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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小说)杨挫和四个女人的故事 娄炳成

 娄炳成 2020-07-21

  一

  今晚的月亮,似乎姗姗来迟。

  整包香烟被杨挫吸完了,如水的月光才从床尾上方那个椭圆形的窗洞爬进来,月光正好照在床上的女子的脸庞上。这是一张清癯的带着茶青色的农家女子特有的脸庞,但模样儿尚好,眉叶细长,鼻子玲陇,嘴巴小巧。看上去,她最多不超过二十岁,酣睡的姿式还显露着几分清纯的憨态。

  现在,这女子成了杨挫的老婆。望着床上的已经是自己的老婆的女子,年近六旬的杨挫手足无措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就跟自己无数次在梦中娶了黄花闺女一样。

  那天傍晚,跟他形影不离的黄黄不见了,门口留着被它挣断的半截绳索。他想它很快就会来的,便开始做晚饭,可是饭做熟了,又晾冷了,它依旧没有回来,他便拿了手电筒去寻找。“黄黄——黄黄——”顺着白龙江边的那条蜿蜒的小路喊去,走了很远很远,但始终没有觅到它的影子,最后,他气喘嘘嘘地坐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带着哭音叫着:“黄黄,我的黄黄……”直到下弦月冉冉地升起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黄黄终于回来了!

  “黄黄!”他惊喜地唤它,黄黄顺从地朝它的主人走过来,可是走了几步又不走了,他拧亮了手电筒,发现黄黄的身后还带着一条黑狗,黑狗的屁股同黄黄的屁股连在一起,他这才想起来,已是农历八月了,正是狗们恋爱的好时光。

  “黄黄!”他又唤了一声。黄黄又欲过来,但那条连着的黑狗不愿靠近生人,于是形成了一拉一扯。许是黑狗的劲猛了些,黄黄疼得叫了一声,杨挫怒从心起,捡起一块圆光石就朝黑狗扑去,黑狗初是掠叫,继而挣扎,后来不叫也不挣扎了,紧紧地闭了眼睛,准备承受那不可抗拒的狠命的一击。就在圆光石即将砸下去的一刹那间,黄黄猛地拧转了身子,义无反顾地扑在了黑狗的身上,似乎要替自己的丈夫挡住这伤筋碎骨的一击,此刻,杨挫的手颤了,许久,他将圆光石使劲地砸在脚下的沙滩上,然后颓然地朝回走去。

  这个夜里,杨挫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

  他揣了五千块钱的全部积蓄找到了那位媒婆,将钱甩在她的坑头上,说:“给我找个婆娘!”六个月后媒婆领来了这女子,连结婚证也一并交给了他,他知道这是他的五千块钱被这两个女人连同乡政府开结婚证书的行政秘书一块私分的结果。就这样他有了老婆,简单得不能再简了单,容易得不能再容易了。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没有看清楚这女子的脸,直到媒婆走后,那女子说:“我……乏了,走了一天路。”他这才吓了一跳。“啊,还是个孩子哩!”他楞了,见他楞着,女子不说话了,铺了床脱了衣裤就钻进被窝里,一如跟他生活了很久似的。

  媒婆说,女子的娘摔断了腰椎骨,在炕上瘫了一年多,离开人世的时候给老伴和女儿留下了一屁股债,女子用他的钱还了这些债,然后就跟着媒婆到他这儿来了。

  杨挫坐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唉,给媒婆少说了一句话,少说了一句话哟!”他在心里反复絮叨,“造孽呀!”就盯着月光照着的女子的脸庞久久地看着,香烟在手里燃着,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起来,又无声地散开去,神思也便像烟雾飘飘忽忽的了……

  二

  也是这般如水的月光,闹房的后生们散去很久了,她依旧勾着头静静地坐在炕沿边,灯花在一跳一跳的。他也是这样坐着,这样默默地望着她,许久,他说:“睡吧。”她不动,依旧勾着头。“睡吧。”他又说,她还是不动,他的心里便有些哀戚,问:“你……看不上我?”她摇摇头,他转而为喜,又问:“看上?”她还是摇摇头,他不知所措了,闷了声看着她。

  青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月光越发地明亮起来,她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月光照在她的脸庞上,照着她的细长的眉叶、玲珑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忽地,一支山歌在屋后的马路上响起来——

  十八的妹子十九的郎,

  双双对对就进了洞房。

  郎把妹子抱上床哇,

  妹说灯盏它还在亮……

  他的头就有些晕,像喝多了家乡的“二脑壳”酒,血流得急了,气喘得紧了,心跳得猛了……

  他便忽地蹿上炕去,山一样的朝她的身子压下去、压下去,突然,门擂鼓般响起来,没等他穿好裤子,门已经破了,保长带着几个背大枪的乡丁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五花大绑便搡出门去……

  一年后,他投了解放军,接着挺进大西南,一去就是五年。五年里,无论是爬在硝烟弥漫的战壕里,走在月藏星躲的行军路上,还是睡在鼾声四起的营房里,站在万籁俱寂的哨位上,他都会想起那个夜晚,那个令他心旌荡扬、热血沸腾的时刻。长久的思念之后,便是对保长的切齿的恨。

  复员了,背包里裹了一枚手榴弹,是回去送给保长的见面礼。进了村头,见了过去的伙伴们,第一句话便问:“我婆娘哩?”伙伴们满脸的笑便都散了。“我婆娘哩?”他又问,伙伴们又都勾下头去,他一把揪住本家兄弟的衣领凶声道:“狗娃,不说我捶死你!”狗娃战战兢兢地说:“保长要霸……嫂子她……悬梁了!”他大喊道:“保长哩?”大家告诉他被政府镇压了。“保长,我日你九辈子先人!”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起来,许久,从背包里取出那枝手榴弹,拉了弦,却坡狗娃一脚踢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在分给他的三亩地里,他移来了她的坟,种了青草,种了野花,还种了一棵冬青树。每当月亮升起来,他就悄悄来到坟地,坐在她的坟头前默默地吸几支烟。“好好睡吧。”他情不自禁地喃喃着,便有两行清亮的液体涌出眼眶……

  很快地,他被分配到了林业局,在水运处当了一名队长。他还回家,还去她的坟头,给她烧几沓纸钱、点一把香柱、摆几块糕点……

  三

  还是这般明亮的月儿,还是这般稚嫩的脸庞,只是,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眼角边明显地出现了鱼尾纹。

  “睡吧。”还是她在说,他没有问答,“睡吧。”她又说,他还是没有动,她便睡了。她脱内衣的当儿,他下意识地别转了脸,胸膛里却擂鼓般响,就摸出一支烟来,颤颤地划着火柴,颤颤地吸着。

  月光清亮,照着她的脸庞,那脸庞跟先前的她的脸庞一样的秀丽、一样的妩媚,他呆呆地看着,“你……看不上我?”她问,声音里充满了哀怨,他摇头,她笑了,“看上?”他还是摇头,她不说话了,蒙头睡去,被角一抖一抖的,似在啜泣……

  就这样,他坐了一夜,吸了一夜的烟。

  第二天,他送她上路。

  她说:“你,不爱我?”

  “不是。”他说。

  “不爱,不爱!”她连声道,像只可爱的小狗娃汪汪地叫。

  “不!”他加重了语气。

  “那咋晚……”

  “我不能……你要去上学。”

  她停下,眼眶里溢满了亮光。

  半晌,她说:“那就等我吧,四年,不长,等我。”

  他就等了,每月一发工资,他便跑到邮电所去给她汇钱,汇去他工资的三分之二,这期间,他戒烟了,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他也正处在困难时期。

  她一直给他写信。那次,她在给他的信中夹寄了她的照片,出脱了,洋气了,眼神更加妩媚了。夜里,他捧着她的照片做了个梦:他同她成亲,彩花雪样地飘,宾朋云般地来。他同她拜堂,一如古装戏里的场面,锣鼓唢呐响成一片……忽地,她就变成了多年前的她,还是那轮明媚的月儿,还是那副秀丽的脸庞,他和她睡在床上,他搂着她,紧紧地,紧紧地……

  她却不来信了。

  后来,又来信了,信上说:“敬爱的杨叔叔,感谢您四年来给我的支持和帮助,您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这夜里,他又是睁着眼躺到天亮的。

  她回来了,带了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小伙子,据说,那是她上林学院时的同学,当然,也是她的恋人,很快地,他们就结婚了,她跟戴眼镜的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去了,买了一床印花床单送给他们。乘大家正热闹,她和她的丈夫把他叫到僻背处,拿出一沓人民币给他。

  “你供我的学费,还你。”她说,眼睛不敢看他。

  他先是一怔,继而摆手道:“算了。”

  就这样,他跟她的情义也就算了。

  这以后,他再没找。戒了四年的烟又抽起来,隔段时间,就又回去,在那长着高高的冬青树的坟前闷坐,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四

  那夜里却是没有月亮的,连星星也没有,但有灯,昏黄的一星儿,照得她的脸庞斑斑驳驳的。她是他的第三任(确切的说应该是第二任)老婆,而对他来说,才是第一次过真正的夫妻生活。

  他搂着她,她依偎在他的怀中。

  她说:“孩子们不认你,你别怪他们。”

  他说:“我不怪的,孩子们都大了,跟父亲有感情。老大对我说,他爸爸会放出来的。”

  她便抽泣了,“二十年,又在煤窑里,怕熬不出头!”

  他替她揩脸,“能出来的,他不是反革命,不是!”

  她哭出声了,跟他偎得更紧了。

  那夜里,他开会,回家已很晚了。

  听老大对她说:“妈,我爸才劳改了两年多时间,你就把他忘记了……”

  听她说:“妈每月三十五块钱工资,养活不住你们呀,你爸……他不会怪我的。”

  他进屋,拉住老大的手说:“我就是你爸,像你爸一样疼你们!”

  老大却一甩手,走了。

  他好伤心。

  后来,老大终于叫他爸了,老大的弟妹们也叫他爸了。那是个有“黑爹黑妈”就不能升学的年代,老大却因了他升上了高中。那天,老大一进门就喊:“爸,我升了,我升了!”他愣了,怕自己听恍了耳朵,定定地瞧着老大的脸好久,被他看羞了的老大勾下头去,诚恳地对他说:“从今天起,我叫你爸爸,也许弟弟妹妹叫你爸爸,你答应吗?”

  “答应,答应……”他的眼睛湿了。

  直到这会儿,他才感到自己真正地做了丈夫,真正地做了父亲,真正地有了家。

  他好高兴。

  然而,她的丈夫放回来了,那是个许多蒙受冤屈的人得到平反昭雪的日子。

  她的丈夫放回来后,就住在局招待所里,每天上大灶吃饭,孩子们每天都去看望父亲,她却不去。他知道,她不是不去,而是碍于他。

  他对她说:“你准备酒菜,我要请客。”

  他就请客了,有局领导,有法院的同志,还有她的丈夫,酒过三巡,他起身说:“各位领导,现在我宣布,我跟秀云同志解除婚姻关系。她的丈夫杜生同志回来了,我把这个家原样儿交给他。今天请领导来,就是替这件事做个主!”

  她“噢”地一声哭了,接着朝里屋冲去,孩子们哭了,她的丈夫也哭了。领导们没有哭,但他们的眼圈儿都是红红的……

  那以后,他又回家,又在那座长着高高的冬青树的坟头前闷坐,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五

  月儿亮着,她睡着,这是他的最后一任老婆了。她比他小三十多岁,可以做他的女儿,甚至可以做他的孙女,但他有结婚证,还为她花了整整五千块钱。,且,她也没有丝毫的不愿意的表示。临睡前,她当着他的面脱去衣裤,而他却犹豫着。

  “唉!还是个孩子哩!”他叹着气,心想,“给媒婆少说了一句话,少说了一句话呀!”

  就这样,他坐了大半夜,抽了大半夜的烟。

  狗吠了,他走出门去。

  已是春天了,凌晨时分的河滩上仍旧充满了寒意,雾岚沉沉,笼罩着四周的大山,白龙江哗哗地唱着,朝遥远的大山外边流去。此刻,江南江北的村落还沉睡在依稀的晨曦之中,黄黄卧在门口,肚子下边暖着四个吱呀叫唤的崽儿,崽儿们甜甜地吃着奶,黄黄挨个儿舔着它们的身子,眼睛里露出柔柔的光亮。

  不知何时,天越发地阴了,纷纷的细雨落下来。

  “该上坟了。”他忽然想起,今天已经到了清明节。水运处撤消了,白龙江上新修了水电站,水运改陆运了,各队职工相继调离。他老了,要求看守堆放在河滩上的陈木,领导准了,地点恰在离那座长着高高的冬青树的坟头一公里的地方。

  黄黄的崽儿们叫了,在母亲的身下瑟瑟地发抖,他脱下夹袄给黄黄和它的崽儿们披上,就在黄黄的身边坐了,伸了手摸一下它们的脑袋,黄黄便用舌头舔他的手背,舌尖儿柔柔的、热热的。

  雨住了,白龙江的尽头泛起了白白的亮光。

  “吃早饭了。”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仿佛吃了一惊,回转头,瞧是她。她脸上气色挺好,睡得充足,他悄然起身,跟她走进屋。两碗面条已摆在灶边的小方桌上,正冒着热气。坐了,见她还站着,就让她坐,她便在对面儿坐了,他没再说话,瞧了她一眼,端起碗,却又愣着。

  “不爱吃面条么?”她怯怯地问。

  “噢……爱吃,爱吃。”他这才吃起来,吃了三碗。

  等她洗完了锅碗,他说:“走吧。”

  她问:“去哪儿?”

  他回答:“上坟。”

  女子的脸上便有些凄切,但很快便散了,就跟了他出门。他挎上篮儿,里边装着前几天就买好的纸钱、香柱和糕点,她要替他提篮儿,他没推让,交给她了。

  一会工夫,他们就来到了一块小麦抽穗的地里,来到了一棵高高的冬青树下,来到了一座坟头,他从她手里接过篮儿,便点了纸钱,燃了香柱,摆了糕点。

  然后,他对女子说:“磕三个头吧,就当她……是你妈。”

  女子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接道:“这是我的第一个婆娘,她是个好女人……你就当是你妈吧。”

  女子静静地听着,忽地,就大哭起来,一声嘶嚎,石破天惊,裂人肝肠,不知是为了长眠在地下的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女人,还是为了别她而去的给她带来了今天这种命运的母亲,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

  “不!我不做你的女儿,我要做你的婆娘!”女子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喊……

  杨矬木然地立着,无语。

  “我拿了你的钱,我拿了你的钱……”女子哭得愈加厉害了。

  “就这样吧,做我的女儿!”杨矬淡淡地说。

  此刻,一股河风猛然吹来,哗啦啦的纸钱飘了起来,女子噗地跪倒在坟头前,泣不成声了……

  不知什么时间,黄黄也来了,在江边呜呜地叫着,它的崽儿们也跟着呜呜地叫着,整个白龙江好像也呜呜地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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