我知道阿黄去哪里,它找女朋友结婚去了。” 全家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父亲看了看自己,看了看孙子,看了看我们,然后抬头看了看门外蓝蓝的天空,微微地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也许,父亲什么都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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